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来无恙

2017-03-13 00:39简小扇
飞言情A 2017年2期
关键词:灵力蛮荒枫林

简小扇

简介:她这一生无亲无友,无依无念,直到他像一抹冷冽的风闯入枫林,成为她悠长生命里最鲜艳的一片枫叶。从此天上人间,不及他一人之安。明知他是命中劫,仍如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苍穹似血般殷红,四周一片死寂,毫无生机。黑衣男子御剑而行,满身血痕引来身后穷追不舍的妖兽。灵力急速流失,就要摔落时,雾色弥漫的前方突然出现一片红枫林,在这灰暗死寂的世界里就像水墨丹青间添了一抹胭脂丽色,顷刻间便令画面鲜活起来。

他一头栽进枫林里,长剑摔落在脚下,再无半分力气。妖兽突地停止不前,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转瞬掉头离开。

他躺在铺满红叶的地面上,片刻之后听见不远处传来鞋子倾轧过落叶的轻响。可他已无力再看,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降下大雨,苍茫雨雾间,红叶掩映着一座四四方方的木屋,树梢挑着几盏灯笼,在大雨中摇晃出朦胧的光。

如此温馨的画面出现在此时此地,竟让人觉得诡异。他不敢掉以轻心,持剑退到枫林边缘,时有咆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大雨令这片天地越发昏暗,仿佛下一刻便要倾塌。

血腥味引来四周盘旋的妖兽,正当他想着如何从围攻中逃出去时,身后突然掀起狂风,万千红叶在雨中翻飞,搅得光影缭乱。雨雾被掀开,红衣女子踱步而来,浑身不沾一滴雨水,转眼已至身前。

他看清她细长的眉,清冷的眼,还有眉间鲜红的“囚”字。枫叶飘落在她的肩头上,她伸手接住,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番,随后将枫叶掷向不远处蠢蠢欲动的妖兽。被磅礴灵力包裹的枫叶穿破空气,似一把利剑砍断了妖兽的前爪。

红枫林外的妖兽一哄而散,四周只剩下雨水打在枫叶上的簌簌声。他跪坐在地上半仰着头,看向居高临下的红衣女子。

而她也在打量他,仍是漫不经心的表情,仿佛在思索眼前这个弱小的物体到底应该如何处置。

片刻之后,她却只是淡然转身,裙角拂过他握剑的手,带起一阵凉风。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鼓起勇气喊:“我可以在这里住下吗?”

他已看清如今的局势,若没有这片红枫林的庇护,他毫无在蛮荒生存下去的能力。他深知自己的要求无理,但他已没有别的办法。

她离开的步伐没有半分停顿,就在他已绝望时,她轻飘飘的嗓音传到他耳边:“随你。”

蛮荒的雨下了足足三日,他浑身的血迹被大雨冲刷得干净,一张清隽的脸却显得越来越苍白。靠着树干的身体缓缓滑落,就要支撑不下去时,打在眉心的雨突然停了。

头顶覆下一片暗影,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一双白丝软鞋上。鞋底沾了片红叶,衬着裙角繁复的花纹。视线一点点上移,扫过她曳地的红裙,垂落的衣袖,再到她没有表情的漂亮眉眼处。她微微垂头打量他,手上撑着一把红纸伞。

他动了动惨白的唇,她却先他开口,悠悠的,带着笑意的嗓音:“这么弱小,也敢进入蛮荒,以为这地方是仙境吗?”

蛮荒,无赦之地。千万年来,无数穷凶极恶身负罪孽之徒走投无路时都会逃入蛮荒。没有人会追杀进来,你将在这里得到永世的救赎。可你此生都要与黑暗为伍,再也不能离开,因为六界都将与你为敌。

他微微仰头看着她,半晌,声音沙哑:“如果有其他选择,谁会愿意到这里来。”

她仿佛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却越发深邃,俯下身来,贴著他的耳畔:“你说得很对。”

她的手拂过他的臂膀将他扶起来,他靠着她的身体,听见她漫不经心的语气:“还能走吗?”他咬着牙,极重地“嗯”了一声。

像是多日来的警惕终于有了一丝松懈,进入木屋后他便陷入了昏迷。真是奇怪,在这个连妖兽都避之不及的地方,他竟感到莫名的心安。

再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半开的木窗外枫叶飘摇,红衣女子身姿亭亭坐在窗前,用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眸看着他。

他翻身坐起:“在下无瑄,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她倏地凑近,未绾的黑发似锦绸扫过他的手背:“你做了什么?”

