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想的是,二三十年后我的孩子会面对什么问题?我唯一肯定的就是,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教育要适应变革,教给年轻人应对挑战的本领”
“新世纪以来的十几年,世界变得很快,有七个因素在影响着香港、内地乃至全球的未来,也影响教育的未来。”梁锦松对《财经》记者说。
梁锦松是国际知名人士,担任过多家国际银行的高层管理职位,还曾出任香港特区第二届政府财政司司长。因为“受命于危难之际对促进香港经济发展所起到的卓越贡献”,他被《财富》杂志评为“2001年度全球财经十大风云人物之一”。
多年来,这位财经领袖一直关注教育问题。十多年前,他参与了香港教育制度改革。去年7月,身为香港南丰集团总裁的梁锦松“重出江湖”,牵头成立了“教育2.1小组”,汇集17名社会各界知名人士,研究如何改善香港教育。
“原有的教育模式已经远远落后,但是我们的老师基本上还是前信息时代训练出来的。”梁锦松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说,“为什么全球都在骂教育?每个人都知道世界在飞速变化,但是方向在哪里?暂时还不清楚。”
不过,对教育问题的长期关注和思考,让梁锦松对教育的未来有独到的想法。他认为,未来人才需要具备“T型”的知识面,要有很强的素养和很好的价值观,还要有终身学习的能力与兴趣,“这样,年轻人面对世界的转变才不会慌乱,年轻人才能够应对以后的转变和未来的生活”。
目前中国内地的教育遇到巨大的挑战,社会各界普遍对教育现状感到不满。显然,梁锦松的思考有助于人们思考教育的现状和未来,对内地的教育改革也不无裨益。
梁锦松说,“我经常想的是,二三十年后我的孩子会面对什么问题?我唯一肯定的就是,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教育要适应变革,教给年轻人应对挑战的本领。”
为什么参与教育改革?
《财经》:多年前您曾参与香港的教育改革,是香港教改的操刀手。作为香港财政界的领袖人物,是什么机缘让您关注起教育问题来了呢?
梁錦松:完全是机缘巧合。1990年我在花旗银行工作,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后来的香港终审法院首席法官李国能先生。当时他是香港大学教育资助咨询委员会成员,在李先生的介绍下,我参加了这个委员会。
大学教育资助咨询委员会(University Grants Committee,简称UGC)是一个咨询机构,为香港政府提供关于高等教育、特别是大学教育的政策咨询。它同时也是一个行政机构,下面有一个秘书处办理涉及大学拨款的行政事宜,有一点像国内的教育部。
这是从英国拿过来的一个制度。英国人很聪明,因为官员和学者的沟通有时候可能不顺利,所以就在中间建立了一个独立委员会。
大学教育资助咨询委员会吸纳教育界、商界等各界精英人士组成,作为缓冲机构来协调政府和学术界之间的关系。大学怎么拨款、学校开什么科目、怎么进行学术评审等问题,都由这个委员会向香港政府建议,政府一般不会驳回的。
《财经》:这个机构确实很有意义,可以缓冲政府和学界的矛盾。
梁锦松:我在大学教育资助咨询委员会服务8年,做副主席、主席有6年,之后担任了“香港教育统筹委员会”主席。教育统筹委员会是香港最重要的教育咨询机构,主要负责就本港整体教育目标和政策,向政府提供意见。
除了担任教育统筹委员会主席之外,我也是行政会议的非官方成员。有人说,行政会议是香港的“内阁”,其实它是香港政府的咨询机构,威望比较高。当时特首董建华先生希望我专注教育问题,向他提供教育政策咨询意见。
《财经》:2000年前后香港进行了教育改革,您是以什么身份参与香港教改的?改革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梁锦松:我以香港教育统筹委员会主席的身份参与。香港教育改革涵盖的方面比较广,包括课程改革、取消小学升中学的学能测验、学制改为“三三四”(中学七年变成六年,大学变成四年)等。
教育改革的方向是从教为主变为学为主,把很多主动权下放到了学校。在课程改革方面,我们强调学习的过程。香港教育局也同时做了不小的改革,主要是推动老师的考核和学校的治理方案。
《财经》:这次教育改革的效果如何?
梁锦松:当时引发不少争议,曾有不少家长及老师反对。但外国有不少教育评审机构认为,香港教改非常成功。
香港教育改革实有其必要性。当时社会由工业经济转为知识经济,工业经济时我们的竞争手段主要靠便宜和优秀产品,而知识经济加上互联网的普及,令产品和服务讲求个性化,社会需要培育讲求“一工多能”、懂得与人合作,以及具有创意思维的人才。因此,过去的教育制度已不合时宜,需要转变为重视个性化的知识型经济人才。
七大因素影响教育未来
《财经》:2003年您辞香港特区政府财政司司长职务后,重返商界,为什么近年来又开始“重出江湖”,关注教育问题?
