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奇
(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济南 250100)
从“恭恭顺顺”到“准备牺牲”
——论老舍创作的悲情变奏与精神突围
杨天奇
(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济南 250100)
悲情既是老舍创作的主旋律,也是他生命的底色。老舍对悲剧的叙写不是一成不变的,从马则仁的愚昧平庸到老巡警、祥子的愤愤不平,再到祁天佑的投水自尽,可以看出老舍的悲情是在不断深化、加剧的,环境与时代造就了老舍悲剧独特的审美意蕴。《四世同堂》中祁天佑的投水自杀也许正是老舍潜在死亡意识的表象,如果将祁天佑的死看成是老舍殉难的一场预演,那么老舍的死则不止是简单意义上的政治殉难,他将宗教的悲悯精神、殉道精神与传统士人的不屈精神、舍生取义的牺牲精神结合起来,完成了其自身人格彻底而又纯粹的升华。
老舍;悲情;精神突围
能量守恒定律、细胞学说、达尔文进化论是19世纪自然科学取得质的飞跃的重要标志。丹纳深受自然科学和法国实证主义的影响,认为一切事物的产生、发展和消亡都有其内在规律。在丹纳看来,文学研究同样也应从既有的文学史实出发,在分析大量文学史料基础上进行讨论。鉴于此他在《艺术哲学》一书中提出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文学与艺术,并提出了著名的“种族、环境、时代”决定艺术发展的“三要素”说,指出了文学艺术的自然主义属性。丹纳认为,种族是文学艺术创作的内部原因,环境是外部压力,时代则是后天动力,三个要素虽分工不同,但又密切相关,共同影响艺术家的创作路径。
所谓种族,其实是指“天生的和遗传的那种倾向,人带着它们来到这个世界,而且它们通常更和身体的气质与结构所含的明显差别相结合。这些倾向因民族的不同而不同”[1]。换言之,种族就是天生和遗传所造成的民族特性。我们知道,有清一代,北京成为满族的聚居地,北京的汉文化多受到满族文化的影响而逐渐发生变化。爽朗悦耳、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就是受双重文化影响而形成的文化典范。其实,京腔的真正形成是在清初,“京腔的创造者是往返于北京和东北之间的满蒙汉八旗人,这中间当然也包括辽金时期和更早定居在关东的东北汉人……可以这样说,没有满语底层的影响,今天的这种京腔是不会出现的”[2]。北京方言以其独特的魅力促成了京味儿文化的形成与发展,京味文学也由此开始登上中国文坛。纳兰容若因其词能以自然之眼观物,又少染汉人萎靡之文风,终为词坛带来一股清新之气而深受世人好评;正白旗包衣出生的曹雪芹之白话小说《红楼梦》,依托北京方言语体构建长篇,取得了空前的艺术成就;道咸之际,满族作家文康不让曹氏,用幽默动人、流畅动听的北京腔造就了《儿女英雄传》的神话……其实,这些都是将语言发挥到极致的表现。满族出生的老舍正是汲取了曹雪芹、文康等人的优长,除了对他们体大精深的叙事模式有所继承外,还对其语言、文字表现出情有独钟的眷恋与砥砺,最终完成了一部部语言诙谐、风趣、俏皮、幽默、流畅,可以朗诵的长篇小说,这不得不说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由此观之,老舍创作的成功离不开他对满族文化的钟爱,也离不开他对京味儿文学的继承和发扬。不止如此,老舍还对当代著名满族作家王朔、赵大年、叶广岑等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并形成了影响较大的北京满族作家群,可见“种族”作为“天生和遗传所造成的民族特性”,对一个作家的影响是内在的,也是最根本的。
相比种族而言,环境对老舍的影响则表现得更为突出。我们知道,丹纳所说的环境并不仅仅是指自然环境,也包括社会环境,即作家所处的政治、宗教、道德、生活环境。老舍从小就生活在北京底层百姓聚居的大杂院,独特的生活环境使他对平民阶层尤其是小人物的悲剧异常熟悉,而对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逸事不甚了解。老舍生逢乱世,自幼丧父,饱尝了人间的辛酸与离乱。家境的凄凉、命运的悲哀使老舍形成了忧郁、感伤的性格和审美意识,也使悲剧成为他文学作品所特有的美学特征。作为一名在儒家文化圈长大的基督徒,老舍所处的宗教和文化环境又是多元的,这使他的身上既有儒者的身谏气质,又有基督徒的殉道精神,同时也兼具佛家弟子的悲悯情怀,多元文化的聚合使老舍向我们呈现了由底层小人物演绎的“平凡而又惊心动魄”的悲剧,这种悲剧所凝聚的崇高精神不仅感人至深,而且足以引发观众的共鸣,最终达到了净化之效用。这是后世许多文学家所不能超越的。
