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安
楔子
我叫卓赛,是一名驻颜师,准确地说是一名从未为人驻过颜的驻颜师。
因我容貌平平,不是一个能让人信服的驻颜师——驻颜之术,以驻颜师心血为之,驻颜师的容貌愈漂亮,驻出的容颜才更加漂亮。
但听柳安说,我今日容貌虽大变,但从前也是个很漂亮的姑娘,骨相大抵也是很好的。若是有人愿意找我驻颜,那么我其实也是有可能成为一个好的驻颜师的,师父在天之灵才会欣慰。
但我没有想到,在我们安葬苏鸢之后,离开宛城,准备前往南疆的路上,会有人找我为她驻颜。
我和韩柏算来现在都是孑然一身,无所谓从哪里来,亦无所谓到哪里去,所以东南西北随处可来往。听闻南疆花开四季,冬日里也繁花似锦,韩柏道:“既然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往南走,去南疆走一遭吧。”
我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天下之大,有太多我们没有见过的景色,有太多我们没有遇见的人,山南水北,岁月悠悠,与韩柏踏遍山河也是一件好事。
但就在南行的路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季节渐渐进入秋冬的缘故,在即将到达南疆的时候,我竟然生了一场大病。
我与韩柏共骑一马,他用大氅将我罩在怀里,道:“往前再走几里就有休息的地方,阿赛,你坚持一下。”
我浑身不舒服,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听见他说话,本想让他别着急,但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一
我就是在南疆遇见了我驻颜师生涯中的第一个客人——南疆术师宋袅。南疆之地向来都是术法修炼的圣地,其中巫蛊之术最为有名,但凡有点天赋的人都会学些小术法。
不知她是如何得知我们的行踪的,在我们到达南疆的第一夜,她就上门求见。
那夜我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韩柏坐在案前正在写苏鸢的案宗,灯火之下,他眉眼沉静。许久后,他突然问我:“阿赛,你说陈玉究竟知不知道苏鸢已死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他知不知道其实已无所谓,只要他好好活着,苏鸢地下有知,也是会欣慰的。”
闻言,韩柏执笔的手并不作任何停顿。就在这个时候,敲门的声音响起,我原以为是小二送热水上来,韩柏起身去开门 ,见门外站的是个姑娘,穿一身素白的袍子,眉眼之间清清冷冷的。
那姑娘问:“可是驻颜师韩柏?”
我愣了愣,韩柏似乎也讶异了一下,问道:“你是?”
那姑娘看了一眼床上的我,继续道:“在下宋袅。韩公子不打算请我进去说话吗?”
韩柏站在门口,并未有让她进来的意思,只是道:“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行程,那你也该知道,我一年只为一个人驻颜,今年你已经没有机会了。”他回身坐到案前,“若要驻颜,姑娘要么就找别的驻颜师,要么就等明年吧。”
“我没有时间了。”她幽幽地开口,转眼看着我问,“卓姑娘不也是驻颜师吗?”
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道:“我并不是很称职的驻颜师,从未为人驻过颜。”
宋袅笑了笑:“我自己都不怕,卓姑娘在担心什么?”
我看了一眼韩柏——其实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等一个人心甘情愿来找我驻颜的机会。韩柏大抵也是明白的,他问:“姑娘是想要改变什么?”
宋袅容色依旧淡淡,只是眼眸如水,低眼道:“就请为我换张脸吧。”
我看着她,已是很漂亮的容颜,不知为何她还会想要改变容貌,难道世人总是不知满足的吗?
我想了想,问道:“姑娘想什么时候驻颜?”
出乎意料的是,她回答:“现在。”
韩柏道:“阿赛身子还未痊愈,今日是绝对不行的。”
她看了看我,眉间微蹙,上前几步,细看了我几眼,道:“卓姑娘并非偶感风寒,怕是被南疆境内的瘴气侵了体。”
我还未说话,韩柏已经起身问道:“那这病该怎么治?”
