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灼痕
名人介绍:吕四娘,女,民间传说人物,清朝雍正时人,为吕留良之孙女。野史记载其为报杀祖父吕留良之仇,接近四阿哥弘历,混进皇宫,将雍正斩首。
简介:
(一)调戏
我是一名杀手。
在江湖上排名第八,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杀手。
而我现在正在扮演船娘。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我穿着单裙赤脚站在河边,自丹田升起的熊熊内力温暖了全身,可为了表示柔弱,我还是应景地颤抖了两下,战战兢兢地开口:“客官留步,你们还没给钱呢!”
一群打算坐霸王船的流氓骂骂咧咧地停下,指着我嬉皮笑脸地道:“小娘子想要钱,就先给爷笑一个!”笑?我卫四娘人称冷面阎罗,凡是见过我笑的人此时都在奈何桥边领孟婆汤呢。我拿刀的手习惯性地拂上腰间,可那里空空如也。
任务需要,我此时必须扮演一名柔弱的女子,等着跟那群流氓一起闻声停下的华服公子出手英雄救美。他身穿锦衣华服,外裹狐毛披风,闻声往回踱了两步,占据看热闹的有利地形,又从袖子里摸出袋瓜子,津津有味地嗑了起来。
这似乎跟设想的不太一样?
我使劲儿眨红眼睛,充满期待地望向他。
他漂亮的琥珀色眼珠转啊转,最终落在我泫然欲泣的脸上。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大概见我一脸茫然迟迟没有后续,好心用口型提醒:“笑。”说着,还伸出修长的食指在唇边比画。
笑你大爷!
我体内的洪荒之力就快压制不住。在我脑海中,眼前的小流氓们早就被大卸八块、五马分尸,而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贵公子早已经被我鞭尸一百遍了。
可是,为了任务,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忍气吞声,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再接再厉道:“这位公子,小女子凭双手吃饭,不是倚楼卖笑的娼妓。”
贵公子拿瓜子的手一顿,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惋惜和同情,他身后的佩刀侍卫见状想上前,被他抬手制止道:“孤苦无依的漂亮女子被地痞流氓调戏,这种时候往往会有江湖大侠凭空出现,为她打抱不平……”大家伙儿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唯见两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去。
“哼哼哈嘿,左勾拳,无影腿,打得坏人跪地求饶!”
我冷着脸低头,看着他表情生动的脸,在心里默默地给他贴上“白痴”的标签。
看到佩刀侍卫意欲插手的动作,小流氓们收敛了些,悻悻地收回欲摸我脸的咸猪手,避免了事后被我砍手抽筋的悲惨命运。
“不就是要钱吗?拿去!”说完,小流氓将几枚铜钱抛了过来。
油腻腻的铜板在阳光下噼里啪啦地掉进水里。我握紧手中的船桨,忍住脑中的暴力设想,忍得青筋直冒,十分辛苦。
流氓们走了,华服公子失望地吐掉最后一片瓜子壳,拍拍手,道:“唉,故事的进展怎么跟武侠话本子里说的不一样?”说完,抖抖披风,转身也走了。
这让忍气吞声捞铜板的我很是失望。
任务出师不利,令人心情抑郁。
我扬眉,眯眼,瞄准半里之外的小流氓们掷出手中的铜板,一人一块,利落地射穿了他们的耳垂。看到他们疼得嗷嗷直叫,我觉得阳光明媚了许多。
又可以继续愉快地跟目标套近乎了!