他顷刻便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垂下头,嗓音透着苦涩:“我只是想救我的妹妹。”

父母早亡,相依为命,身为哥哥的他承诺会护妹妹一世平安。他们一同拜入蓬莱门下,一起修行,妹妹却死在下山历练中。

于是他盗走仙器妄图令妹妹复活,却因仙器失控导致半个蓬莱仙岛倾覆海中。他闯下弥天大祸,除了蛮荒,已无路可走。

她的目光落在别处,听见他问:“你呢?”

她抬起手指扫过眉间鲜红的印记,嘴角牵起一抹要弯不弯的弧度:“我啊……”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我杀了人,很多人。”

她在簌簌作响的枫林叶声中低下头,漆黑的眼眸倒映出他清俊的脸庞:“我叫念九央,你听过我的名字吗?”

他微抿着唇,只是一瞬间,轻声回答:“未曾。”

她笑了笑,翻身跃上窗台,红裙扫过他的面颊,带着淡淡的枫叶香。

伤好之后,无瑄在红枫林结庐而居,就在枫叶堆叠的边缘,和念九央的木屋保持着他自认安全的距离,却又能受到红枫林的庇护。

在蛮荒这样永无尽头的绝望之地,除了练剑修行,无瑄实在找不到其他事可以做。而剑光飞舞间,他总能看见坐在枫树上的红衣女子。枫叶遮住了她的面容,他并不确定她是否在看他,只是那片红色衣袂随着枫叶在风中飞舞,一下又一下扫过他的眼角。

直到某一日她开口指导他的剑法,轻飘飘的嗓音自堆叠的枫叶间传过来:“蓬莱的剑术以灵巧著称,你练成这样,是打算和敌人面对面站着互砍吗?”

他“唰”地收了剑,仰头看着她:“我入蓬莱的时间不长,剑术不精,让姑娘见笑了。”

她从树上翻身跃下,像一片枫叶落在他的面前:“剑术不精,却可以从妖兽嘴下逃生,撞进我的红枫林来?”他气息微凝,愣了一下,她却笑意盈盈地拿过他手中的佩剑端详了一阵,随即反手扬剑,在空中挽出几个漂亮的剑花,竟是将他方才的招式舞了一遍,“这样,看清楚了吗?”

两根手指夹着剑柄递到他的眼前,她漫不经心地交代:“没有谁能庇护你一辈子,想要在蛮荒活下去,就让自己强大起来。”

他垂头接过佩剑,直到她施施然走出很远,突然开口大喊:“念姑娘,你说得对,我必须要强大起来。我可不可以拜你为师,跟你学习剑术?”

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婷婷的背影,清风在林中无声地搅动,吹起她垂下的袖口,也吹开她没有情绪的嗓音:“我此生不会再收徒了。”

他朝前走了两步,她已经进屋掩上门,门檐总是亮着的灯笼骤然熄灭,整片红枫林变得死寂沉沉,像是苍穹的殷红漫下来合成一体,阴沉得令人窒息。

不会再收徒。他皱起眉头,意思是她曾经收过徒吗?