宋袅看了一眼他,转身道:“本就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随即她又轻声道,“我去院子里弄点草药,两位稍等片刻。”
我有些疑惑。此时正值秋冬,即便南疆水土极好,冬日里也不可能有新鲜的草药。况且我们今天进客栈的时候,见院中荒芜,并无任何植物的踪迹。
我和韩柏跟着出去,宋袅在院中的大树下逗留了片刻,最后对着一株早已枯败的细草伸出手,看着似乎并无什么特别,只是片刻之后,那细草旁边竟然生生长出一根鲜活无比的叶子。宋袅摘下它,交给韩柏道:“用水生服,她的病便好了。”
我有些讶异:“姑娘刚刚是怎么让枯草成活的?”
宋袅低眼,神色莫名,只是道:“催衍而已,只要找到植物的根系,我便能让它快速生长出来。这是南疆术法的一种。”
人人只知南疆之地巫蛊之术最是厉害,而催衍之术不过是能催衍天地间植物生长罢了,很少有人知,很少有人提。
二
那叶子极苦,但服过之后,我的身体却轻松不少。
宋袅看了看我的脸色,站在门口问:“现下姑娘可否为我驻颜了?”因驻颜师为其驻颜,需要这个人身上最好的东西来交换,可是宋袅刚刚帮了我,我也不好再提要求,况且我是第一次驻颜,成功与否还未可知。
照例我得问问宋袅需要怎样的一张脸,宋袅问:“若我要换一张旁人的脸,不知道卓姑娘能不能办到?”
若是要换一张世间已经存在的脸,那驻颜师便要对着两人的容貌方才可以进行驻颜。否则,若稍有差错,尽管瑕疵再小,那也是一次失败的驻颜。
宋袅听我说完之后,沉默了片刻,才道:“原来是这样。”她望了望外面沉沉的夜色,回头道,“若是要那人也在场,那么还得劳烦两位跟我走一趟才是。”
我们一路夜行至宋裊的住宅,那是一座顶大的宅子,看着竟有几分大殷住宅的影子,但是奇怪的是,这座宅子却了无生气。
她一身白袍,沉默着走在前面,突然跟我们说起话来:“因他早年间曾去过大殷,喜欢大殷的九曲长廊和水中小楼,当初修建这处宅子的时候,便都按着他喜欢的来。”
我们不知她口中的“他”是谁,但我大抵能够猜到,这个人应该就是我们马上可以见到的人。
在我们进房间之前,宋袅先是自己一个人进去,片刻之后才开门。房间里灯火很亮,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宋袅想要换上的竟然会是一个男人的脸。那男子看起来已过而立之年,虽然容貌较之其他男子俊秀许多,但一个女子为什么想要一个男人的脸?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似乎是睡着了,案上还有刚刚翻了一半的书。
宋袅道:“那是我的师父,南疆最好的催衍术师,苏烈。”
韩柏绕到苏烈案前,回头问:“你将他弄晕了?宋姑娘想换上自己師父的脸,究竟意欲何为?”
宋袅关上门,只留下一扇窗开着透气,闻言道:“驻颜师要将客人的事情记录在案,两位总会知道我想做什么的,又何必急于一时?”
我们便没有多说,也未再多问。
因我是第一次驻颜,心里难免紧张,但好在还有韩柏在我身边。
宋袅跟苏烈并排坐在一起,我开始准备驻颜的时候,她安抚道:“卓姑娘尽力而为便好,人生在世,怎么都是有第一次的。”
于是,她跟我讲起她许多的第一次,这许多的第一次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譬如,她第一次遇见她的师父苏烈。她平静地开口,声音清凌:“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南疆的冬天很少下雪,那一年却大雪纷纷扬扬,我因为犯了错被父亲打了一顿,躲在家门外的枯树下大哭。”
因什么错,她已记不太清,她只记得,她哭得正伤心的时候,苏烈出现了,他将伞撑到宋袅头顶,问:“你怎么了?”