(二) 拜师
按照预想,这应该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个任务。而金盆洗手前的任务总是格外特别,也异常艰难。
毕竟,经过观察,那位公子是个被武侠话本子深深毒害的幻想症青年。之前构想的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到最后黏上他的计谋没有得逞,我暴躁地烧掉了半车坑人的言情小说。
之后,我耐心地跟在他的身后,认真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因地制宜,伺机出手——不要误会,我的最终目标是他那常人难以接近的父亲,而不是他这个弱不禁风、缺乏防范意识的富家公子。
于是,我跟着他走街蹿巷度过了平静的几天。
第一天,他摇晃着街头的乞丐,不厌其烦地问:“你们帮主在哪里,我要拜他为师!”被抓住的乞丐翻着白眼调整坐姿,转身冲远处裹着面纱的我喊道:“行行好吧!赏口饭吃。”
第二天,他挤入拥挤的人群,对胸口碎大石的江湖骗子道:“英雄内力深厚,我好崇拜你!”语毕,他激动地搬起脚边的石块,疑惑道:“嗯?怎么这么轻?”意外地拆穿了对方的把戏。
第三天,他蹲守在悦来客栈,再三询问小二:“你们这里门派火拼几点开始,门票多少钱一张?”引得大堂食客纷纷结账走人。
我靠在墙角打了个哈欠。这么多天了,他还没被人活活打死,可见此处的确民风淳朴。就在我垂头丧气地以为事情不会再有进展之时,转机出现了。
意气风发的年轻公子望着车上黑底白字的镖局大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对侍卫道:“去!劫他们的镖车!”侍卫犹豫道:“主子,这样不好吧?”公子摇着扇子嫌弃道:“你懂什么,这种镖车一般都会有武林高手暗中保护,你去引出高手。这样我就可以拜师学艺了!”
闻言,侍卫欲哭无泪。吃着烤红薯站在远处瞧热闹的我内心中对他给予无限同情。
等我吃完红薯,场面已经失控。武林高手没有引来,只押镖的几名大汉就足够追得贵公子哭爹喊娘。他扔了扇子拼命喊道:“开个玩笑而已,不要当真啊!”他跑得比风还快,一溜烟窜出城,奔进树林,可镖局的大汉跑得更快,不久便把他逼到了死角。
目睹全程的我倒挂在树上,觉得该我出手的时候了。归根结底,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桥段还是值得借鉴的,只不过角色需要对调。我暗道,他不是想要武林高手吗,那我就送他一个!
摘叶吹花皆可伤人——我便是这样的高手啊。
干凈利落地解决掉麻烦,我拍拍手,抖落灰尘,就见他两眼放光,饿虎扑食般扑过来,用力拽住我的裙摆,大喊一声:“师父!”
呃。
我淡定地提醒:“不好意思,你师父的裙子快被你拽掉了。”
闻言,他连忙松手。
我低头看了他一眼,道:“江湖规矩,拜师要磕三个头。”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连连点头:“对对对,还要给您准备六畜五牲。”我忍住爆他头的冲动,冷笑道:“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有死。”
他忽然大笑起来,眉眼弯弯道:“师父你好幽默哦。”
幽默?
呵呵。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样别致的词语形容我。
欲擒故纵,我转身就走。果然听见他犹豫着开口:“师父的背影似乎有些眼熟。”我站定,撩一撩鬓边随风飞舞的发丝,就听他又道:“船娘?你是那天被小流氓调戏的船娘!”哟,原来他记得我被人调戏过哦。
他那天见死不救,我今日以德报怨。嗯,自从接了这个任务之后,我的品德变得比以前高尚了不少。
我流利地背出早就编造好的故事,单纯的贵公子红着眼义愤填膺道:“被冤枉杀人,被武林正道追杀不得不隐姓埋名……师父,你太惨了!江湖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生产岳不群这样的伪君子,什么时候才可以为师父这样善良的邪教人士正名!”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聒噪的人。心头难得涌上一点儿愧疚:世上如他这般天真善良的人不多了,因为都被杀手们练手时杀死了。毕竟真的很好杀……我用力制住发痒的手。告诫自己:小羊已经嗷嗷叫着跳进大灰狼的圈套里了,千万沉住气,不要因小失大!
远处,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侍卫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喊道:“王爷!”
我大惊失色:“王爷?”
刚才还灰头土脸的人抖抖衣襟,摇着扇子得意扬扬地道:“教我,你怕了吗?”