时代,是一个作家取得成功的后天动力,它对作家的影响至关重要。青年时期,老舍的处事哲学多半受其母亲的影响,对待复杂多变的社会局势,不图有所作为、大展宏图,只求能够安稳、平静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于是他便恭顺地对待一切。对社会的不公与社会给他带来的不幸,他逆来顺受,最多也只是发几句牢骚。然而,随着社会矛盾的不断加剧,老舍的创作不再拘囿于自己已经熟知的文化场域,开始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社会和政治领域。尤其到了抗战时期,老舍开始正视左翼文学的合理性,逐渐摆脱了过去只描写小人物悲惨命运的叙事模式,试图将人物命运与国家政治、民族兴亡联系起来,实现了创作的重要转向。与月牙儿母女的煎熬、老巡警的沉默、祥子的堕落有所不同,老舍中后期的作品出现了像祁天佑这类敢于直面生死、毫无畏惧的英雄悲剧人物,这是其创作的一次突变。新中国成立后,老舍不断探索、琢磨,试图将这种尝试深入下去,然事与愿违,他的悲剧创作即将达到一个巅峰时,却迎来了自己的人生悲剧。
悲剧成了老舍生命的底色,他一生创作的悲剧人物好像在一次次地预演其多舛命运中的种种不幸。从马则仁的愚昧平庸到老巡警、祥子的愤愤不平,再到祁天佑的投水自尽,不难看出老舍的悲情在不断地深化、加剧,我们不免要问:环境与时代如何造就了老舍创作独特的悲情美?
生于皇城根下的老舍,深受古老中国的文化侵染。旧式传统的文化基因在老舍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即便长期旅居海外,传统对他的影响也是铭心刻骨的,正如老舍所说“:我的散文是学桐城派,我的诗是学陆放翁与吴梅村。”[3]熟悉老舍的人都说他“在国外生活那么多年,但他身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洋气,倒像一位从乡下出来的三家村的学究”[4]。老舍自认为:“假如没有‘五四’运动,我很可能终身作这样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办小学,恭恭顺顺地侍奉老母,规规矩矩地结婚生子,如是而已。”[5]29“9兢兢业业”“恭恭顺顺”“规规矩矩”这12个字,极为传神地点染出了“一个来自社会底层深知生活的艰难的年轻人既自得又惶恐的精神状态”[6]607。老舍认为,生活在中国底层的民众,如果要想让日子过得稳当、太平,就不得不恪守这12个字订立的规矩,所以,在精神本质上老舍仍是一位旧式文人。老舍甚至说:“拿我自己来说,自幼过惯了缺吃少穿的生活,一向是守着‘命该如此’的看法。”[5]115后来他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很多自认为“命该如此”的人物,为此老舍还不禁感叹道:“我的温情主义多于积极的斗争,我的幽默冲淡了正义感。”[5]115社会底层的处世哲学让其作品不同程度地反映了作为一个城市贫民“那种安分守己的心理”[6]608,而这种安分守己的心理也造就了老舍逆来顺受的性格,这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得特别突出。
从1925年起,在伦敦的5年里,老舍创作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和《二马》三部长篇,描写了普通市民的梦想、苦难、遭遇和倾轧,小说中虽然塑造了不少像兰小山、李五、孙八、老张、欧阳天凤等流氓恶棍的形象,但也用大量的笔墨刻写了糊里糊涂的老马和一些善良、忍让、宽厚而又甘于低贱的民众。老舍曾坦言:“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我是个悲观者。”[7]2911921年,老舍发表了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她的初恋》,1923年,短篇习作《小铃儿》被《南开季刊》第2、3合期刊出,然而学界还是习惯将《老张的哲学》看成是老舍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曾被连载于1926年的《小说月报》第17卷第7号至第12号。后来朱自清署名“知白”发评论于《大公报·文艺刊》第5期,对其独有的讽刺精神和幽默风格给予了极高赞许。《老张的哲学》之所以能够为老舍迎来前所未有的美誉,其原因就在于这部小说“讽刺的情调”和“轻松的文笔”突破了以往小说只关注社会政治的瓶颈,开始将笔触深入到了市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现代派“世情小说”①。与《金瓶梅》一样,《老张的哲学》同样描写了社会的种种乱象与人物命运的不幸:老张将自己的妻子打死,因为妻子是被当作“折债的东西”抵给老张的,老张是“资本厚则恶气豪”一类的暴发户,他和李五、欧阳天凤一样是社会恶势力的代表。