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馨元
【辞赋研究】
从“以悲为美”到“清和自然”
——浅析《文选》音乐赋审美取向的衍变
邢馨元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兰州730070)
《文选》中的音乐赋,其审美思想存在明显的差异。两汉时期的《洞箫》《长笛》二赋,明显透露出“以悲为美”的审美倾向,而魏晋之际,玄学的兴起致使音乐赋的审美思想发生了明显转变。嵇康与成公绥将对音乐的描摹歌咏与崇尚隐逸的高远情怀联系起来,强调音乐与自然的和谐,从中可见魏晋乐赋重清和、尚自然的特点。
《洞箫赋》;《长笛赋》;《琴赋》;《啸赋》;审美取向
音乐为儒家“六艺”之一,自汉代始,就出现了不少以声乐、器乐、舞蹈及与音乐相关的艺术为描写对象的作品。汉赋中最早对音乐进行描写的是枚乘的《七发》,其为后世乐器赋的创作奠定了基础。梁代萧统编辑《文选》,将音乐赋单独列为“赋”中一类,收王褒《洞箫赋》、傅毅《舞赋》、马融《长笛赋》、嵇康《琴赋》、潘岳《笙赋》、成公绥《啸赋》六篇。其中,王、马、嵇、成四人的赋作素来被选家视为铺叙“音乐”的名作。本文通过简单分析这四篇乐赋,拟就《文选》中音乐赋审美思想的转变及其原因略陈己见,以就教于方家学者。
西汉王褒《洞箫赋》是现存最早的音乐赋作,其结构布局具有相对完整性,创作手法亦趋成熟,形成了汉魏六朝乐器赋的固定创作模式。它一改汉代大赋规模壮阔、恢弘夸张、劝百讽一的特点,属于风格清新、形象细致、娱悦耳目的咏物小赋。赋文开篇点明了洞箫的制作材料——箫竹的产地,即“江南之丘墟”,紧接着铺叙其生长环境。“岖嵚岿崎,倚巇迤靡”[1]783,可见竹林环境之险峻、凄寒;“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1]783,谓箫竹吸收天地之精华。在静态环境描写的基础上,再辅以动态情境的记述:翔风萧萧、素波微扬、孤雌寡鹤、春禽群嬉、秋蜩不食、玄猿悲啸。动静结合,给读者展示了一副形象生动的图画。
接着,赋家对洞箫的制作程序与发声方法做了说明。鲁班制器、夔妃定律,并饰以象牙,可显其制器手法之高贵,侧面烘托其乐音之美妙。然而,演奏洞箫之人却“生不睹天地之体势,暗于白黑之貌形”[1]785,心中忧愤郁结难解,故“专发愤乎音声”。发声时“形旖旎以顺吹”“气旁迕以飞射”[1]785,可得乐音“或浑沌而潺湲”,“或漫衍而骆驿”[1]785。《洞箫赋》对箫音之美妙、箫声之动人,极尽描绘与夸张,并运用通感手法来阐述“巨声”“妙声”“武声”“仁声”四种不同乐声的特点。即使是同一种乐声,在不同的人听来,亦有不同感受:“故贪饕者听之而廉隅兮,狼戾者闻之而不怼。刚毅彊暴反仁恩兮,嘽唌逸豫戒其失。”[1]787这里明显体现了儒家重视教化功用的音乐思想。
王褒尤其强调“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伟之”[1]788,他认为只有真正理解音乐之人才可体会到悲乐中的情感。钱锺书先生也曾说:“奏乐以生悲为善者,听乐以能悲者为知音,汉魏六朝,风尚如斯,观王赋此数语可见也。”[2]这种“以悲为美”的音乐美学观在《洞箫赋》中有很好的体现。首先刻画乐器之材箫竹的生长环境时突显其险恶凄清,并通过“孤雌寡鹤”“秋蜩不食”“玄猿悲啸”等悲凉凄苦的物象说明其环境之“悲”。箫竹浸透着天地万物间的悲声,奠定了箫音悲的基调。然后又提到吹箫人为盲人乐师,生来就不曾见光明,心中无限的忧愤悲苦无处发泄,唯有音乐可助其抒发心中悲愤,所以才会有“寡所舒其思虑兮,专发愤乎音声”的表现。音乐是用来表达演奏者内心情感的,乐师心中的凄凉悲伤便造就了听众耳中的悲乐。而在作者看来,只有那些体会到音乐悲情的人才能称之为“知音者”。
《洞箫赋》开篇铺陈乐器制作材料的生长环境和质地,紧接着叙写乐器的制作及演奏过程,再加以对其音乐效果与技巧的描摹,形成了汉魏六朝乐器赋的创作模式。东汉马融在《长笛赋》序言中述及其创作动机:“追慕王子渊、枚乘、刘伯康、傅武仲等箫琴笙颂,唯笛独无,故聊复备数,作《长笛赋》。”[3]808综观《长笛赋》全文,可以发现其构思立意,并没有突破传统乐赋的基本创作模式。同样是从乐器取材入手,转入制器发声,作者再充分发挥想象,运用比拟、通感等多种艺术手法,从不同角度铺叙笛声嘹亮舒旷、回环往复的美妙,最后通过对听者感受的描写来归纳总结笛声的音乐教化功能。嵇康在其《琴赋》序中,总结了前代乐赋作品的共同之处:“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4]836可见,除运用大体相同的模式创作以外,“以悲为美”成为两汉音乐赋的审美主流思想。