怕?我卫四娘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爱新觉罗·弘历,和硕宝亲王,而我此次的刺杀目标正是他的父亲,万民之主,当今圣上。
接近他,是为了顺理成章地进京,然后进宫。此刻,我初战告捷。
(三)遭贼
弘历对武林高手的崇拜和盲目迷信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骑马跟在我的身侧:“师父你武功这么高强,以前一定跌落过崖底,捡到过武功秘籍,才练成绝世神功的吧!”
我勒马道:“嗯。我不仅跌落崖底,还失忆过。为了练成神功,变了性。还遇到了一个武林前辈,临死之前非得传我内力。”
“哇!那位前辈叫什么名字?”他兴奋道。
我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道:“夏边(瞎编)。”
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拿出小本子,一笔一画记上。我闭眼,用力压下心中升起的怒火,咬牙切齿道:“骗你的!”这样的智障要不是出身好,在话本子里都活不过半章。当然,在现实里也一样。
为了任务。
为了任务我也忍不了了!他竟然相信我变过性!我卫四娘年轻貌美,虽然手段残暴了点,杀人如麻了点,但好歹也是曾被流氓调戏过的漂亮小娘子!
“咔嚓——”路边的老树在我疾驰而过时被我拦腰砍断。
被我手法震住的宝亲王惊叹道:“师父,你打算什么时候教我武功?”
教他武功?那岂不是给师门蒙羞。
“每月报酬白银百两!”他开出条件。
我深吸一口气,心想就算此刻师父从棺材里爬出来,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成交!今晚郊外见!”
杀人拿佣金,还能挣外快。我对此次的任务十分满意。
可我忽略了一个江湖规律,有钱人,露富的有钱人,露富还不会武功的有钱人极易被大盗盯上。夜半,三更,我礼貌地叩响弘历的房门,打算跟他一起去郊外习武,冷不丁听到一声呼救:“救命!”我连忙踹开门,只见两个小贼的手不客气地在弘历身上乱摸。看到我,弘历眼神一亮,迫不及待地喊道:“师父救我!”他泪眼汪汪,衣衫凌乱,眼看贼人的手就要顺着他的裤腰带往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头肥羊是我先看上的,他身上的所有金银珠宝都是我的,敢跟我抢?!我拔刀喝道:“不想活?我成全你们!”我手腕一沉,收回的刀竟然没见血。被剥得只剩条裤子的弘历可怜巴巴地拽住我:“师父冷静!我的清白还在,他们只是偷了一点东西,罪不至死啊!”
出刀必见血,见血方回。这是我的职业准则。
如今,竟被打破了。
气急败坏的我吼道:“谁关心你的清白!放手!”拉扯间,收获颇丰的小贼们爬出窗子,带着我未来的报酬逃走了。
看了看死死地拽住我手腕的,弘历修长白皙的手指,我忍住齐根砍下的冲动,勾唇冷笑:“没看出来,王爷您还是个圣母。”我手上使劲儿,反抓住他,“不过我这人脾气不好,不杀小贼,便拿你开刀吧!”
被点了穴扔在角落里的侍卫惊恐地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我拉走了他们的王爷,上了屋顶。
其实我不想落在屋顶的,可弘历实在太重,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落在了屋檐,随后脚下打滑,要不是他手疾眼快扶了我一把,后果不堪设想。
可这样一来,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不由得犹豫起来。
恩将仇报,良心不安?不,我没有良心这种东西。而是现在杀了弘历,我之后要怎么接近皇帝?
我冷静的目光扫向长身玉立的人影,他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四娘,小心些。”他眨巴着眼睛,小心地挡在我身前,防止我再次摔下去。
平常女子受到如此细心的照顾大概会感动,可惜我不是平常女子:“‘四娘这两个字,也是你叫的?”瞪着眼前胆大包天、得寸进尺的“徒弟”,我又想拔刀了。
他被我瞪得打了个哆嗦,弱弱地道:“师……师父……”
“嗯,乖。”
一阵風过,他再次打了个哆嗦。
我这才注意到,他上身光着,下身只着单裤,大片肌肤裸露,被惨白的月光一照,竟然……挺好看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大发慈悲地解下披风,丢给他道:“裹上!”哼,这么养眼的身材,不能便宜别人!
