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雯
就“人为建造”而言,园都是“假园”。
中国“园”字外面这个大“口(音围)”,透露了“园”有史以来就是人为圈围的,早期还有细分,“园”植花木,“圃”种菜蔬,“囿”养兽禽。西方“Garden”是古希伯莱语“Gen”和“Eden”的结合,前者是“篱墙”,后者是“乐园”。
就“人心需求”而言,园都是“真园”。
“口”出一块领地——除了“占有”的欲望,人性中是否还有一种超越实用的心灵渴望,不能完全在“大自然”中获得慰藉?一旦为“人”,犹如从母体分离,母子相连却不能等同,人性的某些要素与大自然息息相关,但不能完全纳入大自然的秩序。“园”的“边界”满足了人对护佑和内聚的心理需求,让人可以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建造自己的秩序,凝神聚气,宁心养性。因此,“园”亦真亦假。总而言之,“园”最直接地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生活方式变,园的理念也会随之而变。
汉代的“上林苑”,本是司马相如《上林赋》臆造出来的。司马相如极尽想象,描绘了一个边界无限大,奇葩异木、珍禽怪兽齐聚的“假園”。司马相如的本意是讽谏奢靡亡国,认为围园打猎,荒废土地,耗费库财,劳神苦形,独乐不顾百姓,是“亡国家之政”,希望当时的汉武帝以秦楚为前车之鉴。不曾想汉武帝正值盛气十足,不仅没理会讽谏之意,反而大口一开:写得好,就照这个造一个上林苑吧。呜呼!直接把文学描写当规划方案了,而且是文学最铺陈的“赋”的形式。于是,在秦的旧苑址上大肆扩建的上林苑,据记载,地跨五县,纵横三百里,八水出入其中,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各地群臣争相进贡的奇葩异木两千余种,珍禽怪兽百余种。上林苑如今已经无存,但据说,那片地域留下来一些奇特的外来物种,就是当年上林苑引进的。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从始至终就是纸上谈兵的“假园”,然而大观园完整地体现了文人园林的建造理念,即所谓“天然图画”。第十七回,贾政领着门下清客和宝玉游大观园,走到一处见泥墙土井,纸窗木榻(稻香村),贾政不无做作地说“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不料被宝玉当众揭穿“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说出了文人建园的根本——虽然是处处造景,如画如诗,但最根本的依据是那个园所在地原有的自然环境,“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至今还“在”的“拙政园”,想来大家都游过,谁也不敢说它是“假园”。当年建园的王献臣,因官场失意而还乡,一则“闲居”出于不得已,所以取晋代潘岳《闲居赋》中“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拙者之为政”明心,二则不敢张扬,“低调”低价地购得一大片水地,一处废弃的寺院,请当时著名的文人文征明设计。前一年,苏州曾发大水,所以这片水地并不平整,“中亘积水,浚治成池,望若湖泊”。文征明按照王献臣“回归乡野”的立意,借“园多隙地”,缀为花圃、竹丛、果园、桃林,建筑物则稀疏错落。从现存的文征明的《王氏拙政园记》,《拙政园图咏》,以及《拙政园图》看,当初的拙政园二百余亩,水域广袤,三十一景,疏朗平淡,近乎天然野趣,自然风光。据说,王献臣在此居住的十几年间,还一直不断保存和完善这种意趣。
然而王献臣一死,他的儿子一夜豪赌,就将园输给了一个叫徐少泉的人。徐氏接手后,“以己意增损而失其真”,拙政园从此沦落,开始了频繁易主,任人改造的命运。五百年间,拙政园不仅姓过王、陈、张、蒋等,近现代还多次充公,做过时疫医院、戒烟所、区公所、校舍、儿童乐园等,最后变成现在的“公园”。现在每日游客人头攒动,拍个照就匆匆离去,这样的心境也不可能体会园的意境,拙政园真的还“在”吗?拙政园虽“在”,其实早已失魂落魄,我们也只能从文献里寻觅拙政园的本意。园本就是脆弱而不能经久之作。从这个意义上说,拙政园以及所有曾经在某时某地“存在”过的园,也都是名存实亡的“假园”。陶渊明的“桃花源”,被认为是最虚幻的乐园,不可不谓“假园”。然而,桃花源的避世,并不如隐居者那般逃避现实,陶渊明的人生哲学也不同于“隐居者”。当时隐居在庐山的刘柴桑,曾多次招陶渊明进山,都被陶渊明以“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婉拒。陶渊明基于亲耕亲种的关怀之情体会到的互助、亲切等等快乐,“不以妻子为心”的隐居的刘柴桑并不能理解。“平和的心境”也如田园,也需要亲耕亲种,没有不间断的关爱,一样会荒芜。如果只有逃避现实黑暗的能力,而无感受人性美好的能力,被伤害的心灵一样得不到休憩,也就得不到最终的平静。