梁锦松:因为这十几年世界变得很快,有七个因素在影响着香港、乃至全球的未来,也影响教育的未来。
第一个因素是全球化,世界越来越成为一个“地球村”;第二个因素是新科技,正在迅速改变这个世界;第三个因素是一人一票的选举制度,它导致发达国家债台高筑,年轻人的负担越来越重;第四个因素是发达国家的中央银行印钞票,导致货币贬值,贫富悬殊越来越严重——全球化和新科技也会导致贫富悬殊;第五个是人的寿命长了,每个人要面对的变动更多,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第六个因素是整个世界的地缘政治变化,在历史上从单极到多极的转变过程都是不稳定的;最后一个因素是代际冲突,不同代际人群的需求不同。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满足于物质需求,他们强调自我,关注的是自尊、自由、民主、人权等东西。
这七个因素注定未来社会是非常不确定的、甚至是动荡的,年轻人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社会。我们怎么样去教学生,让他们受什么的教育,来应对这样的未来?
因此,我和香港各界人士组织成立了“教育2.1小组”,重新来看教育。我们都没有什么官方身份,仅仅是从市民的角度关注教育,研究教育政策。这次不是往后看,而是往前看,为年轻人准备去应付未来世界的转变。
《财经》:向前看,传统教育模式确实难以应对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梁锦松:原有的教育模式已经远远落后,但是我们的老师基本上还是前信息时代训练出来的。这就是问题所在。为什么全球都在骂教育?每个人都知道世界在飞速变化,但是方向在哪里?暂时还不清楚。
《财经》:可以肯定的是,工厂式的学习制度已经远远不适应新的知识时代了。
梁锦松:对,用工业时代的学校来进行知识传授的模式,已经过时了。以前我说过一句挨骂的话,香港有些学生是“高分低能”。遗憾的是,现在人们注重的还是应试教育,学生懂得念书,但是其他能力很低。
《财经》:在内地这个问题更加突出。所以应试教育不仅仅是香港教育的挑战,也是内地教育的挑战。
梁锦松:在信息时代,应试教育是最不适应的。换句话说,以前成功的,新时代是最不成功的。香港、内地乃至整个东亚,都要思考这个问题。
《财经》:东亚国家的应试教育现象都比较严重。应试教育只注重知识的灌输,其实在信息获取方便的时代许多“死知识”并不需要死记硬背。
梁锦松:中国学生在国际上很多排名比较高,包括阅读能力、数学能力,但是学生学的是不是适应以后的发展?为什么创新能力美国远远胜出呢?为什么一些中国留学生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呢?我们缺了什么东西?
中国人还是很优秀的,问题是怎么样在创新时代继续保持领先,这是关心中国未来的人们需要思考的问题。
《财经》:过去,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准是是否有知识。在新时代,成功的标准也在改变。
梁锦松:有一本书叫《成功》,它说成功者一般有三个素养:一个是有很强的自信,一个是有危机感,第三个是有很强的自控能力。很多念书很好的人缺乏以上素养。很多成功人士不一定是念书很好。现在最成功的人士是能进大学,但是不念大学。
分数是一定学习能力的体现,但只是知识而已,怎样培养创新能力,素养怎么学?大学录取学生除了分数,也应该考虑其他能力。像哈佛大学,招收学生不只看分数,还考虑学生的发展方向、社区服务等,值得借鉴。
素养和价值观不能缺失
《财经》:那么在您看来,我们的教育缺了什么东西?
梁锦松:其实就是缺了素养和价值观。未来机器人的智力将会超越人类。有人说,要不你是科技的奴隶,要不你是科技的主人。但是,机器人有三个方面大概是做不好的:第一个是理性和价值观,第二个是创造力,第三个是企业家精神,最重要的是创新、冒險和坚毅精神。
这些就是素养,素养还包括创业精神、团队精神、领导力、懂得赢懂得输、有自信、有自控力等等。
《财经》:很显然,这些素养很难在学校的课堂上培养。
梁锦松:香港一般理解,不能进一个好的学校就“输在起跑线”。可是,素养不是在课堂里面可以学习到的,而是需要体验式学习。关键不是你能不能进一个好的学校,而是你有没有丰富的体验式学习的经历。
标准答案培养不出未来社会需要的素养,因此需要提供一个安全、可信任的环境让学生去摸索,在体验式的学习环境里培养。但政府一般比较少去思考这个问题。在香港,这些方式也是很缺失的。
《财经》:应试教育的最大问题,就是只注重知识积累,不重视学生素养,忽视价值观培育。
梁锦松:如果老是追求什么考试分数,而不注重创造力、自控力、自信等素养,还有价值观,是不是把学生的注意力引到了错误方向?