(四)刺杀
弘历夜里着凉,生病了。
侍卫焦急道:“小地方找不到好大夫,怎么办?”
我比他还焦急,想着眼看京城已经不远了,弘历这不争气的竟然来这么一出,这不是拖我的后腿,影响我完成任务,金盆洗手吗?忍住了暴打他一顿的冲动,我温柔地捏住他的脸颊,给他喂了两粒安眠药。
见状,侍卫敢怒不敢言,我大发慈悲地解释:“小地方没有好大夫,到京城就有了。”
随后,我用力把呼呼大睡的弘历扛在肩头,施展轻功,往京城赶去。
王府。
沉睡良久的弘历渐渐醒来,肤白如雪的面颊上满是茫然,漂亮的眼睛对上我杀人般的目光时僵硬地转了两下,试探道:“四娘?”顾不上纠正他的称呼,我冷冷地提醒:“你该减肥了。”背着他走了这么远的路,此时我腰酸背痛。
他眼前一亮,道:“我的伤寒治好了,是不是在我睡着时,你偷偷渡了内力给我?”
我暗道:放心,我没有多余的内力,也从不偷偷做好人好事。
“四娘!你太厉害了!”
他两眼放光,崇拜地望着我,让我不自觉去摸刀的手僵住了。
沉默良久,我硬邦邦地道:“想得美,你自己好的。”普通的伤寒休息几天就好了,他在我肩头沉睡了两天两夜,怎么会不好!这么一想,我只觉得心好累,身更累,转身进客房补眠去了。
谁知,醒来就收到一个坏消息。
弘历回京,自然要入宫拜见父皇母妃,而他竟然决定不带我。
开玩笑!我忍辱负重这么久,跟着他这个纨绔风餐露宿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入宫接近雍正,伺机下手刺杀吗?思及此,我忍无可忍地揪住他的衣襟,前后晃动:“带我进宫,我……我要长长见识。”差点儿说漏嘴。跟弘历混在一起时间长了,我的智商也受到了影响。闻言,他诧异道:“四娘,你的武功如此高强,话本子里都说,对你们这样的武林高手来说,进出皇宫如履平地啊!”
虽然的确是这样没错啦,但谁没事儿会跑到皇宫去呢?稍不留神就会被当成刺客碎尸万段。而且我的确是个刺客,那就更需要伪装了。而四阿哥就是我最好的掩体。
“改天我要拜会一下这位话本子的作者。”我勾唇冷笑,想着如何弄死这个胡说八道害我多费唇舌的浑蛋。弘历看到我的笑容愣住了,完全不顾被我凶狠地揪在手中的衣襟,喃喃道:“四娘你笑起来真好看。”他目光真诚,眼神迷醉,长长地睫毛忽闪忽闪的,像羽毛一样,在我心上悄悄地挠了一下,让我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好生气哦。
江湖排名第八的杀手威严何在?我赤裸裸的杀气他看不见吗!
皇宫,家宴。
宫里处处金碧辉煌,如果是往日,我大概会停下来欣赏这雕栏玉砌,可现在我正紧紧地跟在弘历身后,在脑海中计算暗器射出的角度和暗杀成功的概率。直到弘历叫住我:“四娘,坐这里。”我抬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大殿之内,梦想中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刻,即将到来。
然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插曲。
弘历的生母熹贵妃看我的目光,很不友好。她盯着我,如同盯着一只误入凤凰窝的麻雀,当弘历体贴地帮我夹菜、倒酒时尤甚。我心情复杂地侧头瞧了瞧浑然未觉的弘历,心想如果我儿子这么傻,我肯定也担心他被坏女人骗。
的确,我就是个坏女人。不过别人骗感情,我骗机会。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决不能让贵妃娘娘破坏它。于是我熟练地挑眉,抬手,粗鲁地制止了弘历的动作,道:“不需要,我自己来。”已习惯我坏脾气的弘历特别有耐心地解释:“可是四娘,开宴这么久了,你都没怎么吃东西。”
為了迅速解决麻烦,我飞快地答道:“我内力雄厚,不吃东西也不饿。”
他眼神一亮,问:“真的吗?”