而李应的姐姐、龙树古的女儿,却是被当作“折债的东西”的苦命人,她们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最终成了命运悲惨的“末路鬼”。李静默默地死去、龙凤嫁给了富人(但她的心也就死了),即便她们也试图反抗,力量却小得可怜,她们的叛逆精神最终也窒息了。在那个时代,中国国民的精神用苟且偷安、因循守旧来概括是再合适不过了的。《二马》里的马则仁就是“老一代”的中国人形象。老马一生碌碌无为、平庸无能,他的人生哲学就是“好歹活着”!除了做官、娶妻、生子,其余的他都没有想过。当牧师要和他合作写书时,他认为自己已经年过半百,为什么“还受那份累”!老马的一生从来“没用过他的脑子”,他敷敷衍衍、糊里糊涂地活了一辈子。对于民众的愚昧,老舍深感痛心但又无能为力,于是他又在《老张的哲学》里塑造了一个慈祥的老妇人形象——赵姑母,或许这是为了抚慰他那早已苦楚、绝望的心境。赵姑母从自己进门起就备受婆婆的欺凌和虐待,她从不反抗,容忍着一切,集中体现了旧中国女性的美德。李静自幼父母双亡,赵姑母将全部的母爱给予了李静。赵姑母把苦埋在心底,处处为别人着想,旧社会的“老话”是她做人做事的信条,她不但以此来要求自己,还以此来规劝李静,是老舍心目中的“中国好妇人”。老张要纳赵姑母的亲侄女李静作自己的小妾,这位“真对于李氏祖宗负责任”的“好妇人”破坏了侄女的恋爱,满怀“好心”地将李静嫁给老张。赵姑母认为:“我们小的时候,父母怎样管束我们来着?父母许咱们自己定亲吗?”“我爱我侄女和亲生的女儿一样,我就不能看着她信意把自己毁了!”后来原本像慈母似的赵姑母竟和亲侄女一刀两断,因为她不能理解李静,在她看来,李静在临嫁之时逃走了,“是个没廉耻的女孩子”。由此不难看出,“知足认命”“墨守成规”在老舍此时的创作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小说中的人物为了保住自己的小日子,终日小心翼翼,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变”。《离婚》里的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是“作媒人和反对离婚”,张大哥一辈子不招惹谁,也不得罪谁,离婚对他来说是对既定契约和社会秩序的破坏,是最大的敌人,他的使命就是化解、调和这些矛盾,凑合过日子。张大哥最反对走极端,也最讨厌摔跟头,因为大幅度的举动在他那里是要不得的,“走极端是使生命失去平衡”。张大哥对生活的态度就是敷衍,就连马虎先生也嘲笑张大哥的敷衍。在遭遇不幸时,张大哥依旧毫无作为,因为“骂一句人他都觉得有负礼教”,但最终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复杂社会的悲剧人物,他最后绝望地叹道:“我得罪过谁?招惹过谁?”无论是马则仁,还是赵姑母、张大哥,他们都是“老中国儿女”平庸形象的代表,他们的处世哲学让他们得到了欲顺天命而不得的下场,这是老舍创作初期的主流意识。
老舍在青年早期的创作是平铺直叙、少言反抗的,老舍也曾说:“我要笑骂,而又不赶尽杀绝”[5]5。对待中国的传统文化,老舍不是满怀仇恨,而是“只知道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5]5;对待平庸的“老中国儿女”,老舍并没有半点儿呐喊,他所做的只有在哂视、苦笑中彷徨与张望。然而,我们无法否认,在平庸和逆来顺受中,老舍又试图流露出一股极深的悲情与哀叹,这是其悲剧的独特之处。
老舍在20世纪30年代的创作同样是对悲情的续写,但与第一阶段的创作有所不同,他试图把小人物的悲剧和国家命运联系起来,将笔触伸向社会、历史和政治变局,开始在历史批判的视野中审视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根和国民精神。
苦难与离乱的叠加使老舍对现实社会产生了幻灭感,这在他作品中展现的便是人生的苦短与绝望。除此之外,老舍还特别钟情古希腊悲剧以及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认为希腊悲剧让他看到了希腊人的理智与情感冲突,看到了悲剧所拥有的特别的美,“这个美不仅是修辞上的与结构上的,而且是在希腊人的灵魂中的”[8]。古希腊悲剧陶冶了老舍独特的悲情意识,这在老舍作品的场面、结构、语言、人物性格中都有明显反映。老舍在《论悲剧》一文中写到:“我并不想提倡悲剧,它用不着我来提倡。二千多年来它一向是文学中的一个重要形式。它描写人在生死关头的矛盾与冲突。它关心人的命运。它郑重严肃,要求自己具有惊心动魄的感动力量。”[9]46630年代,老舍的创作进入到了一个鼎盛期,相继创作了《猫城记》《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等长篇小说以及《月牙儿》《断魂枪》等中短篇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悲剧世界。此阶段他关注更多的是由小人物们所组成的社会,他叙写的不仅是人物命运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