宋袅抬着泪眼看他,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也是一张清丽至极的脸。苏烈笑了笑,坐在她旁边,道:“你别哭了,我送你一朵花好不好?”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烈伸手置于枯树上,过了一会儿,枯树逢春,竟开出满树如血的海棠花来,于凛冽的天气中破冬而放。他轻声道:“竟是海棠。”
宋袅目瞪口呆,顾不上伤心,问:“你是怎样办到的?好厉害。”
苏烈负手站在那里,静静道:“万物催衍,也不过是南疆术法中最不为人称道的罢了。”
那年的苏烈二十一岁,是南疆苏家的小公子,有一副顶好的皮囊,有一个不错的家世,只是从小学的却是术法中最不为人知,也是外人认为最没用的那一个。
只有苏烈知道,因为母亲是南疆催衍术师,他理应传承母亲一脉之学。
而那年的宋袅不足十岁,是南疆小寨里平凡的小女孩,她本以为自己会碌碌一生,可在遇到苏烈之后,她突然开始想要学习催衍,突然想要成为南疆术师。
三
于是,她便央父亲送她去苏家,送她到苏烈跟前。苏烈没有想过收徒弟,苏家那么多人也觉得可笑,催衍之术果然只是适合女孩子学。
在那么多人的哄堂大笑中,苏烈气得牙痒痒,想要挥袖而去。宋袅却突然跪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道:“催衍不是最没用的,它可以变幻出世间最美的东西,我想跟你学催衍。”
那日苏烈穿一身白锦的袍子,听见她的话,垂眼看着宋袅。那一眼里情绪很复杂,当时的宋袅还不明白,后来想起来,那大抵是悲悯与欣喜——悲悯于世间只有一人懂得这术法的奥妙之处,欣喜于幸得还有一人是懂的,哪怕只有一个。
许久之后,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袅,我叫宋袅。”
苏烈牵着宋袅离开的时候,对着苏家众人,对着自己的父亲道:“总有一天,我会向你们证明,催衍之术也能抵挡雷霆万钧。”
不管苏烈当时收宋袅做徒弟的缘由是什么,但宋袅总归还是欢喜的。
尽管当日苏烈看似不想收宋袅做徒弟,但是宋袅住进苏府来的时候,他对她还是很宠爱。他比她大了整整十一岁,在家中他又是最小的,自然对她格外上心。
其实,宋袅在学习催衍上,资质平平,但胜在她肯用心去学。
苏家虽觉得催衍之术不是顶有用的术法,但是除了偶尔打趣一下苏烈外,还是很宠这个小公子的。
宋袅学了三年,还是没有什么成就,府里的人几乎都觉得,这姑娘一辈子在催衍之术上都不会有什么作为了。
苏烈的大哥苏宴看着连院子里已经有了花苞的鸢尾花都只能催生得半开的小女孩,问:“阿烈,收了这样一个资质平平的小姑娘,你有没有后悔过?”
怎么会没有后悔过,可这是他的徒弟,从她叫他师父的那一刻,他于她就有了责任,不管她资质如何,他总是要尽力去教她的。
苏烈道:“袅袅的天赋还未显现出来,她总有一天会成为好的催衍术师。”
“你总是喜欢自欺欺人。”苏宴道,“连已有花苞的花都不能使之完全开放,你还指望她能令枯木逢春,雪地生花,根衍千里,枝生万叶吗?”
闻言,苏烈说不出话。
宋袅觉得难过,蹲在那里,不敢去看苏烈——她怕看见他失望的眼神,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苏烈听见她低低的呜咽声,走到她身后,温声唤道:“袅袅。”
宋袅不敢抬头,只是带着哭音道:“师父,我让你失望了,我不想学催衍了,我不想给你丢脸。”她想放弃了,她笨,她没用,三年时间依旧无所成就。
苏烈闻言脸色蓦然一变,许久后冷声道:“宋袅,你现在方才是让我真正的失望,你不配做我的徒弟。”
宋袅在他身边三年,从未有哪一刻见他这样厉色过。她有些后怕,愣愣地看着苏烈回房,将房门重重关上。
他一夜没有出来,灯火未熄,十三岁的小姑娘便就在门外站了一夜,露水湿衣。
第二天一早,苏烈终于出来,宋袅抓着他的袖口,道:“师父,宋袅错了,你原谅我吧,我不该轻言放弃,我不该说我不想学催衍了。”她的眼泪汹涌而下,“师父,我以后一定努力,不再让你失望。”
四
那之后,宋袅更加用功,夜以继日地苦修术法。
就在她一点一点进步的时候,苏烈的父亲又带回一个女孩子,对他说:“阿烈,你既然想要收徒弟,那我便给你找一个天赋极好的姑娘。”
苏烈坐在大堂中,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宋袅。曾经她也这样小,现在已经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大姑娘。
他轻声开口:“袅袅的术法正在进步,我不想放弃。”
他父亲叹道:“快五年时间,她的术法修为也才堪堪及你当日初学一年,阿烈,你又何必将时间浪费在这样一个毫无术法天赋的人身上?”
