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进改革论:关于基层民主先行的理论阐释

2017-03-12 07:25阮思余
岭南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精英民主基层

阮思余

(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副教授,博士)

渐进改革论:关于基层民主先行的理论阐释

阮思余

(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副教授,博士)

梳理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民主发展,一个简单的事实就是中国的基层民主,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为什么基层民主在中国得到了优先发展?对此的解释,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是精英推动论,另一种是权益诉求论。从一些微观机制上来说,这两种观点,都有一定的解释力,但是都无法解释基层民主发展与三十余年改革开放之间的内在关联,更无法建立一个解释中国基层民主发展的普遍性命题。实际上,中国渐进改革的发展道路决定了基层民主优先发展的道路。或者说,基层民主发展的渐进改革论。中国乡村民主化的基本经验昭示我们,要摒弃“激进民主论”,即从基层民主快速发展到大规模民主化。总之,从中国改革的历程和改革的逻辑来理解中国民主的发生逻辑,较权益诉求论和精英推动论,具有更强的解释力。

基层民主;渐进改革;宏观历史;政治改革

一、引言

如果从推进民主的方向或者发展民主的策略来考察,中国发展民主的策略选择就是优先发展基层民主。基层民主优先实际上是一种累积性的民主化,也就是所谓的渐进民主。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基层民主发展的实践就是典型表现。基层民主包括诸多方面:村民自治、社区自治、(县、区)人大民主等。就目前来看,在如此多样的基层民主实践中,村民自治是最为典型的表现。

梳理改革开放三十余年的民主发展,一个简单的事实就是中国的基层民主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恰如徐勇先生所言,“20世纪是农民改变中国,创造中国,同时以农村基层民主为起点,创造一个民主中国”[1]。虽然我们在迈向“民主中国”的大道上不断前行,然而,随之引出的问题却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如何解释中国基层民主优先发展的这一事实?易言之,在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为什么优先得到发展的是基层民主?在检讨精英推动论与权益诉求论的基础之上,不难发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之所以优先发展基层民主,主要是由我们所选择的渐进改革与渐进发展的道路所决定的。笔者将之称为基层民主发展的渐进改革论。

二、文献回顾:精英推动论与权益诉求论

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研究中国基层民主的学者更多地是从基层民主的微观机制去研究基层民主的发展。关于基层民主发展原因的讨论,主要形成了两种观点:精英推动论与权益诉求论。我们有必要分别考察这两种观点,然后分析其局限性所在,在此基础之上,引出本文的主要观点,即渐进改革论。

(一)精英推动论。

精英推动论是当前分析中国基层民主优先发展的最为主要的观点,也是影响最大的观点。这种观点主张,中国基层民主之所以能够得到发展,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得益于一些精英人物的推动作用。论者往往会引用一些精英人物关于发展基层民主的经典语句作为其立论的重要论据。在涉及村民自治的时候,首先会想到的非彭真莫属。彭真关于村民通过管好村、进而管好乡,然后管好县的逻辑被频繁引用。在1987年谈到基层民众的直接民主时,彭真区分了两种类型的社会主义民主:一种是人大民主,一种是基层民主。针对基层民主,彭真强调,“有了村民委员会,农民群众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实行直接民主,要办什么,不办什么,先办什么,后办什么,都由群众自己依法决定,这是最广泛的民主实践。他们把一个村的事情管好了,逐渐就会管一个乡的事情;把一个乡的事情管好了,逐渐就会管一个县的事情,逐步锻炼、提高议政能力”[2]608。

除了彭真之外,支持村民自治的党内元老还包括薄一波、宋平。郎友兴指出,中国民主化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政治精英导向的民主化。[3]他还特别强调政治精英,而非知识精英,在推动中国基层民主方面所起的重要贡献。此外,这些政治精英还包括民政部的王振耀、各级民政部门以及其他党政领导人等。[4]在总结四川的基层民主缘何走在全国前列时,有论者也特别提到两个地方精英人物,以此证明基层民主改革过程中地方政治精英的重要性。在雅安推进党内民主试点的张锦明,以及在新都进行政改的李仲彬,而且他们后来都获得提升。张锦明从雅安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升任雅安市委副书记,李仲彬则从新都区委书记升任四川巴中市任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现为巴中市委书记。[5]