“五四”以降,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开始将目光转向国民精神的改造,“‘五四’的作家自觉地寻求能够包容更多的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哲学,以至政治学内容的‘边缘’性质的文学形式”[10]25,尤其是社会学和伦理学的问题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而30年代的老舍创作正体现了对这种关注的转向。老舍起初虽以不蹚浑水来标榜自己对政治的“漠不关心”,但此时的老舍创作与上一阶段相比,却已经表现出对政治、社会、文化等诸多层面的批判倾向了。《猫城记》里的社会可谓“黑暗!黑暗!一百分的黑暗”,腐朽的社会制度使得猫国政权风雨飘摇,最终走向了瓦解、覆灭。《猫城记》虽然很像现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但猫城并非是凭空臆造、虚构的,它是旧中国全方位投影的反映:从农村到城市都暴露出了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存在的弊端。老舍还将猫民的死亡与民族文化的毁灭联系了起来。在作者眼中,猫民的愚昧源于猫国体制的衰败,个人命运的悲哀与不幸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所处的现实社会所决定的,所以疗救必须从病根下手。与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式的批判相比,此时的老舍同样表现出一种“由愤恨而失望”[9]189的心理感受,愤恨成了这部小说的感情基调,泄愤则成了作者创作的主要动机,小说在看似冷静、平淡的直叙中表现出了一种对社会强烈的不满与怨恨,这不能不说是老舍创作的一大转变。《月牙儿》中的女儿,她本不愿意像母亲那样靠“卖肉”为生,但还是被现实处境一步步地逼为暗娼,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母亲是对的,“妇女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社会不容许她有自己的人生选择,她和老巡警、祥子一样,认为自个儿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显然这是女主人公对吃人社会的愤怒谴责、血泪控诉。1937年,老舍的中篇小说《我这一辈子》和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几乎同时问世。当《骆驼祥子》正在《宇宙风》上进行连载时,《我这一辈子》就已经全文出版了,可以说《骆驼祥子》的巨大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前者。这两部作品都以城市最底层的受苦男人为主人公,老巡警和祥子扮演的都是美好人性逐渐被吞噬、毁灭的悲剧角色。《我这一辈子》中的老巡警,经历清代、民国两个政府,但依旧还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在那个时代,如果出生贫寒,再有本事也找不到事做,最多只能找个仅供糊口的差事,比如拉车、当巡警。然而,“一个人当巡警,子孙万代全得当巡警,仿佛掉在了巡警阵里似的”,永无翻身之日。《我这一辈子》通过精明能干、善良正直的老巡警的四次升降起落,说明在那个社会,靠正直、良心、勤劳是永远也得不到好结果的,尤其在上流人眼里,劳苦大众“热死冻死都活该”。在这里,老舍将原有的幽默化为了苦笑,“现在,我已经快饿死了,我还是笑着,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笑,反正我笑”,直到死的时候,“我还笑,笑我这一辈子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可见这种“笑”是冷笑、苦笑、啼笑皆非的笑、无可奈何的笑,它是内心抑郁已久、悲痛发展到极致时的情感喷涌,是对“出奇的不公平世界”的强烈抗议。在这部悲剧中,老舍将愤懑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借老巡警之口,表达了对现实世界的彻底否定:“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在旧社会,职业的选择不是个人能够决定的,它和经济、社会地位紧密相关,这是那个时代的普遍现象,无论是老巡警,还是祥子、《月牙儿》中的母女,他们的职业和那些达官显贵们似乎一样,都是世袭的。显贵们靠祖宗的“荫德”世袭了他们得意的生活,而底层民众也只能按部就班地世袭他们悲惨的命运。