无瑄没有再提过拜师的事情,念九央一如既往地躺在纵横盘踞的树枝上看他练剑,除了口头上指点几句,偶尔来了兴致,也会拿过佩剑示范几招。

蛮荒没有四季变换,日月更替,只有无尽的红蔓延至天边,放眼望去死气沉沉,许多初来蛮荒的人都难以承受,所幸他还能在红枫林里感受到一丝生机。

前几日念九央无意间跟他说起辟谷多年已失去味觉,过了几日他便猎了头野鹿回来,说要做饭给她吃。

他将用枫木做的木碗递过来,满满一碗肉羹,热气腾腾香味十足。他俊朗的眉眼被雾气氤氲得朦胧,声音却很清晰:“你于我有大恩,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回报你。”

她接过碗看了一会儿,眉梢挑了挑:“你猎的这头鹿,叫作五斑鹿,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无瑄不解地摇摇头。她连碗丢进锅里,用衣角揩了揩手:“因为它体内含有五种毒素,五种剧毒在身上呈现出五色斑点,因此得名。”

无瑄愕然地望着她,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她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蛮荒远比你想的危险,若是再这么粗心,届时我可不会帮你收尸。”

她转身要走,无瑄一把拽住她的袖口,她慢悠悠地回头看着他,他憋了半天,低低地说了句:“念姑娘,对不起。”

她笑了笑,将袖口抽回来,转身走了两步却不知为何又停住,半晌,才缓缓开口:“若想回报我,不用做这些。你留在这里就行了。”顿了顿,像是叹了声气,“一个人待久了,也挺无聊的。”

他的目光扫过她沾了红叶的白丝软鞋,扫过她飞舞的绯红裙角,扫过她婷婷而立的身姿,嘴角终于扬起笑意:“好,以后我都留在这里,陪着你。”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她的背影似乎晃了一下,旋即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有四季变换,枫叶永远也不会凋谢,像是画在枝头的色彩,只有当念九央出现时才会焕发生机活过来。蛮荒不该有这样一片枫林,无瑄知道,这是念九央消耗极大的灵力创造的一方灵界。不惜花费如此大的代价也要创造的枫林,对她来说定不是栖身之所那么简单。

那一日,他练剑时念九央没有出现,少了那抹红色身影,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末了,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敲门:“念姑娘,今日的剑法我有一处不明白,你能指点我一下吗?”

屋内无人应答,他等了片刻,微掩的房门突然飘出几缕白雾,刹那间,白雾拔地而起,夹着红色游丝,瞬间弥漫了他的视线。

周围茫茫一片,风声呼啸,缥缈的幻影从他眼前急速掠过,待停下来时,白雾被清风吹开,露出清明的景色来。

仍是那片浓墨重彩的枫林,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他环视四周,鞋子踩过满地枯红的叶,却没有半點儿声音。

前方突然传来铮铮剑鸣,他朝着声音飞奔而去,拨开翻飞如蝶的红叶,念九央的身影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他一向知道她的剑法高深,却不知原来能快到令人如此眼花缭乱的地步,而与她交手之人却看不清面容,浑身笼了一层白色光晕,只是身影上下翻腾,和念九央打得不相上下。

“念姑娘!”他喊了一声,她却没有半分反应,白影在她的压制下缓缓不敌,长剑脱手冲他飞了过来。无瑄来不及闪躲,剑刃却丝毫未停穿过他的身体,“噌”的一声插入他身后的枫树上。

他惊讶地看着自己仿若透明的身体,念九央却缓缓开口,是熟悉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现在如何?”

那团光晕中传出清朗的笑声,没有半分输后的懊恼,反倒透出玩世不恭的飞扬:“是我输了,我愿意遵守赌约。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她收了剑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半天,眼角突然溢出笑意:“你既拜我为师,便今生都不可以背叛我,否则,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清理门户。”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风袭可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走到她的面前,含笑的嗓音微微上挑,“何况师父这么漂亮,徒儿怎么舍得背叛呢。”

她望了沉下去的落日一眼,将剑收入鞘中:“肚子饿了,做饭去吧。”

“师父,我这双手只拿过剑,可没拿过锅铲啊。”话虽这么说,却依言跟在她的身后走向那座被落日余晖笼罩的木屋。

无瑄突然明白这片枫林有什么不一样了。这里有暖风花香,落日青山,这里是真正的红枫林,充满生机。

这不是蛮荒那片用灵力撑起的灵界,而是念九央曾经居住的枫林。

他在她的梦里。

枫叶红了又谢,夏风冬雪,眼前的情景不断地变换,却都是她和风袭在枫林里的朝朝暮暮。风袭的剑术原本就和她不相上下,两人常在红枫翻飞的林间过招,只是她的灵力磅礴,风袭远不可比,总是一次次败下来。