我翻了个白眼,暗道:当然是假的,我又不是神仙。
本以为装作如此明显嫌弃的样子,贵妃娘娘对我的关注会减少几分,没想到她眼中的嫌恶更加明显,仿佛下一刻就会冲过来冲我吼:“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如此对我儿子!”
好吧,算我失策。
可宴过大半,我无法再等。即使现在时机不是最好,我也要孤注一掷了。
寒光从袖中射出,悄无声息地冲上主位。
(五)刑讯
时刻关注我的熹贵妃惊掉了手中的夜光杯,扑过去挡住了暗器,鲜血猛地从她肩头涌出。
“有刺客!”随着一声大喊,侍卫们迅速有序地包围了整个大殿。
失败了。我想过无数次刺杀成功如何趁乱逃脱的情景,却从没想过失败后该如何。技高人胆大,自恋是种病。手无寸铁的我顺手夺过身侧刺来的剑,反手杀掉两人。
站在我身旁的弘历回过神来,试探着向我的方向走了两步:“四娘?”叽叽歪歪的贵公子真讨厌!知不知道你挡住我杀出宫的血路了?!事后想想真奇怪,若是以往,我肯定二话不说挥刀就砍,可挡在我身前的人是弘历,我第一反应竟不是杀他,而是扬声道:“滚开!”
我的裙摆被血染红,他大概以为我受伤了,着急道:“住手!你们统统住手!”
他站在大殿中央,挡在向我面前,一字一句地问道:“四娘,为什么?”傻乎乎在圈套中的小白兔终于察觉到自己被利用。可惜……我道:“没有为什么!拿钱办事而已!”
我早已杀红了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离开这里,我还想金盆洗手后带着这些年攒下的金银珠宝,隐居在有山有水的地方,过几年远离江湖的悠闲日子呢。
可侍卫源源不断地拥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唯有弘历跟我说话的这会儿工夫,我得以微微喘息。可很快,熹贵妃哀求的声音传来:“历儿,你让开,把她交给刑部,幕后主使很快便会水落石出。”我是由他带入宫的,他原本就有很大的嫌疑,皇后这句话,无疑是在暗示他。
他表情挣扎,犹豫良久,终是后退两步,让开了。
我被擒住时,他转身,没敢看我浑身鲜血的样子。哈,这个胆小鬼,整天嚷着向往江湖,拜师学艺,却连武林中最寻常的你死我活都无法接受。可是真好啊,没让他见到我最狼狈最落魄的样子。
刑部牢房里。
饱受刑讯的那些天,几个问题被反复提及。
“幕后主使是谁?”
“谁派你来的?”
“有没有同党?”
这几个问题只有一个统一的答案——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拿钱办事,不问缘由,是我们这行的职业准则。而我,向来没耐心探究背后的恩恩怨怨,做生意而已,知道太多死得快。
如果我坚持什么都不说,幕后主使说不定会派人来救我呢?
这种乐观的幻想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幕后主使的确派人来了,不过不是来救我的,是来杀我的。
缩在角落里观赏着这些业余的杀手被埋伏在牢房内的侍卫轻松抓获的过程时,我很想大发慈悲地指点他们一二,可惜负责审讯的官员很快就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久违的宝亲王弘历。
他裹着厚厚的狐裘,较之前瘦了些,但长身玉立,俊美依旧,看到他仍安然无恙没被此次事件牵连,我就放心了,毕竟,他在我心里是挺特别的。就凭过去半个月中,我分分钟想把他打死,而他到现在都安然无恙地活着,便知道我对他不一般。
“卫四娘,招供吧。”他蹲下身,望着我,乞求般道。
我眨眨眼睛,非常无辜:“招供什么?”
