陆勤方
陶庄,古名柳溪。
“溪中十八镇,柳溪第一镇”,作为自古而今的赞誉之辞,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编撰《嘉善县乡镇志·陶庄镇》时,就把它放在了开篇引言之中。
一直以来,总想着弄清楚到底是哪十八个镇,在什么时候都以“溪”冠名的,“溪中”指的是多大的范围……环顾四境,还真有不少名之为“溪”的地方,比如麟溪(杨庙)、凝溪(天凝)、蓉溪(大云)、洪溪、双溪、秀溪、锦溪、沙溪等等,好像都在太湖流域范围内,眼下常常会称之为“吴根越角”。问题是,真有十八个名之为“溪”的镇吗?不知道。一二十年过去了,始终也没去做学究式的考证。现在想想,这个“十八”的说法,或许如十八般武艺的说法一样,不是实数。传统文化之中,有关“三”啊、“九”啊、“十八”啊,等等,都是非常有意思的数字。而且,往往是意味深长的。
于是,随手去翻阅了一下《新华字典》,对“溪”的注释为:山里的小河沟。从文字学的角度,应该查《说文解字》,限于手头没有。相信“小河沟”的解释,还是能够成立的。那么,是不是可以有这样一幅情景的想象:江南大地,溪流纵横,水网如织。星如棋布的市集小镇,散落其中。有云烟之浩渺,见水雾之蒸腾。那么,古名柳溪之“古”,便成就了另一种意境,幽远流长。明人周鼎《柳溪怀古》诗云:“不见当年种柳人,数株犹自绕湖滨”,写出了诗人的感慨,抑或还能透漏着诗人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气息。
在陶庄镇的历史底片上,第一个应该被显影的人物,肯定是陶文干。“往者保义郎陶文干自姑苏徙此,因号陶庄。从此世家鼎峙,桥亭相望,有南陶庄、北陶庄。”清·光绪《县志·卷二乡镇》抄录有嘉善建县后第一部志书(俗称倪志)中这样一段文字,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陶文干迁居陶庄后的影响。陶文干从姑苏苏州迁来陶庄的时间,是“宋绍兴中”。那是南宋高宗赵构的年号(公元1131-1162年),长达32年,肯定无法确定具体年份。
对陶文干本人及其家族,可以找得到的史料极少。首先,百度告诉我们,“保义郎”是官名,而且是武职官名。说是在北宋徽宗赵佶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定武职官阶为五十二阶。改右班殿直为保义郎,列第五十阶。南宋高宗时,保义郎在武职五十二阶中,依然列第五十。保义郎品级不太高,但很尊贵。皇上微服出行时,让别人称呼自己为“保义郎”。《水浒传》里宋江的绰号就叫“呼保义”,意思是宋江对皇上的无比忠诚。在宋江征辽功成后,皇上“加宋江为保义郎”,可谓得偿所愿。
其次,转引《浙江通志》记载:明弘治年间,有人在陶庄镇北妙员山盗挖了陶文干墓,得一石碑有云:“宋淳熙十四年,新监镇江府榷务都茶场门陶达,自为志,葬其父于此。”从中,能得到的信息是,新监镇江府榷务都茶场门的陶文干之子陶达,在宋淳熙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187年,葬父于妙员山。榷货务都茶场是宋代署理茶盐税务的官署,在南宋财政经济中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特别是绍兴年间宋金战事重启以后,为了便于籌集军饷,淮东、淮西总领所兼提辖榷货务都茶场。乾道七年(公元1171年)闰十月,诏令榷货务都茶场拨隶户部,与左藏库、文思院、杂买场并称“四辖”,兼涉盐事、酒事、楮币事。监官依旧堂除,各地监场官则由本路提举茶盐官举辟。