在遇到风袭之前,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孤寂的性子不懂变通,在外惹了麻烦也是二话不说拔剑解决。长久以来,众人都知那红枫林里住了个灵力高深的怪人,万万惹不得。

但风袭偏偏是个不安分守己的性子,仗着自己的剑术高超,非要去枫林里找怪人比个高下,却不出意料地败在了她的剑下,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徒弟。

有些门派想要借助念九央的力量降伏妖魔,几次登门求见都被拒绝,便渐渐失了耐心打算硬闯。风袭扛着长剑坐在枫林边缘的树枝上,嗓音狂妄:“没有我师父的允许,谁也不许踏进枫林一步,否则……”长剑在手,白色剑光夹着灵力喷薄而出,掀起落叶狂风,“就让你们成为这些枫树的养料。”

而念九央就站在身后不远处的那座木屋前,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背影,红衣衬着嘴角明艳的笑,远山黛树都成了点缀。

无瑄不知道风袭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师父,但他知道,念九央绝不仅仅将风袭当作徒弟。

梦境在红枫飞雪间急速变幻,像一幅幅尘封的画面在他眼前缓缓铺开,他只能看着这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次重复,半分都干涉不了。

景象停下来时,一座巍峨的山门将红枫林取而代之,一袭红衣的念九央就站在千阶之下,五步之遥外几名仙风道骨的尊者正面色凝重地对她道:“那妖魔会在死前发难也在我们的意料之外,风袭离得最近,受了如此重的伤实在无能为力。念姑娘,风袭虽是你的弟子,却也是我天剑门掌门师兄自小抚养大的养子,我们绝不可能将他的尸体交给你。”

她半仰着头看着他们,眉眼紧紧地皱在一起,一字一句地说:“他还没死。”目光扫过在场的其他人,嘴角突然扬起笑意,“不就是蛮荒的菩提花吗,我会取来,在这之前,请保证他会活着。”

“蛮荒”两个字从她口中轻飘飘地吐出来,好像半分重量都没有。

“念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那是蛮荒!就算你能拿到菩提花全身而退,六界也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身后有些年輕的剑客喊出这句话,面露不忍,却被身旁的长者挡了一下。无瑄皱起眉头,像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她却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背影坚决。

无瑄想要跟上去,身边却掀起狂风骤雨,巍峨的山门在他眼前轰然崩塌,白雾自脚下升起将他笼罩,四周归于茫茫的混沌,却在他眼前撕出一片白光。他朝着白光走过去,雾霭一寸寸散开,红枫死气沉沉地挂在枝头,他仍站在那座木屋前。

梦境退去,他推开微掩的房门,念九央晕倒在房中,惨白的脸,疼得发抖的身体,还有覆在身上赤红的光芒。

他朝她扑过去,红光骤然大涨似要将他弹开。他祭出灵力抵挡,终于握住她冰凉的手。光芒将他笼罩,像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入他的身体,他却只是皱皱眉头,紧紧握着她的手为她输送灵力。

她动了动嘴角,有气无力的嗓音飘出来:“出去。”

他俯身将她抱在怀里,嘴唇就贴在她的耳畔:“我不会丢下你的。”

反噬的痛苦持续了足足七日,无瑄似乎离开过,但大多时候都是紧紧地抱着她,和她一起承受着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见她醒过来,他苍白脸上露出笑意,低声问她:“念姑娘,你好些了吗?”

她挣扎着坐起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你没必为了回报我做到这个地步。”

他笑了笑没有反驳,倒了杯水给她,过了片刻才轻声问:“是蛮荒反噬吧?当年你为了救风袭,闯入蛮荒拿到菩提花后又离开。可蛮荒是上古无赦之地,自成一界,自有它存在的规则,一旦离开终生都会受反噬之苦。”

在那个梦境中他没有看到事情的全部过程,但如今已明白最后的结局。

他走近两步,垂头看着她漫不经心的眼眸,嗓音沉沉:“带着菩提花离开蛮荒后又如何了?你救活风袭了吗?”