苏烈依旧一副淡然无谓的样子,他父亲又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让你母亲一族的術法泯然于天地之间,但以宋袅那样的资质,你确定催衍之术能够世世相传?”
那小姑娘机灵得很,跪在地上喊了一声:“师父。”
苏烈神色微动。
突然,厅外传来沉闷的响声,众人回头看去,只能看见一盆被摔碎的牡丹花,大朵大朵,开得极好。
南疆从未开过牡丹,这只能是有人依着根系催衍出来的。而苏家现在除了苏烈,唯有宋袅还在学习催衍之术。
苏烈猜到,宋袅大约是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捡起地上的牡丹花,在门口顿住脚步,回头道:“父亲,这一生我只会有宋袅一个徒弟。她学有所成也好,碌碌无为也罢,今生我便认定这个徒弟了。”说完决然离去。
苏烈找到宋袅的时候,她站在院子里的枯枝跟前,上面青叶葱葱。
那年她已经十五岁,有作为女孩子的骄傲和自尊。她慢慢开口道:“师父,我这样没用,你是不是又要收新的徒弟了?”
苏烈绕到她面前,将手中的牡丹花放到她手上,道:“这些牡丹开地很好,袅袅,你的催衍之术快要学成了。”顿了顿,他又道,“我向来不是什么勤快的人,所以一生便也只收一个徒弟。”
宋袅抬眼看她,目光如水。苏烈伸手催动术法,让院角的藤萝枝条蔓延开来,将宋袅围在中间。然后,他慢慢往后退,退到廊下,唇角带着笑,如三月桃花开。
他说:“袅袅,催衍之术能幻化出世间美好之物,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懂这个术法的人,所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的术师。”
他相信她能成为一个好的南疆术师,那么宋袅便立志成为一个优秀的南疆术师。
之后宋袅的术法突飞猛进,但是她并没有等到旁人对她的催衍之术大为赞赏的那天,南疆就已经陷入战乱之中。
一直觊觎南疆之地的北梁,在宋袅十八岁那年举兵侵犯南疆,南疆主君特地召集了五名优秀的巫蛊师随军行战,其中就包括苏烈的大哥,苏宴。
那时候,南疆所有人都对巫蛊之术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他们认为巫蛊之术乃是天底下最好的术法,能驱动天地间所有的生灵为之所用,所以南北一战,他们有必胜的把握。
只有苏烈,他隐隐觉得这场战乱来得蹊跷——北梁一直与南疆势如水火,在以往的战乱中自当也明白巫蛊之术的厉害,但这次北梁突然发动战乱,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他们所没有想到的。
五
苏烈曾经试图阻止苏宴上战场,却被苏宴一口回绝:“即便我不是一个巫蛊师,家国有难,我也是要上战场的。阿烈,我会守家国平安,守你平安。”
他说得凛然而决绝,苏烈突然觉得惭愧,这也是他的国,他的家。
苏宴上战场后,起初捷报频传。
南疆在南原之战获胜后,北梁军队一直退守,竟一路退至雁水谷。南疆主君看形势大好,便想直取北梁十四城,彻底消灭北梁,熄灭两国之间陆陆续续持续百年的战火。
但雁水谷本是南疆北面的一处深谷,常年来少有人出没,北梁军队进入雁水谷后,竟失去踪迹,仿若鬼魅一般消失了。
而更令人奇怪的是,谷内一夜之间忽起大雪,天寒地冷,冰冻三尺。
大雪下了几天,毫无要停的征兆,南疆军队征战的时候尚还是春暖花开的天气,现在竟然天降大雪,众人几乎快要忍受不了寒冷。但令人担忧的是,北梁军队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个个身披大衣,脚踩长靴,竟早做了防寒的准备。
而更令人感觉绝望的是,蛊师所养的蛊虫已被冻僵,甚至有些已经失去生命气息;而即便想要召集林中毒虫,寒雪之下,怕也已无活物。
此时苏宴突然开始明白弟弟苏烈的话,这处山谷绝不会是北梁危急时刻躲进来的,而是故意将他们引进来的,这场大雪恐怕是早就算好的——北梁军队里恐怕也招了术士,这场大雪正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一环。
雁水谷一站,南疆大败,苏宴就死在那场战乱中,尸骨也未带回来。
紧接着,南疆主君又派遣大批军队赶往雁水谷,奔赴战场。
消息传回苏家,众人哀恸,苏烈坐在兄长的蛊室里,宋袅沉默地站在他身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烈哽咽着开口:“袅袅,他怎么可以死?”
