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 轼
屈原庙赋
[北宋]苏 轼
浮扁舟以适楚兮,过屈原之遗宫。览江上之重山兮,曰惟子之故乡。伊昔放逐兮,渡江涛而南迁。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悲夫!人固有一死兮,处死之为难。徘徊江上欲去而未决兮,俯千仞之惊湍。赋《怀沙》以自伤兮,嗟子独何以为心。忽终章之惨烈兮,逝将去此而沉吟。吾岂不能高举而远游兮,又岂不能退默而深居?独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生既不能力争而强谏兮,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苟宗国之颠覆兮,吾亦独何爱于久生。讬江神以告冤兮,冯夷教之以上诉。历九关而见帝兮,帝亦悲伤而不能救。怀瑾佩兰而无所归兮,独惸惸①乎中浦。峡山高兮崔嵬,故居废兮行人哀。子孙散兮安在,况复见兮高台。自子之逝今千载兮,世愈狭而难存。贤者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斲②方以为圆。黾勉于乱世而不能去兮,又或为之臣佐。变丹青于玉莹兮,彼乃谓子为非智。惟高节之不可以企及兮,宜夫人之不吾与。违国去俗死而不顾兮,岂不足以免于后世。呜呼!君子之道,岂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嗟子区区,独为其难兮。虽不适中,要以为贤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
(原文据中华书局1986年版《苏轼文集》)
【注释】
①惸(qióng):通“茕”,悲愁孤苦。
②斲(zhuó):通“斫”,用刀、斧等砍。
【译文】
乘着小船来到了楚地,经过屈原的遗居。放眼眺望江上重叠的山峦,这便是你魂牵梦萦的故里。当年你被怀王放逐,渡过大江而南下。离开家园跋涉千里,生无归宿而死无墓地。悲哀啊!人虽不免一死,选择如何死去却不容易。你独自在江边徘徊,想离开又未拿定主意,你俯首千丈峭壁,江中激流让人心惊胆悸。你吟成《怀沙》自伤怀抱,令人叹息为何独抱自沉之意。赋的终章悲惨激烈,你决定离开人世却沉吟犹豫。难道不能远走高飞四处游历,难道不能急流勇退洁身隐居?不停地倾诉对君王的怨慕,只怕君臣之间更加疏离。生前既不能奋力争辩直进忠言,死后仍期望君王因感动而改变。如果祖国败亡倾覆,我也决不苟活。委托江神代我告怨,冯夷让我向玉帝申诉。一连闯过九重天门去见玉帝,玉帝也为我悲伤却无可奈何。我怀揣美玉身佩香草而无处容身,只能在水滨孤独忧伤。江峡上的山峰巍峨高大,故居荒废使行人悲伤。你的子孙后代都去往了何方,我又见到你故居残败的高台。你离开人世迄今已过千年,世道更加偏狭而难以生存。贤人忧谗畏讥而改变准则,顺应世俗而变得世故圆滑。在乱世中竭力挣扎却不得退隐,有的竟然做了助纣为虐的大臣。把一幅色彩脏乱的图画改成美玉般洁白,人们就说你太不明智。只有高尚的节操是高远的,小人当然不是我的同类。告别祖国、抛弃人世而义无反顾地赴死,不免会受到后人非议。唉!君子之道,一定要追求完美吗?保全生命、远离祸害,或许也是正确的吧!我叹息你专心一意,独自勉力而为。尽管你的言行不符中庸之道,但却不愧是一位高尚贤良的君子。那我还悲伤什么,既然你能以此而安息!
【简析】
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在跟随父亲苏洵从四川北上京师的途中,时年24岁的苏轼看到了湖北秭归临江而建的屈原庙,触景生情,百感交集,便写下了这篇《屈原庙赋》。朱熹认为苏轼此赋“有发于原之心,而其词气亦若有冥会者”,也就是说,无论在心迹还是艺术创作上,苏轼都与屈原有着心心相印之处。苏轼此赋匠心独运,主要是通过屈原的灵魂倾吐衷曲,因此将屈原悲壮而悲情的一生描绘得活灵活现。屈原的爱国热情与人格节操,也在屈子灵魂的“现身说法”中纤毫毕现。
在与屈原的灵魂进行照面与对话的过程中,苏轼对屈原的自沉及其呈现出的诸种问题进行了进一步的反思和深层次的探索。在苏轼笔下,屈原自沉于汨罗江的行为体现了高尚而刚烈的特性,同时可见,在苏轼年轻的时候,佛老的生命价值取向就已经开始萌生并定型了。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种生命价值定位是苏轼在北宋激烈的政治斗争中沉浮却始终不失气节、不失豁达的最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