她纤长的手指扣住茶盏,总是含笑的幽幽双眸一丝情绪也无,淡淡地望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一把抓住她握茶的手,眉眼皱得紧紧地:“你为了救他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他呢?他怎么能放任你被囚禁在这里这么多年!”

她没什么动作,幽深的一双眸静静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良久,才淡淡地开口:“他死了。”嘴角微微挑起,眼底却冰冷一片,“他背叛了我,所以我杀了他。”

他的身子颤了一下,她已漫不经心地拂开他的手:“反噬发作时我没办法控制灵力,将你卷入了我的梦境,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不要再靠近我了 。”

她走出房门,暗红的光影被枝头的枫叶搅得缭乱。一模一样的枫林又如何,留得住景色,留不住人。

他想,这些年,她一定很难过。

往日反噬之前念九央都会提前在枫林外设下结界以免心怀不轨之人闯入,此次反噬时间提前了许多,她陷入昏迷前没来得及设印,本以为会有意外出现,却毫发无伤地醒来。

她走出枫林,看见干涸的血迹染满了边缘的落叶,地面树干上皆是道道剑痕。恍惚间,似乎看见黑衣少年手持长剑守在枫林外激战的场面。

她醒来时闻到的隐隐血腥味,原来是来自他身上的伤。

可他丝毫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就像他没有进入她的梦境,一窥她的前因,也没有守在她的前面,挡住一切危险。他仍在枫林中练剑,剑术已精进许多。她来了兴致会与他对拆几招,若是不使用灵力,两人已难以分出胜负。

他和风袭一样天资聪颖,可他们又是那样的不同。

他向来心高气傲,闯入红枫林扬言要与她比剑,哪怕最后输在她的剑下也无半分不服,干脆地拜她为师。从此以后她的生命中便多了一抹风,吹红了林间的枫叶,也吹开了她心底发芽的花。

梦境总是重复着他们的相遇和结局,一遍又一遍,有时候她在想,或许当初她不该收他为徒,也不至于走到如今两败俱伤的地步。

半掩的窗外传来一声惊叫,她从梦中醒来,窗外依旧是暗红的天,枫叶有气无力地挂在枝头,枝叶下无瑄瘫坐在地,手里捧着一颗莹莹发光的东西。

她从窗口跃出去,未绾的发长长曳在身后,泼墨似的黑,发尾沾了绯红的叶,像停了一只赤色的蝶。

发出莹莹光芒的东西是他手中的一颗珠子,他在白光中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又惊喜万分的模样:“这是我妹妹的心珠……我妹妹还活着?”

她接过心珠打量片刻,点点头:“心珠亮了,她还活着。”

“怎么会…她怎么会还活着……”他呢喃几声,迷茫的目光逐渐坚定,捏紧拳头看着她,“我要出去。”

她愣了一下,心珠已被他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面色坚决:“我要去找我妹妹,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她蹙眉做出沉思模样,轻轻地说:“离开蛮荒的路不像来时那么容易,你可能会死在半途中,而且一旦离开,蛮荒反噬将伴随你一生一世,六界也会置你于死地。”

“妹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打断她的话,眼底溢出复杂的神色,“若是风袭,你也会这么做吧?”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嘴角挑起笑意:“你说得对。”手指捏诀祭出灵力,刹那间,枫林摧枯拉朽一般在眼前崩塌,他们仍站在原地,却再寻不到一片枫叶。

“念姑娘!”