马融笔下用来制笛的竹子生于终南之阴崖,“托九成之孤岑兮,临万仞之石磎”,“秋潦漱其下趾兮,冬雪揣封乎其枝”[3]808,在人迹罕至的极危之地漱风沐雪,受洪水浪涛冲击;再有“猨蜼昼吟,鼯鼠夜叫。寒熊振颔,特麚昏髟。山鸡晨群,壄雉晁雊”[3]810,鸟兽昼夜悲号长啸;更有诸如彭咸、伍子胥、伯奇之类的放臣逐子,以及被鲁哀公遗弃的夫人姜氏、为商朝高宗逐放的贤子孝己等人,聚集于竹下聆听清风拂竹之声,“靁叹颓息,掐膺擗摽。泣血泫流,交横而下”[3]811,他们心中的悲痛随声而起,“通旦忘寐,不能自御”。在如此危殆险峻之地备受压迫,倾听禽鸟离兽的悲鸣哀号,见证伤心之人的凄苦往事,竹子本身就具备了悲哀之质。用此竹制笛,笛声亦生悲。况且作者在序文中就说“甚悲而乐之”,故《长笛赋》中马融的音乐审美观与王褒一致,依然是“尚悲”的。
魏晋之际,“尚悲”的审美取向在一部分乐赋作品中仍有所体现,而嵇康的《琴赋》可以说是转变两汉音乐赋风格的第一篇赋作。嵇康认为前人所作乐赋“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4]836,并一改汉代以悲为美、注重教化的审美观念,宣扬琴声清悠和谐、沉静旷远的自然美。
《琴赋》结构实与《长笛赋》相仿,赋文前有序,说明作赋缘由:嵇康以“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故为之赋。主文内容亦如其他乐赋,仍先铺叙琴材的生长环境,“称其才干”。但与王、马之赋不同的是,嵇康完全抛弃了前人描写自然“以危苦为上”的倾向,他笔下的梧桐成长于清闲幽静、和谐美好的环境之中: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祥观其区土之所产毓,奥宇之所宝殖……若乃春兰被其东,沙棠殖其西。涓子宅其阳,玉醴涌其前。玄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竦肃肃以静谧,密微微其清闲[4]836-838。
梧桐托身于峻岳崇冈,畅饮天地精气,吸纳日月之辉,再有甘醴喷涌、祥云遮荫、鸾鸟飞翔、惠风倘徉。如此令人向往的神丽自然,俨然已成为遁世之士相约游乎其中的隐逸乐园。隐士们“悟世俗之多累”,敬慕许由隐遁箕山高迈超俗的气节,故“顾兹梧而兴虑,思假物以托心”[4]839。
“赋其声音”时,嵇康亦非“以悲哀为主”。《琴赋》中,于清幽安逸的环境之中生长起来的梧桐,经由名匠之手,“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制作而成的古琴,琴声自然清越和谐。并且嵇康在文中也一直强调,琴声的美妙动人在其清和空灵的音色与清朗和畅的旋律:
踸踔磥硌,美声将兴,固以和昶而足耽矣[4]841。
清和条昶,案衍陆离。穆温柔以怡怿,婉顺叙而委蛇[4]844。
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间遼故音痺。弦长故徵鸣。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4]846-847。
实际上,嵇康描绘美好的自然、推崇“清和”的声音,直接决定了其审美趣味不同于汉代赋家的“垂涕为贵”,“以悲为美”。在《琴赋》中,他借咏琴来抒怀,利用和美流畅的音乐创造出清远脱俗的意境,表达自己对于世俗名利的鄙视,强调人与自然的协调,寄托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个性情怀。
晋初赋家成公绥,少有俊才,雅好音乐,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凭借辞赋奠定的,刘勰以为“成公子安,撰赋而时美”[5]541,并将其列入“魏晋之赋首”,《啸赋》是其名篇。与前三者不同的是,成公绥歌咏的并非有形可循的乐器,而是“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6]867的啸声,在题材方面实现了创新。赋文开篇假设了一个“逸群公子”形象,与他交往密切的朋友,皆是“傲世忘荣,绝弃人事”,仰慕远古高士之人,他们在一起“精性命之至机,研道德之玄奥”[6]867,终能“邈姱俗而遗身,乃慷慨而长啸”[6]866。而这种人为发出的啸音,成公绥视其为“良自然之至音”,绝非丝竹管弦乐器所能比拟的。