在这一阶段的创作中,老舍由主人公的个人命运联系到了社会命运,这是他现实主义创作实践的结果。然而,在这一阶段的创作中,老舍依旧没有为作品中的悲剧人物赋予强烈的反抗精神,只是将他们与社会现实的尖锐矛盾呈现了出来,悲剧中的人物依旧缺乏老舍所钟爱的古希腊英雄悲剧的悲壮气质,留给人的只是谴责、控诉、流泪、凄惨的哀叹、孱弱的呼吸,并没有掀起一番波澜。
顾亭林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舍认为:“今天的一个艺术家必须以他的国民的资格去效劳于国家,否则他既已不算是个国民,还说什么艺术不艺术呢?最高伟的艺术家也往往是英雄,翻开历史,便能看到。艺术家的心是时代的心,把时代忘了的,那心便是一块顽石。”[11]406炽热的爱国情感与忧患意识加速了老舍爱国意识的形成,国家民族逐渐成了老舍最根本的信仰。所谓“修身”,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国家至上的观念随着岁月的积淀在老舍的人格中日益清晰。进入40年代,饱经战乱的老舍开始将批判的锋芒指向对民众奴役与压迫的社会阴暗面,而不再拘囿于对小市民内心苦闷的抒写。老舍认为,抗战改变了一切。抗战为老舍长期压抑的心理进行了一次彻底的疏通,使他找到了敢于抒发内心真实情感的发泄口。如果说“五四”给了老舍一个新心灵的话,那么抗战无疑给了老舍一个全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正如老舍自己所言:“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作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12]346不难看出,抗战的确为老舍的文化批判提供了足够的理论支撑和自我内省的契机,“我怕城市会忽然的被敌人包围,而我作了俘虏。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着作汉奸,怎么办呢?这点恐惧,日夜在我心中盘旋”[12]280。在此之前,老舍因对国家、民族的失望写出了以倭人毁灭猫国的《猫城记》,然抗战之际发出的“爱克斯光”不仅照亮了中国,也激发了老舍的忧患意识和民族热情,驱使老舍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抗日救亡的事业之中,对此老舍也毫不隐瞒:“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它有自我的批判,时时矫正自己,充实自己;以老牌号自夸自傲,固执的拒绝更进一步,是自取灭亡。而要矫正自己,充实自己,就必须看到它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在抗战中,我们认识了固有文化的力量,可也看到了我们的缺欠——抗战给文化照了‘爱克斯光’。在生死的关头,我们绝对不能讳病忌医!何去何取,须好自为之。”[12]289在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当可能亡国灭种的现实摆在老舍面前时,国耻、家恨、命运的苦难一起涌上他的心头,使他不得不将个人、国家、民族存亡三者联系起来,开始谱写由一个个鲜活的小人物演绎的民族史诗。
周作人的“附逆”给老舍巨大刺激,使老舍开始怀疑以往洁身自好的处世习惯和极度悲观的民族心理在民族危难时的意义,认识到任何脱离国家、民族而独享其乐的“嗜好”即使是最高尚的,也“不得善终”。《四世间堂》里的牛教授、《恋》里的庄亦雅、《火葬》里的王举人是“独善其身”的代表,在民族存亡关头,他们都成为了民族的“附逆”,最终以汉奸的身份在众人的鄙夷和耻笑中无奈、绝望地逝去。在对传统士人“附逆”行为进行批判的同时,老舍也塑造了具有民族气节的知识分子,像钱默吟这样只知道吟诗赏花的读书人,在日寇眼中正好是作汉奸的料,但面对儿子的被害,钱默吟坚决驳斥了敌人的劝降,显示了中华民族不可侮的气概。正如老舍所言,艰苦的战争“使弱女变成健男儿,使书生变成战士,使肉体与钢铁相抗”[13]343。抗战使老舍这样富有民族气节的文人以觉醒,使他的思想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不仅敢与肉体作斗争,而且“敢与敌人的机械化部队硬碰”,“碰得暴敌手足无措”[13]343。爱国热情对一个装备劣势、经济落后的弱小国家而言,是极为珍贵而且必须的。老舍宣称:“爱你的国家与民族不是押宝……而应是最坚定的信仰。文艺者今日最大的使命便是以自己的这信仰去坚定别人的这信仰。”