她漫不经心地掸掸袖口:“我陪你去。”看他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笑了一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袖下双拳紧握,连身子都微微颤抖,良久,沉声道:“念姑娘,谢谢你。”

离开蛮荒的路的确凶险万分,饶是两人合力,无瑄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他偏头看着身边握剑的红衣女子,想着是多久之前,当她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是凭着什么样的信念才活着杀出一条生路来。

当暗红的天色在身后远去,眼前的黑雾撕开一道亮光,她就站在逆光之中,丝毫没有犹豫地踏了进去。他突然伸手拽住她的衣角,她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看见他眼底漫上痛苦之色,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可怀里的心珠光芒渐盛,他拽着她的力道也渐渐放轻,半晌,终于还是收回手指,垂着头低声道:“走吧。”

当黑雾在身后散去,眼前出現一片星光,漫天星辰照着招摇的夏花,鼻尖皆是夜风清香。戚戚月色落在远处的山头,茫茫一片,像覆了白霜。

在蛮荒待久了,再见人间这幅景象,竟恍若仙境。

她遥遥望着天上的银月,头也不回地问他:“去哪里找你妹妹?”

他将心珠摊在手掌,双唇几次开合,才终于吐出声音:“我知道在哪里,念姑娘……一起去吧?”

她回过身朝他笑了笑:“当然,既然出来了,不妨到处看看。”

他别过头去,像是不敢看她的眼睛:“那走吧。”

当心珠的光芒越来越盛,他的眸色越发深沉,山川树木在身后远去,眼前出现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

幽蓝的河水从漆黑的天幕倾斜而下,像自苍穹飞流的瀑布,河水落在被白光笼罩的深潭里不断翻滚,将要溢出。

她仿佛觉得有趣,要上前探看,无瑄却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气那样大,直直地将她扯入自己的怀里,她听见他发抖的声音,他说:“别去了,我们走。”

她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空无一物的脚下突然绽出刺眼的白光,阵法在脚下成型,自脚底生出禁锢将她紧紧地束缚。无瑄被那道白光狠狠地撞出去,四周出现窸窣的人影。

她仍旧没什么情绪,淡淡地望着满眼痛苦的无瑄。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光幕,任他如何努力也走不近半分,只是崩溃的嗓音一遍遍传进来。

他在说对不起。

是的,他骗了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妹妹,这只是为了骗她出蛮荒而设下的一个局。他一直都知道念九央是谁,幽冥界旁碑石所化的灵体。

当年幽冥界松动,幽冥河流入人界,导致妖魔四起,苍生大乱。要想修补幽冥界,只有将念九央炼作封印石,方可解人间危难。当各大门派发现红枫林的念九央就是幽冥石灵后,她已经因为在天剑门大开杀戒而逃入蛮荒。众人无可奈何,只能一边将幽冥河水禁锢起来,一边想办法将她引出蛮荒。

无瑄就是他们选中的人。他至今也不知道为何他们如此肯定自己一定能在蛮荒遇到念九央,也不知道她为何竟然真的会中计,和他一起离开。

他无数次想要将真相告诉她,可是那颗联系外界的心珠不停地提醒他,若要拯救天下苍生,只能牺牲她一人。

这些苍生大义明明他都懂,明明他和她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难受。

阵法缓缓启动,白光渐盛,磅礴的灵力自她体内呼啸而出,将这片天地席卷。白雾拔地而起,红色游丝从他眼前掠过。周围的景色骤然变换,眼前又出现那座巍峨的山门。

他又被灵力卷入了她的梦境。

冷风凄凄,天剑门四周围满了各大门派的弟子,而山门之下念九央持剑而立,遥遥望着台阶之上的少年。

无瑄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拨开重重雾色,黑衣少年的脸终于清晰,他愣了一下,突然面色大变。

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他慌忙转身看向念九央,她仍旧是淡淡的神色,只是眼眸深沉,低低的嗓音缓缓从唇间飘出来:“他们说你受了重伤,需要蛮荒的菩提花才能活命。”

黑衣少年扬起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那是骗你的。受重伤的是曦儿,我想救她,可凭我的能力绝无可能拿到菩提花,所以才利用了师父你啊。”

他一步步走近,嘴角的笑意渐深,直至在她面前站定,垂头看着她映在额间的蛮荒“囚”字,眼底流露出厌恶之色:“师父,曦儿将会是你的徒媳,你救她也是应该的。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便不与你计较你杀我天剑弟子一事。”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好像要看进他的心底,良久,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情分?”她低头做出思考的模样,又恢复往日漫不经心的神色,“那今日,我便用天剑门的血,来祭奠你我之间的情分吧。”