同是以心灵休憩为目的,“桃花源”也不同于文人刻意修建的“园”。大部分园的建造和拥有者并不是园丁,花草树木水石(乃至后世园林以及“后花园”中的女人),只是他们造景的审美“元素”,纵然有关怀之情,也是居高临下的“主人”姿态。他们垒起高墙,自我封闭,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平静了,而事实上仍与原有的社会身份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遇风吹草动,他们的平静如同园林本身一样脆弱,园林一旦易主便面目全非,文人付诸于园林多少有点儿“病态”的情调也就跟着扫地了。桃花源则不同,因为切断了与文人社会身份的传统联系,心情便从根本上不再为“治国平天下”而纠结,而只为感受人性而“快乐”,而“快乐”一旦与社会身份分离,被乱世践踏的人性,方能如桃花林一般“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而要摧毁桃花源的理想,除非自然秩序被彻底破坏,人类不再有“耕种”的可能。亲耕亲种的桃花源不仅不虚幻,而且是真正的、真实的心灵憩息园。古典园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有一点是肯定和统一的,那就是与“自然”的亲和关系。中国传统生活方式和审美理念以“天人合一”为根本,人与自然万物同命运,尊重甚至敬畏自然,看重甚至依赖对自然的感受。而现代的生活方式和审美理念,以“人定胜天”为根本,人凌驾在万物之上,强调自我意识和人为创造,加之“科学技术”开发迅猛,对大自然的索取远远超过给与。西方国家开发早,有识之士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逐渐回到尊重自然的前提下,开发有“度”。中国正处在开发的势头上,尤其是一些历史和体制造成的传统文化和审美的断裂,开发的盲目和无度造成很多问题。
我们当下随处可见的人造景观——移栽各处古树堆砌者有之,湖边铺沙滩、陆地植芦苇、红树林者有之,拆掉真古迹成片盖假古董商业街者有之,当街堆奇石甚至水泥石者有之,以奇花异草塑造花地甚至卡通形象者有之,将园林和建筑格局扩大无数倍,代之以水泥斗拱、廊桥、铝合全雕花门窗者有之……这些“现代假园”从根本上无视自然秩序,彻底切断了人与自然的联系。生活在一个处处是“花园”但没有花园的时代,我们从材料、景观到审美、感知,几乎都是“假性体验”,丧失了对自然的“关爱”之情,也就喪失了“心灵的目光”,我们的心灵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这样的“假性体验”,我想生活在当下的“每一个人”应该都有所体会,只是我们因为“习惯”而忽略了其深层的意味。当代艺术家作为生活在同样环境的人,以他们的敏感和态度表达他们的体验,以艺术的方式提示问题,就是这个展览的意义所在。因此,这个展览所谓的“假”,并非道德意义上的“虚假”,而是出文化和审美层面的讨论。
整个《假园》展览,从我的策划理念到艺术家的创作,使用了“假借”的艺术方式。中国园林以家族姓氏题名者很多,《假园》,假借“贾园”之声,听上去几乎是一个私家园林,其实是一场当代艺术的展场和游戏场,在整体观念的表达统领下,每个艺术的作品又是独立的、个人化的。你可以看到——灰尘打磨成镜面的“影壁(张震宇)”,原样翻制的不锈钢太湖石(展望),建筑扎带栽种在水泥上的“草地(余加)”,手机软件走出来的北海湖水(杨干),铅皮全条塑造的“山(张伟)”,被现代概念的“方直”切割打磨的、失去传统审美瘦漏透的太湖石(王长明),原样翻制的铜质金色的松树、椅子、太湖石组合的“文人画”场景(史全淞),纺织材料手工缝制的花圃(杨帆),木板绘制和铜树组成的“欲望花园(陈春木)”,不锈钢、玻璃钢等废弃材料长在一起的“盆景(杨光)”,金属丝编制的昆虫和花朵(苏亚碧),各种非传统绘画方式绘制的“透窗(谢帆)”、花窗(廖建华)、圆窗(何成瑶),透视解剖园林的丝面绘画(洪磊),金属丝原样编织翻制镂空的门扇、条屏、古琴(师进滇),非写实意义的绘画屏风(靳卫红),铅笔完全涂盖的官帽椅、几、梅兰竹菊条幅,和电脑键盘“键”像素化马赛克拼贴的《干里江山图》(孟柏申),意象多彩的陶瓷花园(沈岳)。另有两个“无形”作品,一个是“嗅觉体验”,采集展览当地、当时原料制作的香(欧阳文东),一个是“听觉体验”,以现代观念改造的中国传统乐器和中国音乐的自创曲目(李博),还有一个“视觉体验”,现代“假性生活”的录像作品。
观众可以在熟悉又陌生,习惯又新奇的感觉中,走进当代艺术的“假园”一游,调动视觉、嗅觉、听觉全方位地体验,近距离地接触当代艺术,进而思考传统和当代文化的血脉关系。在古代向现代转换的进程中,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人这样,面对如此多难和复杂的文化局面,寻找中国的、当代文化态度,不仅在当下重要和复杂,也是百年来中国有识之士最艰难的命题。这个展览只是一个具体的开始。
艺术无古今。每一个时代好的艺术都是那个时代的“当代艺术”。
2015年5月25日于宋庄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