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九林
(大连民族大学 文法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5)
仕途里寻隐逸,复古中求革新
——赵孟頫的人品、书品及其对当代书法实践的启示
郭九林
(大连民族大学 文法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5)
阐述了元代著名书法家、画家和诗人赵孟頫仕途中求隐逸的心路历程,以及后世对他的书法风格和人品诟病的原因,从唯物史观的角度对他在中国书法史上承前启后的作用进行了分析。认为赵孟頫利用他的政治地位和文化影响,倡导复古,回归经典,其书风影响中国书法几百年,贡献不可磨灭。
赵孟頫;书法;复古;革新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松雪道人、水晶宫道人等。赵孟頫相貌出众,神彩秀异,珠明玉润,照耀殿庭,元世祖见他,称其为“神仙中人”。《元史》记载,赵孟頫自幼聪慧,“读书过目辄诵,为文操笔立就”。元代文学家戴表元回忆道:“子昂未弱冠时,出语已惊其里中儒先,稍长大而四方万里重购,以求其文,车马所至,填门倾郭,得片纸只字,人人心惬意满而去。”[1]42宋亡后,赵孟頫致力于学,向敖继公学习经史,与钱选等研习绘画。他常往来于湖州和杭州之间,与杭州的周密、戴表元、白挺、仇远、王芝、郭天锡、高克恭、李衍、鲜于枢等名士切磋,品书论画,研讨艺文,互相陶冶,眼界与学识大涨,声闻涌溢,达于朝廷,成为“吴兴八俊”的核心人物。元统一后,元世祖意识到要统治中华大帝国,须启用汉族贤士。于是赵孟頫成为搜访的首选。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即位,即仁宗,十分赏识子昂的才华,赵孟頫顺利晋升为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官居从一品,显赫一时,一度被誉为“文人冠冕”。
赵孟頫博学多才,其诗文、经济、书法、绘艺、金石、音律、鉴赏无所不通。著有《琴原》《乐原》两篇音律专著。篆刻论著有《印史》,其序文也收在《松雪斋集》中。他的诗文在元代文学史上很有地位。他为文清约,诸体诗造次天成,不为奇崛,格律高古不可及,尺犊能以数语曲畅事情。他在中国绘画史上亦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对文人画的发展具有划时代的贡献。董其昌称其画“为元人冠冕”,元四家都是由他“提醒品格”。元杨载赞道:“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夏文彦在《图绘宝鉴》中盛赞赵孟頫“荣际王朝,名满四海”[2]45
。延佑六年,六十六岁的赵孟頫告老还乡。不幸,夫人管道升死在临清舟途中。管道升不但诗文书画皆通,而且是他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慰,夫妻感情至深。夫人的去世对赵孟頫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从此,他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元至治二年,赵孟頫在家中去世,享年六十九岁。朝廷追封魏国公,谥号文敏。
赵孟頫书法博采众长,古人书法佳作,无不仿学。钟繇、王羲之、王献之、李邕、高宗赵构、虞世南、褚遂良等书家的作品及石鼓文、诅楚文等经典法帖他都逐一细致研究与揣摩,并加以融会贯通并成自家面目。后人说他“超宋迈唐,直接右军。”《元史》赵孟頫传云:“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尤以楷、行书最为著名。他的书法“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此书。”[3]424赵孟頫不仅书艺高超,而且书论精湛。他的很多观点已成为后学学书的圭臬。如“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学书有二:一曰笔法,二曰字形。笔法弗精,虽善犹恶;字形弗妙,虽熟犹生。学书能解此,始可以语书也。”“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而学之,便可名世。况兰亭是右军得意书,学之不已,何患不过人耶。”[4]404赵孟頫在书法上的探索与取得的成就,使他终成集晋、唐书法之大成的一代书法宗师。