(二)权益诉求论。

在精英推动论之外,还有一种发展基层民主的声音,这就是权益诉求论。这种观点认为,基层民主之所以能够得到发展,除了精英人物的作用,以及政府的推动之外,还有一种来自基层自身的力量,这就是农民与基层政权博弈的结果。2001年8月,项继权通过对河南和湖北部分县市及乡村的调研发现,类似处理税费的收缴与干群矛盾的化解这样的问题,最后的一个较为可行的办法就是,政府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不同程度地满足了农民的诉求,尤其是涉及到村干部的任免问题,于是,村民直接选举村干部,选出他们信任的村干部,成为农民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民主也就由此产生。[6]

在权益诉求论看来,基层民主的发展,是由于财政短缺导致农民与政府、基层干部之间权益博弈的结果。“乡村民主的生成和发展并不完全是外力推动的结果,参与其中的人们并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或‘高尚的目标’,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之争,是财政短缺及征税和收费引发的政治矛盾,是政府与农民之间的一种权利交换和妥协。”[6]而且,对于博弈的双方来说,这种结果是一种双赢格局。基层政府与干部通过让农民参与政治生活,既改善了干群关系,又降低了由此有可能导致的政治风险;农民通过主动申诉其权益,既促进了基层政府与干部改变他们对农民的态度,又为真正捍卫自身权益获得了制度性的保障。“人们的不合作和抵制不仅加大了税费征缴的成本,也增大了政治风险。为了降低税费的征缴的成本及政治风险,民主便成为一种可行的选择。”[6]

(三)两论的局限性。

在分析中国基层民主之所以能够得到发展的原因方面,精英推动论与权益诉求论确实从两个不同的角度进行了一些有益的尝试与分析,这对我们理解中国基层民主的发展逻辑,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精英推动论从高层政治的角度提醒我们,在讨论基层民主发展的时候,不能忽视权力精英,尤其是高层权力精英的作用。权益诉求论则提示我们,单单从精英推动论的角度来把握基层民主还不能完全说明基层民主的发生逻辑,于是有必要从底层政治和草根自身中寻找基层民主的内在逻辑。这就为我们分析基层民主提供了精英与民众(农民)这一权力两端的分析视角。

然而,在笔者看来,尽管这两种视角抓住了权力两端的行为主体,但是,也只能解释基层民主为什么会发生,而无法真正解释本文所讨论的问题:即中国的民主进程为什么优先在基层发生发展?当然,这也是由这两种研究视角的内在缺陷所决定的。一是两种论点都是从微观机制研究基层民主。要清晰说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为何优先发展基层民主,就必须从改革开放以来的宏观历史来把握。精英推动论对某一时段精英言行的分析,权益诉求论对特定时空农民行动的探究,显然都只是微观机制的研究,而不是宏观历史的把脉。二是两种论点的分析都无法得出一个普遍性的命题。精英推动论与权益诉求论都试图解释为什么基层民主能够得到产生、发展,只是角度不同而已,可是,这种分析还有进一步追问的空间,为什么是基层民主得到了优先发展?而无论是精英推动论,还是权益诉求论,都无法完成对这一问题的分析。

由于精英推动论与权益诉求论都是微观机制的研究,而不是宏观历史的研究,因而很难得出一个普遍性的命题。而要回答本文的问题,就必须超越这两种微观机制的视角,从一个更为宏观的视角来分析导致了中国民主发展逻辑的具体机制。

