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滨
浩然采访记
刘江滨
1999年10月,河北青年报社举行创刊50周年纪念活动,邀请了著名作家浩然来到石家庄。其时,虽然“文革”已经结束20多年了,浩然依旧是新闻追逐的焦点人物,自然引起当地媒体的极大关注。那时我从学校刚调到报社不久,因原本研究当代文学,对浩然及其作品自然比较熟悉,领导便命我出马采访浩然。采访浩然还有一个天然优势,就是他曾当过《河北日报》记者,算是我同一单位的老前辈。在浩然老朋友祁淑英老师的帮助下,浩然接受了我的独家采访。
第一次见到浩然——这个赫赫有名、披上神秘外衣的大作家,还是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如此慈眉善目,和蔼平易,没有半点架子。他的身材属于中等吧,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因为已到了秋季,天气转凉,他穿着灰色的普通夹克外套,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看一个人的品性,主要看他的眼神,如孟子云,“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浩然的眼神丝毫没有戾气和骄矜,而是充盈着善意、温和与亲切。因此,我的采访十分顺利,可谓“在愉快友好的气氛中进行”。浩然那几年曾两次罹患脑血栓,但两次都从死神的魔爪中逃了出来,身体恢复得不错,从外表上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但说话还是有些障碍,多少有些费力,却也并不影响正常的交谈。
说实在的,对于我这个60年代出生的人来讲,浩然的名字简直就是作家的代名词。“文革”十年,有“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之说,这“一个作家”就是指的浩然。他的长篇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以及小说中的人物萧长春、马小辫、弯弯绕、高大泉,那时可谓家喻户晓,当今任何一个作家的名气都无法达到浩然当年的程度。当时由于年纪小,没读过这两部原著,只看过连环画。但1974年他创作的长篇诗体小说《西沙儿女》还是读过的,那种慨然正气,那种爱国主义精神,那种充沛淋漓的抒情,深深打动了我这颗少年之心。我的朦胧的作家梦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做起的,以为作家就是像浩然这个样子写作。
在高校,我研究当代文学,对浩然的种种争议也较为了解,毕竟他的经历太特殊了。虽然“文革”结束后对他的审查结果,证明他终究是政治清白的,但大家对他还是有诸多误解和疑虑。据说,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浩然坐在一个长沙发上,别人宁可挤在一处,也没人愿意坐在他旁边,身旁空空的座位十分扎眼。我想浩然肯定是经历过一段痛苦、孤寂的心理煎熬。但他挺了过来,依然当选为北京市作协主席。后来他扎根河北的三河,写出了反映农村巨变的长篇小说《苍生》。
所以,有了对浩然的客观认识,采访交谈的时候,我并没有刻意仰视,只是和他进行相互尊重、平等的对话。浩然对我的提问,即使敏感的问题也毫不回避,好像是在聊别人的事情,始终微笑着回答。故此,我这篇访谈的题目就叫 《浩然笑谈往事纷争》。如今我找出当年已经泛黄的报纸,重新读了一遍,觉得那是一次问得直率、答得坦然的采访。当然,浩然对一些问题还是有辩解的态度,比如,对于当时人们批评他不肯反省、不后悔的态度,他这样回答:“我写的东西都是记录当时生活的,人们的情绪、思想、那时的状况都写出来了,写出过后后悔管什么用呢?只能往前看。农村就是那样过来的,不那样写怎么行,所以回头让我对写的那些东西后悔,我怎么后悔呀?我说不上后悔来。过去的就过去了,今天我若写《金光大道》肯定不那样写了,观念变了,人也变了,高大泉那样的人物,那时哪个村不那样啊,大家歌颂的都是那样的人物。所以有人老是扭着让我后悔,让我写忏悔录,我忏悔不了。”
我问到十分敏感的“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的问题,问他是怎样成为这“一个作家”的,浩然回答说:“我刚刚调到北京市委工作组,后来文艺界召开了一个出版工作会议,送交的选题单子上其他人都是一溜的创作组,集体创作,唯独我的《王国福的故事》署名‘作者浩然’,拿到会上通过了。他们认为浩然保险,于是搞电影的就选我当改编。当时要拍的电影是《战洪图》《青松岭》《火红的年代》和《艳阳天》。
“这时,江青知道我在改编《艳阳天》。以前她看过小说。她通过北京市委找我,给我写了封信,附着‘批林批孔’材料,上面写着‘请浩然同志参阅’,通过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李季转到我手。我收到后不知怎么办好,就给北京市委打电话汇报了此事,然后给江青回信说收到了。1974年春节过后,江青突然邀我到天桥剧场看戏,看的是歌舞剧《沂蒙颂》《草原英雄小姐妹》。在场的还有于会泳、刘庆棠、钱浩亮、迟群、谢静宜等人。她对这些人说:‘浩然同志是专家,你们要多向他请教。’这是我和江青第一次见面。几天后,半夜一两点钟,江青第二次召见我,在钓鱼台,让我和张永枚、蒋豪济代表她去西沙群岛慰问前线军民。回来后,我写了诗体小说《西沙儿女》。第三次江青召见我是3月5日,在人民大会堂,当时有许多文艺部门的负责人。不知何故江青大发脾气,弄得大家惶恐不安。1975年中秋时节,江青第四次召见我,是在大寨,她要我们写建军48周年的剧本,我被任命为创作组组长。但我不想写电影,只想写小说,于是我就躲起来了。
“江青重视我,可能因为我是苦出身,作品反映当代现实生活,完全按照毛主席思想路线和革命路线来写,别的作家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另外,我和下边的人关系好,郊县农村的人都熟悉我,知道我。
“……当时我总躲着她走。我怕她让我当领导,我受不了。我只想搞创作,想保住这支笔。我当时的心态是:好不容易凭借自己的努力拿起笔来搞创作,就怕现在有了拿笔的能力而没了拿笔的权利,就怕她给你扣帽子,出了问题,就怕犯错误失去拿笔的权利。一切都是为了这支笔。”
当我问到“文革”时期据说有的作家给江青写效忠信托浩然转交,是否有这回事时,浩然的回答表现出了农民的狡黠。他几乎是在转着弯地搪塞:“有信,我看过就完了。”“再早我也想不起来了。”“信是有,我也不知在哪儿了。”
这次面对面的采访、交谈,让我认识了一个善良厚道的浩然,一个执拗倔强的浩然,一个睿智机警的浩然。他能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枝独秀绝非偶然,又能在污泥浊水中洁身自好,保持了政治上的清白、人格上的独立,也非一般人可以做到。晚年的浩然把家搬到河北的三河县,回归自然,扎根土地,亲近田野,让自己的生命找到了最妥帖的安放方式。
浩然是一个时代富有传奇色彩的标志性人物,能采访他,有过一次自由认真的交谈,并留下文字记录,是我一生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