他指了指身后,道:“来杀你的都是三阿哥的人。他都要杀你了,你还帮他隐瞒什么?”
我更糊涂了,问:“你们都知道主谋是三阿哥了,还要我招供什么?”
他伸手,官员立马递来状纸。他道:“做呈堂证供。”
我扯扯嘴角,想露出一丝冷笑,却扯到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天才道:“出卖雇主,这违背杀手的职业准则。”虽然我就快金盆洗手了,但名声很重要。若是哪天我没钱了,说不定还会出来接单。
弘历蹙眉望着我。他身后的官员先急了:“供出幕后主使,你还能从死牢种走出去,否则……”
“不就是死嘛。”我打断他,轻哼一声。做我们这行的,时刻都在做赴死的准备。死亡威胁不到我,不过我想了想,还是道:“让我画押也可以,不过,我要弘历……跟我走。”说着,我抬手,挑了挑弘历的下巴,心想这么养眼的徒弟,也算是我职业生涯的意外收获。
官员见宝亲王被我轻薄,气得大叫起来:“大胆!王爷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我坚定不移地望着弘历,他回望我,漂亮的长眉舒展,接着慢慢勾唇笑了起来,道:“好。这件事情了结后,我便跟你一起浪迹天涯。”
三言两语,我们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商量好了私奔事宜。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在状纸上画了押。
(六)对峙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大阿哥、二阿哥早夭,一跃成为长子的三阿哥弘时迟迟等不来立储的诏书,按捺不住买通杀手,意图刺杀皇帝谋反。人证物证俱在,皇帝震怒,革除三阿哥宗籍,下令圈禁。
朝中风起云涌,人心惶惶,血雨腥风。与之相反,待在天牢中的我作为关键证人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我身上刑讯中留下的伤也渐渐痊愈了。半月后,一切尘埃落定,我被释放了。
阳光刺目,我揣着刀站在城门口直等到月上中天,本该跟我一同去浪迹江湖的弘历并没有如约前来。是啊,三阿哥弘时倒台,身为第四子,他成了新的长子,极有可能继承大统,又怎么会为了我这个杀手抛下一切?这虽是早就料到的结果,但我还是有点难过。
最后,我自嘲一笑,就着月光潜入皇宫。
金盆洗手前的最后一票,無论如何不能留有遗憾。纵使在世人眼中,幕后主使已经伏法,但我对自己严格要求惯了,不能允许职业生涯留下任何污点。我踩着屋顶,趁着夜深人静,悄无声息地进了雍正的寝宫,来到他的床前。
刀锋出鞘,心潮澎湃。
“什么人?”警惕的皇帝睁开眼睛,刚要出声大喊,就被我点了哑穴。将锋利的刀口架在他脖子上,我轻笑:“吕留良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听到这个名字时,他瞳孔放大,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你是……”
“在下吕四娘。吕留良是我祖父。”我好心告诉他。
五年前,眼前这个多疑的皇帝,大兴文字狱,我祖父也受到了牵连,吕家满门被抄斩,我因随乳母探亲逃过一劫。自此之后,我便发誓,苦练功夫,有朝一日杀了狗皇帝,为吕家报仇。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化名为卫四娘,四处拜师学艺,勤加练习,一日也不敢懈怠。
就算没有这次的委托,终有一日,我也会入宫行刺!所以即使幕后主谋弘时已经伏法,我也不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毕竟,这是我成为杀手的终极目标,是我不怕双手染血的最初动力。此次任务结束,我便金盆洗手,隐居江湖,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我在雍正恐惧的目光中,手起,刀落!