[7]371信仰的转变事实上也是老舍精神上的一次突围,“因为文艺是社会的良心,作家也是一个公民,在抗战时期,当然必须抗战的”[7]498。如果说老舍在《黑白李》《月牙儿》《骆驼祥子》中仍对共产党人和红色革命保持一定的隔膜,那么抗战则让老舍对红色革命的认识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共产党的话,就是老百姓的话,国民党老爷总是不干好事,这回抗战,我算试出来了。我当然听老百姓的,只怕懂得太少,做得不好”[14]。在老舍看来,“这就是共产党,没有别的,就是大公无私,为国为民!对每个人都热情关注,目光四射”[15]。这是他思想上的一次质变。“热情凝固了,幻想破灭了,光明晃远了,代替了这的是新的苦闷和抑郁”[10]448,在这种凝固的情感中,老舍开始以新的笔触和姿态创作无论在规模上还是在思想深度上都有了重大变化的《四世同堂》。他在五六十年代写出的剧作《龙须沟》和《茶馆》之所以能够一举成名以至辉煌,也是基于《四世同堂》的创作实践积累。《四世同堂》是老舍思想日趋成熟、明晰的代表之作,这部百万字的三部曲,以北平小羊圈胡同五六十号人、十多个家庭的惶惑、偷生、苦难、抵抗的心路历程为切入口,表现了汉奸、走狗、洋奴门的精神和肉体归于沦灭的过程,这是老舍小说中结构规模最宏大的一部,表现出极强的艺术生命力。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人物精神开始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沉稳和刚健。此后创作于美国的《鼓书艺人》更是在此思想上进一步深化、发展的扛鼎之作。小说中孟良作为一个引路人,将方保庆、秀莲养父女从旧艺人的生活窘境带向新的生活领域,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老舍对革命的理解和态度发生了重大变化。虽然叙写的仍然是这类小人物的命运悲剧,但它和《四世同堂》一样写出了小人物的觉醒、抗争,将底层人物的命运和时代的脉搏、国家的命运结合了起来,一改《月牙儿》《我这一辈子》《骆驼祥子》这类只表现苦难而没有觉醒、希望的创作路径。在这里,老舍从人民、革命、时代三者的关系中思考社会变化、前进的推动力量,表现出其对革命事业认同后思想上一次质的飞跃。可见,在新中国建立之前,老舍在极力追赶时代的同时已经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民主革命的领域。
悲剧是老舍生命的底色,投身于革命后的老舍内心又是矛盾的。对待死亡,老舍的内心依然充满矛盾,他曾将一篇自己如何看待死亡的随笔命名为《无题》。事实上,命运多舛的老舍早已看淡了生死。死亡是悲剧的高潮,也是悲剧的结束,他甚至断言:“死,我不怕,死不了而天天吃个半饱,还不如死了呢。”[12]90在老舍眼中,“生活是梦”,“死倒更真实,更肯定,更自由”。作为一个典型的书斋式作家,老舍没有参加过轰轰烈烈的政治革命,也没有参与过明争暗斗的政治阴谋,他的一生好像《离婚》里的张大哥,“不招惹谁,也不得罪谁”,规矩且恭顺地活着。然而,历史是无情的,老舍未能幸免,“舒舍予自绝于人民”[16]162的帽子还是扣在了他的头上,这或许是老舍一生都始料不及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彻底绝望,因为在离世前老舍手里还拿着一本《毛泽东诗词》,边读边坐在湖边静静地思索……正如老舍之子舒乙所言:“直到死,父亲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他心中所关心的,并不是后来被随心所欲地到处乱扣的那些大帽子,而是对人民的态度。他认为,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是无愧的。他用死去证明这一点。”[16]162用自杀抗争或许是对老舍自杀的最公正评价。自杀对于看淡生死的老舍来说,并不是悲伤,也不是绝望,更不是逃避!死是一种抗争,一种反叛。也许在老舍看来,与其做一个顺民落得个“欲顺天命而不得”的下场,倒不如死来得更肯定。其实,老舍早在创作《老张的哲学》时就表现出了对死的理解和洞察,死亡在老舍那里是平淡的、安静的,“世界上没有事似的:风吹着,雨落着,花开着,鸟唱着……谁理会世上少了一个人”。老舍曾坦言:“多少人生中的小困苦小折磨使我丧气,使我看清生命。”[12]90命运的捉弄与无常,不仅没有让老舍一蹶不振,反而让他更能够看清人生的意义所在,他将死也看成是人生意义的重要构成,而死亡(准确说是自杀)这一主题也贯穿了老舍创作的始终。《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把客人的衣裳剥下来,自己穿上,逃了,“她真有心眼”,但她没有苟活,而是选择了自尽,“她就在那儿挂着呢。摘下来,她已断了气,可是舌头并没吐出多少,脸上也不难看,到死的时候她还讨人喜欢呢”。