价值观最重要。公义、同情心、谦卑、爱人等价值观,不一定是在学校里面学的,更不是考试可以考到的。当然,价值观也需要家庭培养,需要营造一个好的社会环境。
《财经》:在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应该强调价值观。可是如果没有信仰的支撑,价值观也是很容易动摇的。
梁锦松:确实,没有一个形而上的标准是非常危险的。仅仅根据人的规则办事,但是人的规矩随时是可以变的。如果所有规矩都以少数服从多数,所谓“民主”可能导致对少数人的专政。
《财经》:中国的一大问题就是全社会缺乏信仰。十几亿人没有形而上的追求,只有形而下的物质欲望,造成的问题是非常可怕的。其实,中国古代社会也是没有信仰的,为什么几千年里还能比较稳定?
梁锦松:有啊,中国的古人们信“天”,相信天理,相信祖宗。现在我们完全无所畏惧,不相信“天”,不相信祖宗,不相信报应。没有人之上的东西就麻烦了。
一个社会没有信仰,是很危险的。因为如果人们心里没有“神”,没有天理,没有良心,什么坏事情都能做出来。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教育面临的挑战更严峻。
未来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财经》:现在世界面临一个巨大的变革时代,教育如何变革才能适应未来的需要?
梁锦松:我们认为,未来人才需要具备“T型”的知识面,有很强的素养和有很好的价值观,还要有终身学习的能力与兴趣。这样,年轻人面对世界的转变才不会慌乱,年轻人才能够应对以后的转变和未来的生活。
《财经》:什么是“T型”的知识面呢?
梁锦松:就是既需要广博的知识面,又能够深度掌握一门知识。广博的知识面是“T型”的“-”,一门知识是“I”。
我念书的时候,中学四年级就开始分文科理科。这是工业社会的要求,因为分工可以降低成本。今天已经不是这样了。现在要求把很多不同领域综合起来,为客户量身定做一个产品或者是服务。所以,现在要求比较广阔的知识面。
当年香港教育改革也提出,学生要有广阔的知识面。但现在回头看,有些科目的知识深度不够。现在是创新经济时代,拥有“T型”知识面的人才是最需要的。
《财经》:要培养学生的素养,对现在学校里的教学科目设计也是很大挑战。
梁锦松:我们强调的不是学生念什么科目,而是整个社会怎样联手为学校提供不同的学习经历。
香港的老师们可能太忙了,所以一方面要提供多点资源,另一方面要拿走现在一些的枷锁,我们叫“拆墙松绑”。也要提供资源,为老师多提供点儿空间,解放他们的时间,让他们除了传授知识之外,还要帮助学生、关爱学生,指导他们怎样去思考问题。
《财经》:这意味着教育要发生巨大变革,但是改变其实是很难的。内地从上世纪80年代初就批判应试教育,后来提出了素质教育,可是已经过了二三十年,还是没有什么成效。
梁锦松:这和社会选才的方法有关。我们作为雇主看得很清楚,大部分成功人士不一定是念书最好的。现在基本上在考知识,真正的学问是超出知识的。
《财经》:这是不是也和文化传统有很大的关系?中国1000多年的科举考试讲究的是“学而优则仕”,好像书读得好就是万能的。
梁锦松:肯定的。每一个教育制度都紧紧地和它的文化、历史、社会背景连在一起。中国人注重教育,我们的老师是很优秀的,都很努力,但是有包袱,包袱就是应试教育。
应试教育应该被抛弃。今后教给学生最重要的,是终身学习的能力和兴趣,是素养和价值观,其他交给机器做就行。
《财经》:只有社会形成共识、形成合力,才可能对改变教育制度有实质性影响。
梁锦松:任何公共政策其实影响都很长远,有的是影响十几年的事。教育是对社会具有长期影响的话题,应该全社会都关注。政府往往四五年一届,很少有精力和兴趣去研究长远问题。
当年我们推动教育改革,现在看见自己的小孩深受当年教育改革的益处,但是也深受其害,所以就有感触。本来我离开政府很久了,人家问我任何事,我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教育问题,我是要讲的。
现在我思考的不光是现在的问题,也不仅是十年后的问题,我经常想的是,二三十年后我的孩子会面对什么问题?我唯一肯定的就是,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教育要适应变革,教给年轻人应对挑战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