苏宴有妻女,是苏家最优秀的儿子,是最杰出的蛊师继承人,他怎么可以死?他去战场的时候还说,他会守家国平安,守苏烈平安。言犹在耳,他却已经战死,不见尸骨,未有功勋。
宋袅不知该说些什么——人人都会死,可是一旦站在战场之上,便是人人都可以死。宋袅明白这个道理,她不信,苏烈会不明白。
他们一直在蛊室待到深夜,许久后苏烈抚着宋袅的头,在黑夜中开口,道:“袅袅,我们去战场吧。”外面是沉沉的夜色,他说,“去替哥哥守家国平安,去替哥哥报仇。”
那夜,苏烈和宋袅开始披星戴月赶往战场,赶往雁水谷。
六
苏烈携宋袅到达雁水谷后,先是熟悉雁水谷的地形,摸清北梁军队的行踪轨迹,第三日便夜闯南疆主帅营帐。
一身白衣,双手空空,就那样坦坦荡荡地站在主帅面前,他负手道:“在下苏烈,来助将军一臂之力。”声音朗朗,面色冷淡,却莫名地带着一种杀伐之气。
主帅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来狼烟战场?”
他答:“南疆子民,为救家国于危难而来。”
那个时候,他有他的信仰,他有他的家国;那个时候,他想让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遍地开花,而不是尸横遍野,不是血流成河。而对于宋袅,苏烈就是她的信仰,她的家国天下。
苏烈与宋袅的第一战并未取得成功,是因为他们白衣飞扬地站于高地之上,并未出手。主帅带血归来,站在苏烈面前,怒喝道:“你为什么不出手?你知道今日之战,我方损失了多少人马吗?”
苏烈站在那里,出奇地冷静:“我的催衍之术需得在雁水谷东面的山野里进行,下一战将军务必要将北梁军队引入东野之地。”
主帅长刀出鞘,抵在苏烈的脖子上:“你在拿士兵的生命开玩笑?”
见状,宋袅立刻以手结印,冬日的营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等主帅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树根已经缠上了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脖子。
宋袅双手置于空中,道:“只要我稍稍用一点力,那些树根就会勒紧你的脖子。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能活多久?”十八岁的宋袅,一向温柔如水的眼里,第一次动了杀气。
那也是苏烈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小徒弟已然成长为一个大姑娘。
苏烈伸手推开脖子上的长刀,道:“大人,你的刀对准的绝不应该是我。”
他们师徒的那一战,在南疆史书上被记载为东野之战:南疆大获全胜,催衍术师苏烈自此名动天下。
宋袅讲起那一战的时候,我看见她闭着眼,眉心微微蹙起。我不知是因为我为她驻颜引起的疼痛,还是这一战本就是她最不愿意回想起的。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给我们讲了下去。
东野之地里,大树环生,最重要的是,周围荆棘丛生,而且西、东面各有一处高地,是能发挥催衍之术的最佳场所。
一开始,宋袅和苏烈就各自占据这两处高地,等到北梁军队进入他们所设定的范围时,两人同时以手于空中结印。就在那一刻,北梁军队的前方突然从地下伸出无数枝蔓,竟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慢慢生长,慢慢紧密,最后形成一道网。
苏烈双手往前一推,道:“去!”