赵孟頫书法的影响如此之大,然而后世对他的质疑从未停歇过。焦点主要集中在他的人品上,进而影响到对他书法的评价。明代项穆评价赵孟頫:“子昂之学,上拟陆、颜,骨气乃弱,酷似其人。”他还说:“赵孟頫之书,温润闲雅,似接右军正脉之传,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清人冯班云:“赵文敏为人少骨力,故字无雄浑之气。”清人傅山云:“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等。傅山还自论其书曰:“弱冠学晋唐人楷法,皆不能肖,及得松雪、香光墨迹,爱其圆转流利,稍临之,则遂乱真矣。已而乃愧之曰,是如学正人君子者,每觉其觚棱难近,降与匪人游,不觉其日亲者。松雪何尝不学右军,而结果浅俗,至类驹王之无骨,心术坏而手随之也。”[4]403清康有为曾说“勿学赵董流靡之辈”。表示对以宋宗室入仕元朝的赵孟頫的鄙视,这种鄙视由否定其人格到否定其书法。傅山提出了学书之法“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4]407。
其实,在中国文化史上,“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书如其人”的美学命题由来已久,因人废书或因人贬书的观点也比比皆是。在古代,“字如其人”的“人”一般理解为人格、人品,有时候将这一论断颠倒过来,说成人格决定风格,人品决定书品。在西方,这个命题也是流传很久。爱德华·吉本说:“风格是人格的象征。”黑格尔曾说:“风格就是人本身。风格是指个体艺术家在表现方式和笔调等方面体现出来的人格的一些特点。”西方关于风格与人格的说法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地理学家斯特拉博。自18世纪以来,持这种观点的还有歌德、柯尔律治、雪莱等人[5]。在中国,书如其人的命题可以追溯到东汉杨雄的《法言·问神》:“弥纶天下之事,记久明远,著古昔之睧睧,传千里之忞忞者,莫如书。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这番话对后世的影响很深远。于是,“言为心声,书为心画”之说不胫而走,并衍化为“文如其人”“诗如其人”“书如其人”“画如其人”[3]478。
赵孟頫虽然位极人臣,高官厚禄,但终其一生,他都是矛盾痛苦的。作为前朝赵氏子孙,委身于灭亡自己国家的元朝政权,他既难逃被他人讥为叛徒、不肖子孙的议论,同时也要经受气节的内心谴责和折磨,加上他还是一位艺术家,所以他的敏感使他比别人要经受更多的痛苦。他的艺术成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中逐步历练而成的。他的书法借助他的政治地位和文化影响便风靡天下。
赵孟頫为官清廉勤政,在逆境中一直勤奋治学,堪当一代楷模。赵孟頫初从政后,认为是自己施展抱负、显示才能的机会到了,为元世祖起草诏书,他挥毫立就。元世祖认为是“得联心之所欲言者”。他的政治见解和活动赢得了元世祖的赏识。仁宗对赵孟頫很宠信,将他与唐之李太白、宋之苏子瞻并论。然而,在朝廷斗争中,赵孟頫的表现招致权贵的忌恨与排挤,让他感到皇室政局的变幻莫测,政治的残酷,以及自己在朝廷地位的卑微。他认识到“岂知佐理自有材,勉强尽粹终无补”,便萌生退隐之意。仁宗虽然对赵孟頫的优点如数家珍,如帝王苗裔、状貌肤丽、博学多闻、操履纯正、文词高古、书画绝伦、旁通佛老,但就是未提及政治才能,说明皇帝只是把他当作文学侍从之臣看待。赵孟頫的“齿豁头童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唯余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这首诗道出了他内心的苦楚,说明只有艺术上的进取才能使他在精神上得到慰藉,并且预感到了身后之谤。这种情绪同样也表现在《酬滕野云》诗中:“功名亦何有,富贵安足计。唯有百年后,文字可传世。譬溪春水生,归志行可遂。闲吟渊明诗,静学右军字。”只有退隐,才能减轻精神上的矛盾和痛苦,只有诗文书画,才能给精神带来寄托。
至元29年,赵孟頫出守山东济南。在此期间,他平冤狱,办学校,关心百姓疾苦,为政清简宽厚。但也受到地方蒙古官员的排挤,使他对官场生活愈加厌倦。他在《岁晚偶成》诗中写道:“致君洋物已无由,梦想田园零水头。老子难同非子传,齐人终困楚人咻。灌缨久判随渔父,束带宁堪见督邮,准拟新年弃官去,百无拘系似沙鸥。”[6]39元贞元年夏,元成宗以修《世祖实录》召赵孟頫进京入史院,他以病辞回吴兴老家。此后,他不是辞官不受,就是请假还乡,用以摆脱朝廷的羁绊。大德三年,他被任命为集贤直学士、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是监管教育和考校呈进著述文字的闲散官职。赵孟頫闲居之后广泛地结交文人学子,各方面修养更加深厚,并阅看了大量公私书画,经过心摹手追,玩味升华,作为营养吸收在自己的创作中,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
当今书坛受到中国文化战略大环境的影响,书法文化热逐渐升温,学习古代经典法帖的人越来越多。赵体书法越来越受书法从业者和爱好者的关注。然而,对大多数人对赵孟頫的认识比较肤浅,人云亦云,说赵孟頫的书法精到,但人品不可学。更有甚者,说他的书法就是馆阁体,人和书都不值得学习。这些片面的认识只能说明弘扬中国书法的道路还很漫长。书法是一门集技法、审美、文化、历史、个人修养等为一体的特殊的艺术,是了解中华文化的有效路径。学习赵孟頫的心路历程、为官之道、为书态度和注重修养对提升当下中国书法实践有着很大的启示意义。