三、新的解释:渐进改革论

(一)宏观历史与微观机制相结合的分析方法。

研究方法的局限性,致使精英推动论与权益诉求论都无法从整体上把握基层民主发展的内在逻辑。我们不妨采用邹谠先生的宏观历史与微观机制的分析方法,来考察中国基层民主的发生逻辑,在此基础之上,建立关于中国基层民主衍生逻辑的普遍性命题。邹谠在批判既有研究的两张皮现象——即理论分析与历史事件之间的严重脱节的基础之上,提出必须在这二者之间建立一种有机的联系。“要有效地以某个理论观点去解释历史事件,就必须在历史事件和理论分析之间,建立一种内在的联系。不过,在进行一番努力之前,不论是历史学者或理论学者,都难以认识到历史事件和理论分析之间那种内在的相互关联或相互呼应。”[7]117前述两种论点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即论者往往不会从一个较长历史时段来理解政治现象,仅仅从一些微观的视角,就做出关于这一问题的学理阐释,势必有失偏颇。如果我们能够做到理论分析与历史事件的有机契合,也就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特定事件的普遍意义,以及对这些事件进行理论分析的必要性。“当历史学者或理论学者在历史事件和理论分析之间找到了一种恰当的结合的时候,那么理论、参照框架、模型等等工具,就能帮助我们揭示某个史实或一些历史事件的普遍意义,就能帮助我们把某个特殊的案例放到一个更为宽广的情景之下进行分析,从而加深我们对那些历史个案的理解。”[7]117基层民主的发生,对于中国的民主政治变迁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们需要对其进行更加具有理论解释力的分析,为以后的民主政治建设积累理论资源。

对历史事件进行分析的目的,主要在于建立一个普遍性的理论命题。这一命题有助于揭示人类政治变迁和社会变迁的一般模式或者共性特征。或者说,通过这些一般模式,我们就能更加透彻地理解人类政治变迁和社会变迁背后的学理脉络与理论支撑。如何从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中,去分析基层民主的“顺理成章”性,这是我们需要研究的重大课题。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既有的精英推动论与权益诉求论都无法完成这一学术使命。在这一方法论的指导之下,我们需要引入新的理论视角来分析基层民主何以优先发展的问题,这就是渐进改革论。为此,我们必须回答两个问题:一是渐进改革是否意味着一个国家在推进民主发展的进程中必须优先发展基层民主?二是邓小平所主导的渐进改革是否强调了基层民主优先发展的要求?对第一个问题,我们有必要考察亨廷顿的思想。毕竟,针对转型社会或者走向现代化的社会的问题,亨廷顿提出了很多睿智的看法,在《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一书中,就有不少篇幅讨论渐进改革与基层民主之间的关系问题。对第二个问题,我们则需要回顾中国改革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的思想,《邓小平年谱》有相当篇幅就是讨论中国的改革问题。梳理亨廷顿的理论不难发现,渐进改革决定了必须走基层民主优先发展的道路。回顾邓小平的思想,我们也可以得出另一个论断:邓小平所主导的渐进改革基本上遵循了基层民主先行的逻辑。

(二)渐进改革决定了必须走基层民主优先发展的道路。

围绕渐进改革与基层民主的关系,亨廷顿认为,要成功推进改革就必须选择渐进改革;渐进改革要求优先发展基层民主;发展基层民主的关键是争取更多农民的支持;更多农民的支持有助于渐进改革的成功。

1.要成功推进改革就必须选择渐进改革的路径。关于改革的策略问题,主要有两种道路可以选择:一是激进改革,二是渐进改革。前者试图通过一揽子的改革目标与改革计划,而且竭尽所能地实现这些目标;而后者往往不会公开所有的改革目标,只是一个时期公开并推行一项或几项改革。正因此,前者又被称为综合的、根本性的、闪电式的改革,后者又被称为局部的、枝节的、费边式的改革。历史证明,选择激进改革,往往趋于失败,而选择渐进改革,则更加容易成功。“对于改革者来说,问题不在于用一套彻底的主张去制服一个敌手,而是要通过显然十分有限的要求减弱他的对抗,企图一下子办好每一件事的改革者结果只会获得微小成功或一事无成”[8]338。