那道用树枝结成的网蓦然向下而去,竟要将北梁军队覆在网下,众人回身想要往回逃,却发现后面竟然还有一道屏障,而且是用荆棘织成的!两道屏障慢慢形成一个大圈,将其圈在网中。
苏烈和宋袅开始慢慢催动术法,将网慢慢收紧。荆棘没入肉体,枝蔓缠上脖子,惨叫声此起彼伏,宋袅只看见鲜红色的血从绿色的枝蔓间渗透出来,流向雁水谷的白雪里。自那之后,她再不曾看见过这样残忍的景象,白雪之地,刹那间成为修罗场。
此战,北梁派出去的将士无一人生还。
那之后,苏烈与宋袅师徒携手,一路大败北梁大军。
七
南疆主君本欲一举拿下北梁,不料大殷新君即位,派人来劝和休战。北梁军队损失惨重,就连两位皇子都死在此战之中,遂同意休战,南疆主君也看在大殷面上,同意讲和。
苏烈却在南北大战中失去了自己的双腿。
在东野之战后,他追杀北梁术士,欲为兄长报仇,不料中了埋伏。他虽顺利取了北梁术士的命,却深陷寒冰之下。
三日之后,宋袅才找到他。
最后,苏烈虽保住了性命,但双腿肌肉全被冻死,自此不能再走路。
宋袅含泪道:“师父,以后我做你的腿,永远陪在你身边。”
她哭得伤心,苏烈不忍,用手去擦她的眼泪,说:“袅袅,一双腿换回南疆的胜利,为哥哥报仇,这是值得的。”
闻言,宋袅愈加哀痛。在她心中,南疆不重要,苏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师父,是她家中垂垂老矣的双亲。
因他们为南疆立下大功,南疆主君特地为他们修建了一处宅子。因事先问过苏烈的意思,他幼年时曾跟随父亲去过大殷,喜欢大殷亭台楼阁,所以修成之后偏向大殷住宅的格调。
苏烈的父亲来看过他,彼时他坐在轮椅上,道:“父亲,我曾说过,终有一日,我会向你证明,催衍之术也能抵挡雷霆万钧。”他垂眼道,“我做到了。”
父亲看着他的双腿,眼眸里是掩盖不住的心疼:“你为了向我证明这个,却失去了自己的一双腿,让苏家后继无人。阿烈,你上战场之前,有没有想过苏家,想过为父?”
闻言,苏烈双手紧紧握着轮椅,很久之后才嘶声道:“我本就不是你最优秀的儿子,亦从未想过继承苏家。”他又补充道,“况且苏家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身体残缺者,无继承之资格。”
他做到了,让父亲知道,催衍并非一无是處。但他成了这个国家的功臣,却成了家族的罪人。
父亲弯腰,伸手抚过苏烈的膝盖,低声道:“阿烈,你母亲告诉过我,催衍是所有术法中最美好的一种,但你现在却用它来杀人,你真的会开心吗?”
二十九岁的男子闻言,却突然泪目。
紧接着,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也是在那一年,宋袅意识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呈两面性的,只是要看用它的人会将其用到什么事情上。
因那一战耗费了苏烈不少的功力,此后几年,他与宋袅安心待在宅子里休养,那是难得的几年平静时光。宋袅的厨艺也因此大为长进,总是变着法儿地给苏烈做菜。
我本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终点,两人过着安稳日子,实在是再好不过。但为什么宋袅需要换上一张跟苏烈一样的脸,我还是不得而知。
八
但我马上就知道了,那并不是故事的结束。
宋袅告诉我们,南疆小皇子诞辰,北梁亦派人来朝贺,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殿中花盆里的藤蔓突然快速衍生,速度之快,宋袅看了都觉得不可思议。,那藤蔓缠上自称是北梁皇子的脖子,不消片刻,他便窒息而死。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北梁的使臣却道:“这杀人的手法倒与当年东野一战中的手法如出一辙。”
一时之间,苏烈和宋袅成为众矢之的,北梁人道:“我们皇子死在南疆的国土之上,主君难道就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主君无奈只得厉声喝道:“将这逆臣贼子给我拿下!”
宋袅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她想解释,苏烈却轻轻握着她的手阻止了她。宋袅一愣,推着他走到大殿中央。他平静地开口:“主君,你是要杀我?”