小福子作了吊死鬼,埋在乱死岗子,但“小福子是要强的”,在老舍看来这一切都是“努力一世的下场头”!自尽在老舍那里不是无能、软弱、妥协的表现,而是内心的呐喊、命运的反抗与抗争,是独立人格精神的呈现。《火葬》里的石队长臂上受了伤,藏在老百姓家里。他的臂上极疼,“他咬上了牙”,“须忘了自己”,像捉鸟兽的“招子”似的,把自己只当作诱饵引敌人到死地。最后,他坐在尸身的旁边,“等着化为灰烬”,“完全无忧无虑,只觉得生命随着鲜血往外流泄……他完成了他的——一个军人的——任务”,在石队长看来,“敌人必须消灭,他自己也必须牺牲”,所以自杀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不作俘虏”,完成自己的“使命”。可见自杀在老舍那里已经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个人行为,而是一种关乎国家、民族、社会命运的行为。《茶馆》里的掌柜王利发一直没忘了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没做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却在最后落了个“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的结局。王利发上吊死了,但他的死是愤怒的,是有怨恨的:“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这些都是对黑暗社会极度不满的强烈控诉。在《猫城记》中,猫人们整日你争我夺、不思进取,使得“猫国复兴的希望算是连根烂的一点也没有了”。国之将亡,但猫人们仍旧执迷不悟,终究导致灭种亡国。小说中两个仅有的清醒者大鹰与小蝎也相继自杀了。老舍在天津南开中学“双十节”的纪念会上,曾接受洗礼成为基督徒,并公开宣称愿将“双十”解释为两个十字架。他说:“为了民主政治,为了国民的共同福利,我们每个人须负起两个十字架……为破坏、铲除旧的恶习,积弊,与像大烟瘾那样有毒的文化,我们须预备牺牲,负起一架十字架。同时,因为创造新的社会与文化,我们也须准备牺牲,再负起一架十字架。”[12]265悲悯情怀与拯救精神造就了大鹰和小蝎的殉道精神,同时也造就了老舍的殉道精神。
不难发现,《四世同堂》里祁天佑的死与老舍的死是十分相似的,因为他们都在投水中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次洗礼。祁天佑在平日里是一个很注重体面、尊严的人,面对日军的百般侮辱,他只能选择自杀来反抗敌人的暴行,更何况他又是一个“心路不甚宽”的人!投水自尽在老舍那里是十分崇高的,是死亡的极致。历史上,无论是屈子的死,还是王国维的死,都带有一种“身谏”的性质,是对王道政治、民族文化的守节与殉葬。水在传统士大夫眼里是清白的象征,投水自尽这一死亡方式,不仅将民族的气节与自身人格的高洁融为一体,更为重要的是,投水可以洗涤身上的耻辱与污秽,以一个清白之身回归自然。“及至社会上真有了祸患,他会以身谏,他投水,他殉难”[12]178,或许,祁天佑的投水自杀正是老舍潜在死亡意识的表象,如果我们将祁天佑的死看成是老舍殉难的一场预演,那么老舍的死因就变得更为复杂了,而非简单意义上的政治殉难。试想一下,如果没有遭受政治苦难,老舍是否依旧还会用投水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老舍是个始终与忧患相伴相行的作家,他生于忧患,死于忧患,在现实的忧患中用非自然的手段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老舍的死亡意识中,“像朵春花将残似的那样哀而不伤”的死是平静的也是伟大的,所以身谏、投水、殉难式的死,在他那里是真正的殉道。老舍的死除了具有传统士大夫的身谏性质外,还将宗教的悲悯精神、殉道精神与传统士人舍生取义的牺牲精神结合了起来,这是他的崇高之处,他的舍生取义不仅警示了后人,也完成了其自身人格彻底而纯粹的升华。
注释:
①明代小说《金瓶梅》是中国最早的长篇世情小说,老舍认为《金瓶梅》是中国最棒的一本书。1939年,老舍翻译完成的英文版《金瓶梅》在伦敦出版,译名为The Golden Lotus。此版是比较权威的《金瓶梅》英译本,先后发行4次,由此可见老舍对世情的厚爱。而真正意义上的世情小说,不仅要对普通市民的生活进行细致入微的描写,更应当具备“金瓶梅式”的批判精神。
[1]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1.
[2]赵杰.满族话与北京话[M].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6:3.
[3]老舍.老舍选集[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3:2.