2.渐进改革要求必须优先发展基层民主。相比革命来说,改革尤其强调其重点、时序的选择问题。相比革命者来说,改革者要更加慎重选择改革的形式、优先顺序。诚然,要做出一种理性的选择,也非常艰难。[8]337而渐进改革要求从基本的民主制度建设开始做起。基本民主制主要指的是,现有政治系统要强化对基层政治精英的统合,要加强对底层民众的赋权。亨廷顿指出:“从政治上讲,基本民主制是要:(1)把全国各地的一批新的地方政治领袖纳入政治体系;(2)在政府和政治稳定所依赖的农村民众之间建立制度上的联系;(3)形成一种民众制衡力量,以削弱行政官僚的优势地位;(4)提供一个可以疏导继续扩大的政治参与的结构。因此,基本民主制是为政治体系中权力的扩张奠定制度框架的手段。”[8]247毫无疑问,对于改革者来说,要做到这一点,确实非常艰难。这种艰难性主要体现在:既要将地方政治精英纳入政治体系,又要不断扩大民众的政治参与;既要扩大民众的民主权利,同时又要限制官员的统治权力;既要不断推进这种基本民主建设,又要将这种民主建设逐步制度化;既要反对抵制改革的保守者,又要反对夸大改革的激进者。对于改革者来说,他们必须坚持这些不同角度的双面作业。只有这样,才能切实推进基层民主制度建设。

3.发展基层民主的关键就是寻求更多农民的支持。推进基层民主制度建设,具有双重意义。其一,农民从此合法卷入政治、参与政治。通过扩大政治参与,将原本无组织的农民纳入既有政治体系,农民也就能够获得政治体系的接纳、支持。其二,政治体系从此变得更为稳固。通过在强大的政府与广大的农村之间建立制度化的联系,有助于稳固政治体系,保持国家与社会的稳定。 “基本民主制把政治带到农村,并造就了一个在地方和国家政治中都将发挥作用的农村政治积极分子阶层。政治活动第一次从城市向外扩散,遍布整个农村。这样,政治参与被扩大了,政府也获得了一股新力量的支持,并且,在建立政府与农村之间的制度化联系方面也取得重大的进展,而这种联系是现代化中国家政治稳定的前提条件。”[8]246农村稳定是政治稳定的基础,而要维持农村稳定,关键是农民支持而不是反对现有政权。[8]284

4.农民的支持有助于渐进改革的成功。改革要想取得成功,就必须争得绝大多数人的支持。对于一个农民人口占绝大多数的国家来说,农民的支持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农民的支持不仅可以维系前述的政治和社会稳定,还可以为政府镇压各种反对、敌对力量提供重要支撑。“农村在现代化中国家的政治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绿色崛起’的性质、农民进入政治体系的方式,决定了未来政治发展的道路。农村若能支持政治体系和政府,政治体系本身就可以稳如泰山地对付革命的冲击,政府也就会有希望在叛乱的威胁下,固若金汤。一旦农村充当反对派的角色,政治体系和政府就都有被颠覆的危险。”[8]285这显然意味着,“谁控制了农村,谁就控制了整个国家”[8]285。革命如此,改革亦是如此。

(三)邓小平主导的渐进改革基本遵循了基层民主先行的逻辑。

在厘清了渐进改革需要优先发展基层民主之后,我们需要考察的就是,中国的渐进改革与基层民主的关系问题。换言之,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的就是,邓小平所主导的渐进改革是否遵循了基层民主先行的逻辑?作为中共第二代领导核心,邓小平对于整个改革开放、基层民主的发展的态度具有重要的指导性、纲领性的作用。1989年11月6日,在同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国家主席金日成的谈话中,邓小平毫不隐晦地指出,“这十年我们党把我放到了特殊的岗位,我不当党中央总书记,也不当国家主席,但实际上我是党和国家领导集体的核心,这在国际上也是公认的”[9]1294。他也曾不讳言他对整个政局的实际掌控,对整个领导班子的驾驭也是游刃有余的。这从以下两个方面可以看出。一是对外直言两任书记倒台的原因。与金日成的谈话时,邓小平还提到八十年代两个总书记(胡耀邦与赵紫阳)的失职,都是在坚持社会主义与坚持党的领导这一政治思想原则的问题上犯了根本性质的错误。[9]1294二是告诫新的领导集体要继续坚持改革开放不动摇。1989年11月10日,邓小平会见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针对如何确保改革开放持续到下一个十年等问题,邓小平如此答道:可以肯定地说,谁要走回头路,谁就要下台。[9]1296