他没有说捉拿,而是“杀”这个字,这让很多人不解。可是宋袅明白,北梁人此次前来就是要为北梁在东野之战中死去的两位皇子报仇,所以,不管真相如何,只要捉拿成功,苏烈必死。
主君看似有些不忍。
宋袅环视那些人,直到看见北梁使团里的小姑娘,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苏烈的父亲带回来的那个天赋极高的小姑娘,也是这样的眉眼。
那一夜,主君终是下令捉拿苏烈师徒。苏烈当年失去了自己的一条腿,那夜又失去了自己的信仰。
宋袅带着苏烈杀出重围,最后是当年东野之战的主帅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他道:“北梁此番前来,誓要你的命,苏烈,北梁和大殷一年前和亲,已不是南疆可以抵挡的。”
一路逃出来,苏烈早不复当日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他许久后慢慢地道:“若舍我一人之命,便可保国之平安,苏烈愿意去死。”
主帅眼里神色莫名,隐隐带着敬佩之意。宋袅心下难过,带着苏烈驾马而去。
其实当时的宋袅并不明白,为什么苏烈会对这个国家有着这样的忠诚?
在外逃亡的路上,她终于忍不住问:“师父,你后悔当年一战吗?”
苏烈缓缓摇头:“国家弃我,我却不能弃她。”
身后有北梁和南疆双重追兵,在逃到南疆与大殷边境的时候,苏烈望着丛林密密的南疆国土,倦然道:“袅袅,我们回家吧。”
天地再大,逃得再远,人终是要回家的。
宋袅带着他回家,临到苏家门口,他却道:“回我们两个人的家。”现在苏烈是全城通缉的对象,他不想连累苏家满门。
九
我为宋袅驻颜之后,心力交瘁。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取心头血为人驻颜是一件多么毁坏自己身子的事。
其实,最后是韩柏替我收尾的。
宋袅睁开眼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张脸与苏烈并无区别,但我想眼神终归是不一样的吧。不知为何,宋袅突然落泪,问:“两位能否答应我最后两件事?”
我从铜镜里看着脸色苍白的自己,缓缓点头。宋袅道:“带我师父离开,带他去大殷,找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她顿了顿,递上身上的钱袋,“双亲尚在人世,两位能否替我将这些钱财送回家?”
“那你要去哪里?”韩柏问,“你要替他去死?”
我颓然坐在椅中,静静听着宋袅开口:“苏家满门现在都在北梁使者手中,我知道,师父无论如何都是要去救他们的。”
韩柏冷声道:“你这又是何必?你一介女流,你师父却是男儿身,你以为你有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便能蒙混过关?宋袅,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些。”
宋袅没有说话,去到里间,换了男装出来。她站在那里,依旧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道:“我已派人通知了北梁使者,捉拿的人马上就来了,你们快走吧。”开口说话的时候,竟是男儿嗓音。
我不禁想,宋袅为了今日,究竟做了多少事?
我本不愿她这样,但是宋袅缓缓蹲在苏烈面前,凄声道:“师父为了国,为了家,我只为了他一个人。”
那夜我们终是离开了,出宅院的时候,果然大批兵马已经抵达。不消片刻,苏烈就被人拖了出来。
后面的事我未亲眼看到,只是听人說,苏烈看着家人被悉数放走之后,在被人推往刑台的路上,他突然催动术法,满地树枝将自己围了起来,然后衣袍猎猎,竟烧起了大火,就那样被活活烧死,在场之人无不惊心动魄。
我大概能够猜到,宋袅是怕时间越久,她暴露的可能越大,而选择这样的死法,怕也是担心死后他人检验尸体时,发现端倪。
我们完成宋袅的嘱托之后,带着苏烈回到了大殷。
在我们离开南疆的三日后,他终于醒来,但奇怪的是,他竟将过往忘得干干净净,我跟他提起催衍之术,提起南疆故土,他悉数不记得。
只有当我提到宋袅的时候,他神色茫然,缓缓地重复了一句:“袅袅。”
我们送他去了岭南,那里山水极好,是个好地方。
然后,我和韩柏告辞离开,山长水远,天地广阔,我们又开始四处行走。
我不知道苏烈对宋袅是什么样的感情,可我知道,宋袅对苏烈却不仅仅是师徒之情——女人总是更加明白女人。
而宋袅何时喜欢上的苏烈,我却不得而知,我想宋袅自己或许都不是很清楚。
世间所有的爱总是这样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