是不是可以这样来理解,好像陶氏家人,所做的官职都不大,品阶也都挺低。但却非常尊贵,而且还相当重要。因此,也就能理解倪志所谓的“世家鼎峙,桥亭相望”。元代诗人杨维祯在《陶庄诗》中,是这样来描写的:
村落成行市井连,日中云集自年年。刀锥有利图衣食,贸易无人索税钱。渔鼓画桥杨柳外,酒旗茅店杏花前。陶家义塾闻相近,教子何须孟母传。
陶家的后人如何如何了,我们真的无从知晓。就连陶文干当年为何会从姑苏迁居于此,我们也不晓得。但陶庄确是因陶家而繁荣、发达。或许,也正因此才会有了所谓的“溪中第一镇”之誉。
比较一下在清·光绪《县志》中所载有关境内几个市镇的记述,魏塘镇有“宋置巡司元为魏塘务”一说,陶庄镇则是“元置巡司并置陶庄务”,还有风泾镇也是“旧名白牛村市,元改为镇置巡司并设白牛务”。相对而言,西塘镇是在明“正统十二年,徙陶庄税课于此”。宋元时期,已设有巡检构的还有王带镇,“元有巡检”。除魏塘镇外,起码是在元朝以前,陶庄、风泾(今为枫泾)、王带(清朝就没落了,在今惠民境内),都已经集市为镇,并设有巡检税务机构。西塘镇或许是个例外,一直要到明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置县后近二十年,正统十二年(公元1447年)才迁建“陶庄税课于此”。
进行这么一番比较的用意,只是想证明宋元时期,甚而至明朝前期,起码有三百来年时间,陶庄镇保持着相当的繁华。也正因此,在嘉善历史上最有影响的几个文化名人,比如吴镇,比如袁黄,等等,都与陶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显影在陶庄镇历史相册中的那个背影模糊的人物,应该是“元季四家”之一的大画家吴镇。
这里使用“背影模糊的人物”来形容吴镇,想传达的意思是,把吴镇也扯进陶庄镇的历史相册之中,有点牵强。依《义门吴氏谱》载,吴镇祖父“名泽,字伯常,仕承信郎,因官居汴梁,继与杨宣慰同职,后与吕文德守襄阳有功,同故将李曾伯移家嘉兴思贤乡,号雪樵居士。宋亡不臣元,航于海。卒葬澉浦,因名吴家山”。名门望族历代都有编修家谱族谍传统,而且又往往非常重视记录祖上之功德。上述引文里,可以读到的信息应该有这样几点:一是吴泽在宋时有官职,且有守城之功;二是 “移家嘉兴思贤乡”,思贤乡即在陶庄镇境内,而且,就在集镇所在区域;三是宋亡后不再为“臣”,开启了海上航运经商的营生。也正因此,到吴镇父亲吴禾手里,航海而成巨富,人称“大船吴”。当然,到“大船吴”时代,吴禾为守父墓而家居澉浦。再晚一辈的吴镇兄弟,便成了坐享荣华富贵的人物了,也早已移居到了父辈在各地为他们营造的富丽堂皇的花园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作为中国绘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吴镇,按历代《县志》所作的传记,“工诗翰,善画山水、竹石,每题诗其上,当时称为三绝。”人们将与其同朝的黄公望、倪瓒、王蒙三人一起,并称为“元季四家”,将诗、书、画并呈的绘画,称之为文人画。换言之,“元季四家”开创了中国绘画史上文人画的先河。
真正应该在陶庄镇历史相册中充分显现的人物,是袁黄和袁氏家族。
翻阅清·光绪《县志》,在“人物志”中,列传或在传记里提到与袁黄有关的有不下十人。这里的有关是指或为其先祖,或为其子孙。试着按先后罗列如下:袁顺、袁颢、袁祥、袁仁、袁俨、袁黄、袁豫、袁营、袁荫槐、袁青、袁茂、袁昌龄、袁嵩龄、袁召龄、袁汝淦、袁泽等。一个家族,在《县志》中被点到如此众多的人物,自当能称为名门望族了。如果以袁黄为基准,那么义薄云天的义士袁顺是其四世祖,医术精湛的神医袁颢为三世祖,袁祥为其祖父,袁仁、袁俨则应是其父辈。被誉为“汾湖三杰”的袁豫、袁营、袁荫槐是儿孙辈中重新“出息”的人物,已是“八世孙”。那么,龄字辈的几位便是其“九世孙”,带水的(三点水)便是“十世孙”了。按袁嵩龄《赵田袁氏家谱续刻叙》云:“吾家旧住陶庄,族类蕃衍。经家难,迁徙流离,遂衰弱。”袁氏家族自明而清历三百年之盛衰,也是历史发展之大势。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政治时事的起起落落,造就了如袁氏家族这样名门望族的兴衰变迁。