关于邓小平与中国基层民主的关系,学术界一般不将邓小平与中国基层民主紧密相连,言下之意就是,邓小平对于推动中国的基层民主并没有起到直接的推动作用。这一点,从前述郎友兴先生在谈到基层民主的发展得到高层政治精英的支持时,并没有提到邓小平,王金红教授在提到高层精英支持村民自治时,也非常明确地指出,“国内已经有相关材料表明,彭真、薄一波、宋平等老同志是村民自治公开的支持者”[10]。而且,如果翻阅《邓小平年谱》,也确实难以找到邓小平直接论述发展基层民主,比如村民自治的观点。不过,王金红教授根据邓小平与卡特之间的特殊关系,得出结论:邓小平不是村民自治的旁观者,而是村民自治的强有力的支持者。[10]由此提出的问题就是,邓小平是否真的重视基层民主发展?邓小平是否真的支持村民自治?根据邓小平关于改革的思想,即使我们不能得出邓小平是村民自治的强有力的支持者的结论,也至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邓小平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思想内在地包含了优先发展基层民主的思想。前文已述,如果要走渐进改革的发展道路,那么,为了稳步推进民主进程,就势必优先发展基层民主。这样一来,就有必要通过考察邓小平关于改革、民主、农村等方面的思想,来论证中国改革与基层民主发展的关系。

1.改革的总体方针:胆子要大,步子要稳。邓小平关于改革的思想,既强调要勇于改革,又强调要慎重改革;既要有坚定改革的信心,又要对改革的风险有充分的估计;既要坚持不断改革,又要逐步总结改革的经验;既要保持长期改革的热情,又不能急于求成;既强调当前要推进改革,未来还要坚持改革。只有通过这种持续不断的改革,才能真正扫除实现现代化的各种各样的障碍。1985年到1987年,邓小平在会见时任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等外国政要时,反复强调了这一观点。邓小平强调改革要走一步看一步,要不断总结经验,要坚持不断改革,改革是好几代人的事情,改革不能急于事功,改革要逐渐理出一个头绪,改革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改革必须要有长期规划,这些思想都非常典型地反映了邓小平在改革观上的渐进主义的思路。

2.改革的历史起点:从农村开始改革。中国改革是从农村开始启动的。农村改革主要是指包产到户和乡镇企业异军突起。正是由于农村改革取得成效才有了后来的城市经济体制改革。从农村开始改革,也印证了亨廷顿的观点,“现代中国家政府的稳定取决于它进行农村改革的能力”[8]365。按照这样的改革逻辑,改革从农村到城市,从经济体制改革到政治体制改革,从农村开始经济体制改革,也势必逐渐开启农村的政治体制改革,进而将这种政治体制改革推向城市。后来的基层民主发展的实践基本上印证了这一点。村民自治在农村的发展,逐渐推动了城市社区的民主的发展。而且,城市社区民主的诸多做法几乎是复制了村民自治的做法。