嵇康以琴德为最优,成公绥则以啸声为“至音”,不仅因其不假器、不借物,全凭啸者用心控制气流的独特发音机理,更缘于“啸”美妙极佳、更近自然的声音效果,正所谓“总八音之至和,固极乐而无荒”[6]867。成赋在描摹赞美啸声时,设立了登高台啸歌与游崇山吟咏两个场景,然其写作手法受前人赋作的影响显而易见。作者利用丰富的想象力,通过描述自然界禽鸟百兽之态与山川环境变化,借有形之物摹无形之音,并以名家名曲衬音乐之妙,使读者真切感受到“啸”这种特殊的音乐形式所具有的独特艺术魅力。
综览全文,可知《啸赋》的创作倾向与嵇康《琴赋》比较接近,作者是想借“啸”表达高远超俗、亲近自然的情怀。开篇假设的“逸群公子”,实为成公绥自己,而超然物外、隐逸自然是其自身理想。况且,“啸”的本质特性是“自然”,对魏晋名士而言,长啸和饮酒、服食一样,是豪迈不羁、洒脱自由的“魏晋风度”的一种行为符号。正如王琳先生所言:“嵇氏、成公氏的高明之处在于能把对音乐的描摹与崇尚隐逸的高远情怀紧密地系结在一起,借琴借啸表现自我高蹈不群的个性,流露了对时俗的鄙薄,对浊世的抨击,寄托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态度,从根本上突破了《洞箫赋》《长笛赋》等前代音乐赋单纯摹声写物的程式,而变成了一曲‘假物以托心’的高士之歌。”[7]11
值得注意的是,与汉代音乐赋铺陈赞美音声、注重音乐的政治教化功能相比较,魏晋时期的音乐赋更能咏物抒怀,在兴寄性、抒情性方面有明显的进步。同时,魏晋乐赋的审美取向与两汉时期的“以悲为美”不尽相同,发生了较大的转变。就《琴赋》《啸赋》而言,“清”“和”二字在赋文中出现多次,且两位赋家均强调音乐与自然的和谐,隐约可见魏晋乐赋重清音、尚自然的特点。
综观汉魏六朝乐赋作品,“以悲为美”的审美取向为大多数赋家所认同,正如嵇康在其《琴赋·序》中对前代音乐赋作品所做的评价:“其体制风范,莫不相袭。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4]836不光是两汉时期的赋作家善于描摹悲乐,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音乐赋作品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悲伤哀婉的内容。“尚悲”倾向不仅是中国传统音乐审美风尚的延续,更是当时赋家对音乐与人生、音乐与社会以及音乐与生命之间关系的探讨与感悟。
然而,嵇康的《琴赋》与成公绥的《啸赋》,明显不同于王褒《洞箫赋》、马融《长笛赋》,其中并没有运用大量笔墨渲染悲苦的环境,强调悲乐的教化功能,而是更推崇音乐的清和美与自然美。究其缘由,汉末至魏晋六朝儒学衰微,玄学的兴起是引起嵇、成二人赋作审美取向不同于其他音乐赋的一个主要原因。
东汉末年,儒学衰落,而玄学思潮在整个魏晋时期逐渐兴起并发展演变。玄学家们的思想观念,在魏晋时代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尤其到了正始年间,那样一个充满玄思哲理的时代,名士进行文学创作时,有意无意地总会将其时的玄学理念融入其中。嵇康《琴赋》着意追求的“其理”与“旨趣”,正是他本人的思辨思维在作品中的投射。他在自己的音乐理论著作《声无哀乐论》中就曾表达过这种观点:“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乎人情。”他认为,音乐体现了自然宇宙的和谐统一,带有“自然”的属性,“和”是其实质,故音乐所要表达的就是这种自然和谐,而《琴赋》正是这种思想的具体体现。
其次,当时士人标榜老庄之学,而老庄哲学主张超脱世俗,又重自然与个性,可以说,魏晋玄学是一股崇尚自然主义的社会思潮。正是由于玄风的熏染,隐逸之风盛行,很多名士旷达任情、傲世独立,他们不以功名利禄为务,而是甘于淡泊,反抗世俗的束缚,或离群索居,或遁迹山林,追求内心世界的满足。与先前的隐士相比较,魏晋名士的隐逸,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的出世情怀,或寄情山水的人生乐趣,或躲避战乱的谋生策略,更特殊的因素是当时士人对“自然”的崇敬以及部分名士对“名教”的抵触与反抗。嵇康与成公绥也是如此,他们仰慕那些远古时期的隐士们,可以抛弃一切世俗之累,完全进入自然之中,在宁静中去聆听自然界清和美妙的音声,用心感受大自然的和谐统一。在《琴赋》与《啸赋》这两篇赋文中,古琴与长啸俨然已成为了魏晋名士崇尚自然、超脱世俗的表达途径,音乐所带有的哲学内涵与两位赋家的审美情趣得以展现。