话落,冷冽的红光自袖间散出,扬手挥剑,巍峨的山门便轰然倒塌,周围的弟子一哄而上,红衣在空中翻飞似一只赤蝶,每一剑都带着斩断情分的决绝。

而他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天剑门掌门联合各大门派的上仙出手偷袭,他大叫着朝她扑过去,却忘了自己在她梦中只是一抹幻影。那一击穿透了他的身体,对着她呼啸而去,下一刻,风袭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替她挡去了这致命一击,她惶然转身,一手将他接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她瞪大眼睛看着怀中的少年喷出鲜血,面色迅速惨白下去。

她手指捏诀想要为他传送灵力,他却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发抖似的凑近他张合的唇畔,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嗓音。

“你救了曦儿一命,我替她还你。”

她皱起眉头,脸上没什么情绪,眼角却滚下一滴泪,落在他染血的嘴角。

天地一片死寂,连天光都暗下来,她抱着他坐在满地血痕中,赤红的光自她周身像宣泄的狂流朝着四周奔腾而出。

那一刻,天地失色,唯有血光,染红了天剑门的百里长阶。

无瑄就跪在她的面前,惨白的双唇突地喷出鲜血,他朝她伸出手,颤抖的手指抚上她的侧脸,却什么也触摸不到。

泪水滑下来,滴在遍地血污上,他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痛苦地喊出声。

“师父……”

最先发现念九央就是众人正在寻找的幽冥石灵的人,是风袭。

朝夕相处,日夜相对,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她。炼作灵石封印幽冥,她唯一的下场就是神魂俱灭,他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他设下了一个局,假以重伤骗她入蛮荒,又利用掌门之女故意伤害她,众叛亲离且被六界追杀,她唯一的去处只能是蛮荒。

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他很清楚,可那是唯一能让她活下来的办法。

只要能让她活下去,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爱这个姑娘,爱到骨子里,在苍生和她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什么苍生,什么幽冥他统统不管,他只想她好好地活着,哪怕她只能活在蛮荒。

他了解她的性子,只要她還恨着他,她就一定能活下去。所以至死,他也没有告诉她真相。

他是这样爱着她。

只是后来的一切发展都始料未及,上仙修补了他的一魂一魄,将他的魂魄养在一段扶桑枝中,令他重新活了过来。他失去了前尘记忆,接受了他们安排给他的新身份,将他亲手送入蛮荒的姑娘又引了出来。

他不是无瑄,他是风袭。

周围的景象尽数崩塌,雾色散开,梦境褪去,他仍在炼化念九央的阵法前。只是阵法中央的姑娘已只剩下一抹虚影,红影渐渐变得透明,将要彻底消散于这天地间。

他发疯似的朝阵法扑过去,却一次次被撞开,天地间只剩下他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在喊她。

师父。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让他想起来?为什么不干脆让他永远忘记?

灵力覆在幽冥界的缺口处,倾覆而下的幽蓝河水终于缓缓停止,寂静的天地间传来水滴的轻响,滴答,滴答。

阵法周围的白光骤然褪去,浮在空中的念九央像一片红色羽毛缓缓落下来,他扑过去将她接住。她在他的怀里,一点儿重量都没有,总是含笑的眉眼淡得看不清楚。

他哭着为她输送灵力,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她几乎透明的脸上:“师父,对不起,不要离开我。”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目光却变得虚无:“你还活着,我很开心。”

他将她抱在怀里挣扎着起身,话都说不利索:“我带你回蛮荒,我们回蛮荒……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像是哭了,鬓发都湿透了,嘴角却弯弯的,嗓音又轻又柔,像一阵风,响在他耳边:“风袭,我走了啊。”

他拼命地摇头,整个人都在发抖:“师父,别走,别离开我。”

可她再也无法回答。

一阵风拂过,吹开点点赤红星光,她消失在他的怀里,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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