大仇得报。我松了口气,打算原路返回,就见熄灭的烛火被瞬间点燃。
锦衣玉带,外罩黑衣,腰悬佩剑,爱新觉罗·弘历从寝宫阴暗处缓缓走出。
“站住。”两个字重如千斤,我转身欲走的脚步一顿,沾着鲜血的弯刀被紧紧地握在手里。他道:“四娘,你知不知道,行刺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他站在我身前,面若冰霜。窗外树影幢幢,乌云遮月。
眼前这张脸很熟悉,表情却陌生。
我扶刀站立,扯唇一笑:“今晚,你为什么不来?”他愣住,目光微闪,我怒道,“你这个骗子!你知不知道,我在城门口等了你三个时辰,我甚至打算,只要你来,我就放弃报仇!”他闻言动容:“四娘……”他朝我的方向走了两步。龙床上的血迹刺目,他闭了闭眼睛,终是站住:“吕四娘!你逃不出去的。”
闻言,我嗤笑道:“骗你的!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宝亲王不会真以为我会为了你放弃吧?那你可就太傻了。”
我杀了他的父亲,他不立刻叫人动手杀我,已算是仁至义尽。多说无益,徒增烦恼,就让他以为我又骗了他一次吧。
果然,他蹙眉,气愤不已:“你?!”说着,宝剑出鞘,“我杀了你!”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武功竟然很好。大概是我不久前在牢里受过刑,重伤初愈体力不支,抑或是对手是他,我不愿用尽全力,一时间,交手数十招,不相上下。
(七)真相
终于,我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
我闪身躲开一剑,气急败坏道:“之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都是你装出来的?”他不回答,冷面进攻。我气喘吁吁,撞碎花瓶,挡住他:“为什么!”我杀了皇帝,他为什么不叫侍卫?还有——“你知道我今晚会行刺,所以埋伏在这里?!”
刀尖划破他的黑衣,露出里面的私服,我脑中灵光突闪,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出来。
“你埋伏在这儿,如果我不出现,你就会……”我停下脚步,反手挡住他落下的剑锋,一字一句道,“自己动手?”
因为分心思考,我被逼至角落。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我身前,低声道:“吕四娘,你很聪明。我没看错你。”
寒气从脚底升上来,整个阴谋在脑海中成形。
“是你?”
弘历挑眉勾唇,坦荡道:“是我。”
被圈禁的三阿哥弘时并不是我的委托人,他才是!
他早知我的身世,故而江湖排行榜上那么多杀手,他偏偏选中了我。因为他知道,只有与雍正有血海深仇的吕四娘,才有胆量豁出命去,接下这个任务!
而第一次失败,是他的精心安排。他做出心仪我的模样,引起熹贵妃的注意,让我的刺杀行动迅速暴露,借此诬陷三阿哥弘时。
而今晚皇宫格外安静,雍正察觉不妙发出微弱的呼救时,没有任何侍卫出现,连太监、宫女都没有。只因为宝亲王弘历,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纵然如此,他还是不放心,亲自守在宫中,若我行刺成功,便可将我拿下,名正言顺继位;若是失败,他便亲自动手,再嫁祸给我。
我心中有什么美好的东西碎掉了。
“为什么骗我?”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明明天真善良到可笑,那些,也都是装出来的吗?
弘历歪头,换上无害的表情道:“骗你?吕四娘,你想错了。我骗了所有人。”
他手中发力,我心潮起伏,渐渐支撑不住,剑锋一点点往我这里挪。
“皇阿玛迟迟不肯立太子。他以为这样,当年九龙夺嫡的惨状就不会重现。可惜啊,就算他不立太子,我们兄弟间的明争暗斗,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有韬光养晦,才能保全自己。”他弯弯的眉眼逐渐变得肃穆,道,“我装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他的剑锋横在我胸前。
他骗了所有人,包括我。原来如此,在他心里,我跟其他人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布了一个大局,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知道并不是只有自己被骗被利用,我该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何,我止不住地难过。
这样漂亮的一个人,花千金买杀手,刺杀自己的父亲,嫁祸给同父异母的兄长,就为了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多么悲哀!