在“尚悲”这种传统音乐审美思想的影响下,汉魏六朝的音乐赋大多是“以悲为美”的,以两汉时期的《洞箫赋》《长笛赋》尤为明显。然而,魏晋南北朝崇尚自然的玄学思潮引导着其时赋家改变前代音乐赋的审美取向。嵇康《琴赋》推崇清越和谐之音,成公绥《啸赋》注重亲近自然之声,从中可见魏晋乐赋崇尚“清和自然”的特点。
[1][梁]萧统.文选·洞箫赋[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钱锺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梁]萧统.文选·长笛赋[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4][梁]萧统.文选·琴赋并序[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5][梁]刘勰.文心雕龙·才略[M].王志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6][梁]萧统.文选·啸赋[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7]王琳.六朝辞赋史[M].西安:世界图书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4.
(责任编辑:王芳)
Aesthetic Orientation Evolution of Music-themed Fu in Wen Xuan(文选)
XING Xin-yuan
(College of Literature,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730070,China)
The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music-themed Fu in Wen Xuan(文选)is different.Dongxiao Fu(洞箫赋)and Changdi Fu(长笛赋)written in the Han dynasty demonstrate an orientation of taking sorrow as beauty.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the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music-themed Fu changes with the rise of metaphysics.Ji Kang and Cheng Gongsui combined music description and their feelings of advocating seclusion,by which to stress the harmony of music and nature.It can be seen from this that harmony and spontaneity are adored in the music-themed Fu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Dongxiao Fu(洞箫赋);Changdi Fu(长笛赋);Qin Fu(琴赋);Xiao Fu(啸赋);aesthetic orientation
I207.224
A
1672-8572(2017)04-0001-05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4.01
2017-04-10
邢馨元(1993—),女,甘肃定西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