第一,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一定要尽可能地还原历史情境,不可人云亦云,更不能把书品与人品等同,不可用社会伦理道德标准来评价一个人的艺术作品与成就。纵观书法史,古今诸多书家当中,赵孟頫的身世无疑具有典型意义。赵孟頫选择出仕让很多固守传统儒学思想的人感到失望。客观地讲,南宋王朝之于赵孟頫并不是那么重要,赵孟頫在南宋政治上的角色 、社会影响、社会地位都还处于萌芽状态。在赵孟頫的艺术造诣和经济才干还没有等到用武之地,宋朝就亡了,可以说赵孟頫的政治生涯还没有开始,因此贰臣的说法站不住脚。与其说赵孟頫是被强迫的,还不如说是自愿的。赵孟頫年轻时深受儒家兼济思想影响,他深知要作番事业,就必须走忠君报国的出仕道路。所谓“士少学之于家,盖欲出而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此外,虽为宗室,但他对南宋政权有清楚的认识:“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7]宋朝在200多年里,一直向辽金进贡以换取苟安。作为宗室,他为南宋朝廷的苟安与无能深感耻辱,也渴望有一个能实现抱负与所学的平台。仕元后,赵孟頫尽管受人冷落、歧视与唾骂,也因此常常感到苦闷,但他的选择无疑是跨越家国和时代的。他所主张的取法魏晋、回归传统的书风无疑影响了中国书坛几百年,正是因为赵孟頫的出仕,使得书画艺术得到了广泛的传承和发扬。赵孟頫从政治活动到人品,无劣迹可言。他为人正直宽厚,有相当才能和见解,是一位关心国计民生的封建士大夫。他应当是文人学者的典范。时人和后人对赵孟頫仕元的不满只不过反映了狭隘的封建思想,不能说赵孟頫人品有问题,更不能因为不满赵孟頫的政治选择而诋毁他的艺术价值和历史贡献。此外,从民族文化大融合的角度来说,赵孟頫超越了当时汉人狭隘的文化认知,秉持着更高的家国情怀来续写传统,应当看成是一位大度的、有抱负的政治家和艺术大师,其做法值得尊敬。
第二,书法创作要谙熟传统技法,遵循传统,先入法,再出法,夯实基础,对古人审美认知要充分了解,在此基础上大胆创新,切忌任性发挥。赵孟頫一生笔耕不辍,对魏晋及以前的书帖极其重视,他学王下功夫最深,尤其是《兰亭序》和《洛神赋》、凡有《兰亭》,他都认真鉴别、评品、题跋,而心摹手追、刻意临写,更是数量惊人。仇远说:“余见子昂临《临河序》,何啻数百本,无一不咄咄逼真。”[8]521赵孟頫的临摹并非只求形似,他是要通过临写求笔法和风韵,最后经过长期的荟萃众长、融会贯通,终于形成了以二王为风范而又有自己鲜明特点的“赵体”。中年时期,他的字用笔讲究,结构严谨,骨肉匀亭,轻灵婉转,珠圆玉润,可谓是以平和心写雍容字。代表作有《洛神赋》《赤壁赋》《吴兴赋》《跋彩神图》《纹扇赋》《玄都坛歌》等。六十岁以后,赵孟頫人书俱老,在体现精致用笔、严谨结体的同时寻求变化。这时的字笔力深沉扎实,笔势雄健放纵,苍劲老到。代表作有《胆巴碑》、《与山巨源绝交书》等。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也是手不离帖,勤奋有加。今人学书,多受当下社会浮躁气息的影响,学习书法功利性目的太强,学书不到三五年,便以大师和书法家自居。更有甚者,一些人为了尽早出名,不遵循传统正脉,一味求偏求怪,以搏人们的眼球为出发点,创新缺乏基础,不值得提倡。
第三,加强个人修养是书法实践者提高人生境界和艺术价值的基础。人品是书法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书家不仅要学书,还要修身,做到修身与习字二者要齐头并进。从赵孟頫现象可以看出,中国特定的文化语境给艺术家的人品与艺术作品建立了无形的联系,这种联系不能因个人意志为转移。从宋代苏东坡到清代松年,他们都崇尚艺术家的人品,这折射出中国文化中人本主义和社会伦理的重要性。崇尚“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这就要求艺术家重视品节和修养,实现人格的自我完善。柳公权提出“心正则笔正”的笔谏。项穆认为要么人书俱正,要么人书俱邪。他还提出了“论书如论相,观书如观人”的命题。朱和羹《临池心解》说:“以道德、事功、文章、风节著者,代不乏人。论世者慕其人,益重其书,书人遂并不朽于千古。”[8]524颜真卿以道德事功不朽于千古,苏东坡以文章垂于青史,他们的作品又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于是不但人人钦仰其人,更重其笔墨。不管是因重其人而重其书,还是因重其书更重其人,都是社会文物价值与艺术审美价值的统一。林散之先生曾说:“学人的心要沉浸与知识的深渊,保持恒温,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怒海啸于侧而不变声。有创见,不动摇,不趋时髦,不求艺外之物。别人理解,淡然;不解,欣欣然。”他还说:“艺术不是就事论事,而是探索人生。”“艺术家必须是专同假丑恶作对的真人,离开了真善美便是水月镜花。”