3.改革的领域拓展:从经济体制改革到政治体制改革。邓小平在20世纪80年代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论述,成为此后学界讨论政治体制改革的经典引证。邓小平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论述,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政治体制改革对于经济体制改革具有决定性的意义。邓小平是从经济体制改革与政治体制改革的互动关系来思考政治体制改革。当经济体制改革逐渐取得一定的成效时,必须适时推动政治体制改革。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改革者必须学会双面作业:在深化经济体制改革的同时,逐渐推进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的最终成效,将有赖于政治体制改革的推进。易言之,政治体制改革具有最终的决定意义。邓小平在1986—87年会见外宾时反复强调,政治体制改革与经济体制改革并行不悖,而且互相依赖,政治体制改革主要就是要发扬民主,调动基层的积极性。[9]1189按照这一逻辑,基层民主就是经济体制改革的必然逻辑。村民自治既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乡镇企业等农村经济体制的自然延伸,同时又对其长期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应该说,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农村因税费问题而导致严重的干群矛盾问题,确实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切实推进基层民主的迫切性与重要性。前述项继权先生对此问题的讨论就是一个很好的明证。二是政治体制改革是在发扬民主的基础上调动人民的积极性。邓小平不仅强调一定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而且还特别阐释政治体制改革的目的所在。这就是,政治体制改革除了要完成对国家政权的巩固作用、活跃经济之外,还要通过不断发扬民主来调动人民的积极性。这就需要将权力下放给基层和人民,亦即发扬基层民主。[9]1142任何民主都应该具有一项功能,这就是它对于促进人民积极参与政治生活,具有正面的导向与激励作用。基层民主同样必须具备这一功能。在前述1987谈话中,邓小平言简意赅地指出,“调动积极性是最大的民主”[9]1195。如果基层民主不能调动人民的积极性,也就意味着基层民主要么是假民主,要么缺乏操作性,没有吸引力。从基层民主的实践来看,村民自治在调动农民积极参与农村政治生活、积极介入农村公共事务、监督基层干部贪污腐败等方面,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

4.改革的深入推进:渐进发展民主。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势必面临着发展民主的问题。如何推进民主?推进什么样的民主?邓小平对这两个问题都有所论述。而且,后来民主的发展,也基本是按照邓小平所定的调子逐步推进的。第一,稳步推进民主。邓小平在八十年代的多次讲话中,都特别强调了发展民主,只能是稳步推进、逐步发展、步子要稳、自上而下地推进。第二,从基层开始发展民主。如前所述,邓小平在关于发展民主的问题上,强调要给农民、居民更多的民主权利,更多的自主权。[9]1172

5.改革的基本保障:保持农村稳定。在邓小平看来,农村稳定是中国稳定的晴雨表。判断中国是否稳定,主要取决于农村是否真正稳定。在20世纪80年代,邓小平多次强调,农村稳定是中国稳定的基础。当然,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发展中国民主。要看中国民主的发展,首先要看基层民主的发展,尤其是农村民主的发展。总之,我们不遗余力地梳理邓小平关于中国改革的思路,目的是试图从中找寻邓小平发展基层民主思想的逻辑。这一逻辑就是:文革结束以来,我们需要的是改革,而不是革命;改革必须坚持的一个总方针就是,胆子要大,步子要稳;改革的历史起点,就是从农村开始入手,由农村延伸到城市;改革的领域拓展就是,从经济体制改革到政治体制改革;改革要深入发展,有赖于政治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化,这就必然涉及到民主的发展问题;而民主的发展,首先需要发展的是基层民主;在整个改革的过程之中,必须保持政治和社会的稳定,这是改革成功的关键所在。

邓小平的渐进改革的思想与亨廷顿关于渐进改革的理论之间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二者都强调处在现代化中的国家,必须推进改革,而且必须是渐进主义的改革,而不是激进主义的改革。改革的重心在农村、农民。改革必须将基层民主置于民主发展战略的起点。改革要取得成功,必须始终注意维护政治和社会的稳定。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邓小平的渐进改革思想,由于其“渐进”性以及其它因素的限制,导致诸多改革至今还未来得及系统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就是其一。在2008年7月芝加哥大学的‘中国改革三十年讨论会’上,周其仁先生指出,邓小平所主导的改革在四个方面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这就是:(1)中国特色的产权界定;(2)把企业家请回中国;(3)重新认识看不见的手;(4)向腐败宣战。同时,邓小平也有未竟之业,这就是未能真正推动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11]

四、结论:渐进改革决定基层民主优先发展

至此,我们有必要对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做一简要总结。具言之,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中国渐进改革的发展道路决定了中国民主的发展逻辑必然是优先发展基层民主。对于一个转型国家而言,在很大程度上,改革的道路决定了其民主发展的道路。渐进改革本身也是一个不断摸索的过程,因而,要建立较为完善的基层民主,也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探索。之前,我们更多地总结中国改革的经济经验,而很少总结中国改革的民主经验。现在我们可以说,中国改革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民主化的基本经验,这就是渐进改革决定了在民主发展的逻辑上必须走基层民主优先发展的道路。