[4]楼适夷.忆老舍[J].新文学史料,1978(1):129-133.
[5]老舍.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6]樊骏.老舍:一位来自社会底层的作家[G]//中国现代文学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7]老舍.老舍全集1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8]老舍.写与读[J].新文学史料,1981(2):113-116.
[9]老舍.老舍文集1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10]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1]老舍.老舍文集1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12]老舍.老舍文集1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13]老舍.老舍文集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14]关纪新.老舍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308.
[15]吴组缃.老舍幽默文集序[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16]舒乙.我的父亲老舍[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田皓)
From"Docile"to"Ready to Sacrifice"——On the Tragic Variation and Spiritual Breakthrough in Lao She's Literary Creation
YANG Tianqi
(The Center for Literary Theory and Aesthetics,Shandong 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Sadness is the main theme in Lao She's creation and his life.The tragedy in Lao She's writing is not static.We can see the tragedy is in constant increasing from the ignorance of mediocre Ma Zeren to the anger of old policeman and Xiangzi,and to Qi Tianyou's suicide.Environment and times indeed created an unique aesthetic implication in Lao She's tragedy.Qi Tianyou's suicide perhaps is the appearance of Lao She's potential death consciousness.If we regard the death of Qi Tianyou as a rehearsal of Lao She's martyrdom,Lao She's death is more than a simple political martyrdom.He combined the sympathy spirit,the martyrdom spirit,the unyielding spirit of the traditional scholar,the sacrifice spirit together and completed the total and pure sublimation of his own character.
Lao She;sadness;spiritual breakthrough
I206.6;I206.7
A
1674-9014(2017)02-0098-07
2016-09-2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I.A.瑞恰慈文学思想与中国现代文论建设研究“(15CZW007)。
杨天奇,男,甘肃兰州人,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哲学与宗教、比较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