——可这关我什么事儿!
“任务完成!王爷,哦不,皇上结账吧!”我用力挡开他的宝剑,坦然道。趁他发愣的当口,我一脚踢飞屏风,成功惊动外面的侍卫。这回,弘历不得不跟我一样,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我一鼓作气逃出皇宫,临走前放出狠话:“弘历啊弘历,想杀我,你还太嫩!”刚才打架我并未用尽全力,故意输给他,好套话。论扮猪吃老虎,我功力也不差!
他冷冰冰的脸总算绷不住,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样还不算,我愤愤道:“欠了我的账,我总有办法收回来的!你等着!”
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追来。我暗道:哼,算他良心未泯,还知道心虚。
皇帝驾崩,于“正大光明”匾后留有诏书,诏书写道:传位四阿哥。弘历继位不久,国库失窃。
失窃的奏章报到御前,新皇不怒反笑。他转头望向窗外初融的冰雪,仿佛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八)还钱
二月江南。
河面浮着薄冰。
我穿着单裙在岸边揽客:“过河吗?八文钱一位!”
客满,我向着夕阳,撑船而走。本以为金盆洗手后可以一跃成位富婆,结果遇到一个赖账的雇主,害我如今穷得叮当响,只能自主创业,养家糊口。
收钱时有两个不识趣的小流氓欲赖账,我暴脾气立刻上来了:新皇赖账就算了,我纵然武功高强也无可奈何。你们两个小流氓也敢赖我冷面阎罗的帐,看我不打得你们叫爸爸!
我飞起一脚,咔嚓,小流氓的腿骨断了。我一边揍,一边道:“让你赖账!让你不给钱!让你不要脸!皇帝了不起啊?!皇帝就可以欠钱不还啊?!皇帝就可以耍人玩不负责任啊?!”被我连甩数十个耳光的小流氓话都说不利索了:“女……女大王饶命!”
围观群众窃窃私语,大多指责我下手太重,唯有一人鼓掌喝彩:“打得好,打得妙。”好歹还有一个识货的。我转头去看,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弘历笑眯眯地站在河边,满地瓜子壳。他轻咳一声,道:“许久不见,四娘似乎對朕的印象很差。”我望天,心想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你知道吗,最近国库失窃了。”
我竖起耳朵。
“不多不少,丢了八千两。”
虽然正好是他欠我钱的数目,但有……我怒道:“没有搞错?你不会是怀疑我吧?”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我只是放放狠话而已!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杀手,靠本事吃饭,才不会做偷鸡摸狗的事情!”我激动得甩了甩被我拎在手中的小流氓,吓得他尖叫数声。
弘历被吵得皱眉,揉了揉耳朵,随后递来一个钱袋:“喏,还钱。免得你以后四处说朕赖账,败坏朕的名声。”
扔掉手中的累赘后,我接过钱袋,打开一看,不多不少八千两。我抬头,不可思议地道:“身为皇帝,你监守自盗?”偷了国库的银子,就为了还钱?他哈哈笑了两声,装作没听见。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可,千里迢迢跑来江南还钱,弘历有这么好心?我警惕地四处张望,寻找埋伏的侍卫。
“你不会是借口还钱,跑来杀人灭口的吧?”我狐疑道。
他望着我,抖了抖袍子上的瓜子壳,笑道:“那日没杀,今后都不会了。”
那日为何没杀呢?我暗道。
我内力深厚,早就察觉,那时殿内周围除了我们,还埋伏着数十个高手,是他准备用来围捕我的。至于后来为何没有动手——他没说,我也没问。大概,他也是喜欢过我的吧。既然明知不可能,我便没必要点破了。
从今往后,怀揣着彼此最深的秘密,他坐他的金銮殿,我做我的美船娘。他若得闲,便找个类似“还钱”的借口,来江南探望一下我,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