其次,中国民主化的整体进程取决于整个政治改革的进展状况。政治改革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任何重大的社会和政治事件都完全有可能终止或者延缓政治改革的进程。邹谠曾指出:“中国长期革命的结果,充满了不确定性,并不时被偶然事件和运气所中断……很小的一个不同选择,就可能不仅在实质上而且在程度上导致不论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完全不同的结果”[7]147。

再次,要摒弃简单从基层民主到大规模民主化的“激进民主论”。20世纪90年代,虽然基层民主获得了长足的发展,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共产党试图实现从基层民主到大规模民主化的快速发展。恰恰相反,优先发展基层民主,正是为了缓和民主化与政治改革的压力。这也是汲取苏联激进民主化,以及20世纪80年代“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泛滥的经验教训。[12]72虽然有不少学者曾经期待来自底层的“民主革命”,即从村到乡镇、再到县、市、省,直到中央,也就是从基层民主快速过渡到大规模民主化。可是,民主的中国实践告诉我们,发展基层民主并不意味着快速推进大规模民主化。它们之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关系。[13]大规模民主化的发展状况,既与基层民主的发展成熟有关,又与国家所选择的发展战略有关,还与转型过程中的偶然事件有关。笔者在这里想强调的是,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到这一问题的复杂性。

最后,渐进改革论具有更为广泛的解释力。本文在检讨精英推动论与权益诉求论的基础之上,提出基层民主先行的渐进改革论,而且认为,渐进改革论更能够说明中国基层民主的发生逻辑。毫无疑问,在推动基层民主方面,高层权力精英确实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他们强调,基层民主的推动必须是在渐进改革的框架之下进行,偏离了这一轨道就无法进行。权益诉求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基层民主的底层动因,可是,一旦结合整个改革的历史来说,这一观点的解释力就非常有限。其最后的归宿,还是要回到精英推动论。因为权益诉求首先必须得到权力精英的认同,然后权力精英做出某种妥协,让基层民众享有更多的民主权利,比如选举权、知情权等。质言之,渐进改革论将基层民主的发生逻辑与中国的渐进主义改革结合起来进行分析,比前述两种观点更加具有解释力。●

[1] 徐勇.中国乡村民主的崛起[EB/OL].凤凰网,http://phtv.ifeng.com/program/sjdjt/200908/0810_1613_1294140.shtml.

[2] 彭真.彭真文选[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3] 郎友兴.草根民主的民主意义:对村民选举与自治制度的一次理论阐释[J].二十一世纪,2003,(10).

[4] 郎友兴.政治精英与中国乡村民主选举——在浙江大学博闻学术沙龙的演讲[EB/OL].中国选举与治理网,http://www.chinaelections.org/NewsInfo.asp?NewsID=37908.

[5] 任中平.四川何以成为“中国基层民主试验田”?——四川省基层民主政治建设蓬勃发展的缘由探析[EB/OL].中国选举与治理网,http://www.chinaelections.org/NewsInfo.asp?NewsID=135272.

[6] 项继权.短缺财政下的乡村政治发展——兼论中国乡村民主的生成逻辑[J].中国农村观察,2002,(3).

[7] 邹谠.中国革命再阐释[M].何高潮等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

[8] [美]塞缪尔·亨廷顿.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M].李盛平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8.

[9]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下)[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

[10] 王金红.邓小平与中国农村村民自治的发展[J].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3).

[11] 周其仁.邓小平做对了什么?——在芝加哥大学“中国改革三十年讨论会”上的发言[EB/OL].周其仁个人网站,http://zhouqiren.org/archives/655.html.

[12] [日]中江要介.中国的走向——独存的社会主义大国[M].李乃成译.北京:时事出版社,1994.

[13] 裴智勇.30年盘点:中国民主增量发展[J].民主,2008,(12).

(责任编辑:温松)

D082

A

1003-7462(2017)01-0013-07

10.13977/j.cnki.lnxk.2017.01.002

本文系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4年度学科共建项目《当代中国社会思潮论争及其影响》(编号:GD14XZZ0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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