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宝民
有一次,阎崇年先生应邀参加了在杭州召开的“于谦学术研讨会”,会后,他应主办方要求写一篇关于于谦的文章,在文章中,阎先生引用了于谦的那首著名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按理说,这是一首早已家喻户晓的诗,直接引用就可以了,但阎先生是一个极其认真的历史学者,对于所引用的资料,都要查明出处。于是,他便开始查这首诗的原始出处,根据相关注释,这首诗出自《于忠肃公集》,答案已经明了,在文章中注明一下就可以了,但阎先生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对资料的出处进行核对,他找到了一本《于忠肃公集》,却没有在上面看到这首诗,便感觉这里面有问题,于是到国家图书馆的工具书阅览室查阅,一共找到了二十五种相关的诗选、文学史、辞典等,这些书都注明《石灰吟》一诗出自《于忠肃公集》。阎先生又查了《四库全书》中的《于忠肃公集》,上面的410首诗全看了,还是没有这首诗;又到国家图书馆善本部查找各个版本關于于谦的诗文集,还是没有;又到北大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等地去查,也还是没查到这首诗;故宫博物院图书馆编有《中国古籍善本目录》,阎先生把目录、版本类里能看到的从古到今所有于谦的诗文集全查了一遍,还是没查到。上海图书馆有一个孤本,叫《节庵存稿》,是于谦的儿子于冕编的,是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的刻本,阎先生便专程到上海去查阅,可还是没能查到这首诗。之后,阎先生又到宁波天一阁查阅了隆庆年间的孤本,又到福州的福建省图书馆查阅了一种孤本,还是没能查到这首《石灰吟》……阎先生因此断定:《石灰吟》这首诗不是于谦写的,是别人写的,是明人孙高亮在章回体历史小说《于少保萃忠全传》(又名《于谦全传》)里写的,后来混到了于谦的集子里。之所以许多资料都注明这首诗出自《于忠肃公集》,是因为转引者全是你抄我、我抄你,没有一个人认真核对过。
阎崇年先生的结论是否正确另当别论,这篇小文不做讨论。我想强调的是阎先生的治学精神,没有人云亦云,没有在已经公认的结论面前止步,而是如篦子梳头一样,把所有能见到的相关资料从头到尾不留空白地细致梳理了一番,从而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这正是值得我们每一个读书人学习的地方。
阎崇年先生的治学态度,让我想到了关于李济先生的一件往事。台湾学者李亦园早年在台湾大学读书时,师从著名学者李济先生。在临毕业之际,李亦园请求李济为他写几句临别赠言,李济没有像一般的老师写临别赠言那样写几句诸如“祝前程似锦”之类的套话,而是问了李亦园一个问题:“假如一个网球掉在一大片深草堆里,而你又不知球掉入的方向,你要怎样找这个球?”李亦园没有准备,所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李济便给出了答案,他说:“只有从草地的一边开始,按部就班地来往搜索,绝不跳跃,也不取巧地找到草地的另一边,才是最有把握而不走冤枉路的办法。做学问也如找网球一样,只有这样不取巧,不信运气地去做一些也许被认为是笨工夫的工作,才会有真正成功的时候。”李济先生这个另类的临别赠言对李亦园触动非常大,使他懂得了做学问要脚踏实地的道理,多年以后,他也成了大师级的学者。
阎崇年先生对一首诗的穷追不舍与李济先生找网球的办法其实是同样的道理,都是戒除浮躁心态、扎扎实实地做学问。当今学术界,有一种非常严重的浮躁情绪,许多人已经没有耐心再去坐冷板凳,想要通过速成的方式成名成家,梦想着一年写出一部《谈艺录》、三年成为陈寅恪,不想花笨工夫去读书、研究,这和有些想发财的人不想通过艰苦创业而把希望寄托在买彩票中五百万大奖上一样,都是不可取的。研究学问,只有用脚踏实地的务实态度,才能取得令人叹服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