[9]书画作品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有着特殊的地位。装饰家用书画作品是我们每个人每天要面对的,好的书法作品有润物细无声的作用,但是如果作品的作者品行有问题,即便作品的艺术质量再高,观者也会对它产生轻视,因人毁书的情况时有发生。当下书法文化生态不容乐观,书法从业者只管研究艺术本身,不注重字外功夫,对个人的品行和修养的提升不在意,其实是忽视了书法文化中重要的方面。因为艺术风格无疑是作者的文化层次、个人修养和审美表达的综合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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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项穆.书法雅言[M]//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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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莉)
Seeking Seclusion as Officialdom, Pursuing Innovation through Restoring Ancient Styles——Personality and calligraphic taste of Zhao Mengfu and the enlightenment to contemporary calligraphy practice
GUO Jiu-lin
(College of Chinese and Law, Dalian Minzu University, Dalian Liaoning 116605, China)
This paper elaborates the spiritual journey of Zhao Mengfu, a famous calligrapher, painter and poet of the Yuan Dynasty, the reasons of criticism by the later generations on his calligraphic style and his personality, and analyses his special role in the calligraphy history of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s a royal family member of the Song Dynasty, though Zhao Mengfu was forced to serve for the Yuan Dynasty, while facing the survival crisis of traditional culture, he chose to stand up and advocated restoring the ancient ways and returning to classic by using his political status and cultural influence without considering his personal honour, disgrace and safety, therefore, his great contributions to Chinese calligraphy should not be ignored. Studying his artistic thought, idea and practice in calligraphy will provide a new angle in observing the ecology and public cultural cognition of the contemporary calligraphy, which is helpful to innovate and inherit Chinese calligraphy culture.
Zhao Mengfu; calligraphy; restore ancient style; innovation
2017-03-06;最后
2017-04-02
辽宁省社科联重点项目(2016lSlktzdian-32 )。
郭九林(1968-),男,甘肃庄浪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美国社会经济史、中美文化对比、中国书法与文化研究。
2096-1383(2017)04-0395-04
J29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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