袁氏家族将袁顺列为其家谱之宗,是有其特殊意义的,诏示着袁氏仗义重情的家风。凡读过中国历史的,都晓得“赵氏孤儿”的故事。千百年来的传说演义,又将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演绎得出神入化、妇孺皆知。袁顺的故事,堪比“赵氏孤儿”。
明惠帝朱允炆继位后,依齐泰、黄子澄等大臣主张“削藩”,而燕王朱棣却想当皇帝。于是,便有了史称“靖难之役”的事变。结果当然是打着“清君侧”旗号的朱棣,不仅清除了齐泰、黄子澄等皇帝身边所谓的“奸臣”,而且连皇帝也一起赶跑了,弄了个小皇帝朱允炆不知所踪的千古之谜。
据《明史》中关于黄子澄、姚善的传记载:明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燕王朱棣兵临南京城下,惠帝一面想谈和,一面又暗中遣派黄子澄、齐泰等,到苏州和知府姚善等联络镇江、常州、嘉兴、松江等地起兵勤王。未料勤王之兵尚未聚集,南京却已陷落。姚善以守城为责,欲与苏州城共存亡。后被部下绑送朝廷处死。黄子澄躲到了嘉兴杨任家中,密謀起兵。被人告发而被捕,受磔刑而死,其亲属都或被杀或被流放。杨任和儿子也和黄子澄一并被捕,同样受磔刑而死,亲属朋友一百多家同样或被杀或被流放。
《分湖志》和《分湖小识》有记载,杨家住汾湖边陶庄,杨任曾在江西袁州任太守,黄子澄视之为国士。靖难之役发生时,杨任已因病退养在家。杨家受难之时,其小妾沈氏正怀着身孕,知县领兵去捉拿时,出于同情偷偷放走了她。沈氏后投亲乡下,生了一个男孩。
黄子澄也有一个儿子逃过了劫难的,后改名田经,流落到了湖北咸宁。《分湖志》里告诉我们,带着黄子澄儿子出逃的人,就是袁顺。《县志》中袁顺的传记中,只记录了其豪侠仗义,在黄子澄等被捕遇害时,“自投于河”而被人救起。《分湖志》则接着交代了袁顺因听说黄子澄尚有一儿隐姓埋名藏匿于乡下,便放弃自杀念头,找到了黄子并逃往湖广。直到朝廷赦免建文朝旧臣,袁顺才回到故乡陶庄养老。
在“靖难之役”血雨腥风之时,从杨任收留黄子澄、知县私放杨任小妾,到袁顺带黄子出逃,正应了人间自有正义在。有竹枝词云:“义侠高风不可攀,南都回首泪潸潸。千忠戮尽身犹在,绝命词留袁杞山。”(注:袁顺,字杞山。投河之时曾作绝命词四首。)
袁召龄《赵田宗祠记》有云:“余家世居嘉善之东亭桥,自九世祖赠尚宝司少卿、万历丙戌进士、直隶宝坻县知县了凡公,以职方司主事,赞画东征,与主帅某不协,告归,卜居吴江赵田村。”亭桥,现今仍为亭桥。现在一中校内的慈山、慈湖等所在,就是当年袁黄在魏塘所居之东园。袁黄自“告归”后,就移居去了吴江赵田。所以,袁召龄辈以其为赵田袁氏之“宗”。
在现今惠民新润独社浜发现的袁黄墓,从墓碑所刻的文字,知道为其“九世孙召龄敬立”,应该是袁氏认祖归宗的纪念场所,是在清咸丰年间才设置的(袁召龄乃清咸丰辛亥举人)。
明清以来,因《了凡四训》而声名远播于海内外,袁黄(了凡)俨然成为了中国善学思想的集大成者,成为了几百年来影响深远的善学思想大家。
“翠岩亭下问棠梨,上客同舟过柳溪。”这是元代的诗人杨维桢应朋友之约游历汾湖时写下的,表达着相对纯粹的寄情于景的感怀。经历了随后的数百年岁月变迁,棠梨之花依然,柳溪肯定不再是那纯粹寄情的柳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