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你生而优雅

作为比你年长十岁的姐姐，一直以来我都尽力成为你的榜样。可现在我想对你坦白，其实我一直都羡慕着你，羡慕得近乎嫉妒。

致妹妹小南：

首先，不能免俗地，祝贺你进入大学。

今天我转了三班地铁下班回家，忍住倒头就睡的欲望，鼓起勇气给你写了这封信。刚刚我参加了一次同事聚餐，菜的味道挺不错，桌上的谈话尺度也恰如其分，美中不足的是，到了付账的时候，明明早就说好了AA制，却总有那么几个人好像大梦初醒般发现自己没带现金，于是只好由带了足够钱的人先结账。我动作慢吞吞，装作差一点没找到钱包的样子，还是不得不在众人渐渐扫过来的目光里掏出了工资的十分之一。大家走出餐厅时有人说“小西，下周一上班记得提醒我还你钱啊”，但他心里清楚下周一时我们都会“忘记”这茬。坐在回家的地铁上，我抱着肩带有点磨损的Burberry包，想着那一去不复返的几百块钱委屈得无以复加，突然我想，如果是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会怎样呢？

你还未曾有机会花自己赚来的钱，但我能想象，若我向你抱怨爱占小便宜的同事，你必然会一脸平静又带着些许好笑地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人家是真的忘了，姐姐你就当破点小财多交几个朋友呗。”你从小就是不拘小节的孩子，乐于把自己心爱的牛奶棒冰或是公主套装和别的小朋友分享。

作为比你年长十岁的姐姐，一直以来我都尽力成为你的榜样。可现在我想对你坦白，其实我一直都羡慕着你，羡慕得近乎嫉妒。

我羡慕你的姗姗来迟。对小时候的我，父母总是有许多的条条框框，对你则不。我曾以为那是我用优秀和刻苦换来的严格要求，直到二十岁那年暑假无意中听到母亲压低了声音对父亲说：“我以前对小西严格要求，她心里怨我们呢，在家里也老是悶不吭声郁郁寡欢的，所以我以后对小南不想要求得太过了，我不要她成龙成凤，我只要她内心阳光，充实快乐。”于是我转过身毫无道理地呵斥了你一顿，你还以为我是在骂你没写完作业，其实我是羡慕你的肆无忌惮啊。

我羡慕你的诚实干净。我从来不敢告诉你，小学的某一段时期里，我曾经惯于偷窃，有时候是妈妈钱包里的零钱，有时候是同桌课桌里的漫画。你未曾经历过我们家最一贫如洗的时刻，小时候的我从来都没有零花钱。那时我自以为所有偷偷摸摸的行径都做得天衣无缝，但事实上那样拙劣的偷盗手段在旁人看来简直可笑。即使已经过去了十数年，我仍觉得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片弄脏了的地方，或许永远抹不掉了。

我最羡慕你的勇敢无畏。曾经，你说长大后我们要一起旅行，一起编书，由我写字记录我们看过的大山湖泊，由你画画使它活色生香。后来，你依然在父母的细心呵护下天马行空涂涂画画，我却已经在俗世里熏得一身柴火气味。你在QQ签名里写“不愿让未来的我讨厌现在的自己”，而我甘愿把青春耗尽在漫长荒芜的平凡日子里。其实我知道快乐的生活不一定要以金钱作支撑，但儿时长久的贫穷记忆深入生活的细枝末节，让我不敢停下向上攀爬的脚步，我怕遭遇万劫不复，我怕沦为丧家之犬，我怕许多你不曾害怕的东西。小南，现在你知道你的姐姐是个多么怯懦的人了吧。我羡慕你能追求梦想，能不惧黑暗，能相信有人会为你杀神挡佛，我羡慕你始终认定这个世界会给所有内心明媚的人以回报。

亲爱的小南，你或许已经不记得，在你八岁那一年，你被选中在校庆开幕式上演奏钢琴，那天妈妈给你穿上了粉绸蕾丝连衣裙和芭比白色小皮鞋，临出门你突然返身，从房间中找出一枚玫瑰花形银胸针，让我帮你别在连衣裙前胸一抹微皱的绸纱上，正好遮住了那一点点的不完美。上台前，你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候场，我知道你是紧张的，但你一直没有忘记笔直地挺着腰身，小手安稳地放在膝上，微笑仰头看着被灯光照亮的舞台，镇定得不像一个刚刚长到我胸口的孩子。

那一刻，我坐在你身后的黑暗中静静凝视着你小小的发光的侧脸。而十年后的今天，我终于能够释然地写这样一封信给你，承认我其实早就在一场与你有关而你茫然不觉的争斗中认输。你生而物质优裕，你生而任性娇宠，你生而免于狼狈，你生而优雅从容。我从来不信神佛，但我不得不信命，否则为何我用了二十八年终于习得的心平气和——即使只是伪装的技巧——于你而言都仿佛与生俱来。

而我之所以能够在此刻写下这一封信，或许是因为，即使我自认生不逢时，一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也总算在这个不完美的时代里开出了属于我的花。

你的姐姐 小西

陈国华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