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寅寅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广州 510000)
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是继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和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之后又一位重要的美国女诗人,1963年她最后一次自杀成功时,年仅31岁。这位颇受争议的女诗人因其富于激情和创造力的重要诗篇留名于世。生前,普拉斯只出版过两本著作,一是诗集《巨人及其他诗歌》(The Colossus and Other Poems),另外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钟形罩》(The Bell Jar,中文译本今年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去世后,她的丈夫特德·休斯(Ted Hughes)编选了几部普拉斯诗集,奠定了普拉斯作为一名重要诗人的地位,其中包括《爱丽尔》(Ariel)、《渡湖》(Crossing Waters)、《冬树》(Winter Trees)以及《普拉斯诗全集》(The Collected Poems),后者于1981年获得普利策奖 。
在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歌中,诗人对于写作的焦虑不仅仅跟要写什么有紧密的关系,更和她对于如何把女人、妻子、母亲和女性作家这几者的关系协调好有直接联系。在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Gilbert)和苏珊·古巴(Susan Gubar)合著的《阁楼上的疯女人》(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中,作者对于像普拉斯一样的女性怀有的“作家身份焦虑”进行了分析[1]。她们认为,女性作家生活在男权社会的压抑下,形成作家的内心冲突和女性作者身份的焦虑。作为一名女诗人,以普拉斯的案例为出发点,众多的女性主义理论家和批评家对于女性所受的压迫进行了具有否定释义的各种分析,让后人了解当时女性所处的地位是多么的不利和消极;而在现当代女性作家和女性主义批评家的笔下,像“自由”、“逃离”、“重写”、“重新创造”以及“重新定位身份”这样的词层出不穷,也象征着女性的地位包括女性作家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和历史进程好像很难直接同普拉斯联系上,她在人们的记忆中始终无法逃脱悲剧命运,由于无法协调女性作家和女性在家庭中的传统身份,普拉斯最终选择自杀。本文作者认为,在普拉斯的诗歌中,诗人运用了各种积极和特意的技巧和策略来逃脱前面所提到的女性“作家身份的焦虑”;普拉斯通过对女性身体的重现,在她的诗歌中展现了一个多元化的自我,也呈现了她艰难地探索自我的性别书写历程。
西苏(Hélène Cixous)在《美杜莎的笑声》(“The Laugh of the Medusa”)中说,女性始终处于被压制的地位,她们的一切正常生理心理能力、一切应有的权利都被压抑或剥夺了,她们被迫保持沉默。而女性的身体长期以来被男性描述、注视和封锁。在西苏看来,女性写作的意义能够解放被束缚和压抑的女性身体,“通过写她自己,妇女将返回到自己的身体”,而获得自由和解放了的女性身体无疑会使女性释放和发挥无限的潜能和力量[2]。
普拉斯的诗歌经常呈现不同的女性身体形象来试图打破菲勒斯语言秩序描写的女性身体形象。但是,她的这些尝试并非在寻求一个解决矛盾的方法,而是在质疑这种矛盾的关系(即男性所描述和注视的那些消极的女性身体形象和相对更积极的女性身体形象之间的矛盾关系)。如果把普拉斯诗歌中的女性身体的重现做一个轨迹记录,我们会发现,有些诗歌中重现的女性身体形象是相对消极的,例如:她描述对于自己身体的厌恶、羞耻和恐惧;而有些诗歌中的形象是非常积极的,女性身体变幻莫测,有着无穷能量的源泉;更有一些诗歌描述的是前面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但是要说明的是,这个轨迹并非是螺旋式上升式的,或者是前进的线状轨迹,这个轨迹是迂回于三者之间的,一直在变幻的。普拉斯诗歌中的女性身体重现的轨迹是一个流动的、像水银一样的轨迹。正是由于此,也许可以说明,为什么普拉斯没能在诗歌写作中解决她生活中也面临的这种两极的矛盾关系,而最终选择用死亡来结束这个痛苦的探索自我的历程。
西苏认为,在以菲勒斯语言为中心的父权社会,女性没有自己的语言,她们只有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语言:“它的肉体在讲真话,她在表白自己的内心。事实上,她通过身体将自己的想法物质化了;她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那么,作为一个自白派诗人的代表,普拉斯用重现女性身体的诗歌来表达她的思想。她的诗歌中经常体现出对于自己女性身体的不安和厌恶,这是她真实自我的体现。在诗歌“养蜂集会”(“The Bee Meeting”)中[3], 女性身体被裸露在外并容易受到伤害,就像是“夏天穿的没有袖子的连衣裙”“没有了保护”;而在“生日之诗”(“Poem For A Birthday”)中,女性身体和诗歌的创造力之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身体被秘密隐藏起来,就像普拉斯说的,她住在一个“自己的蜡像身躯,一个玩偶的身体”里。在普拉斯的小说《钟形罩》(The Bell Jar)里[4],女主人公埃斯特试图在热浴缸里擦洗和净化自己的身体,而在“郁金香”(“Tulip”)一诗中,她又试图抹掉自己身体的女性特征,“我没有脸,我要抹掉自己”。普拉斯只所以在诗歌中这样来再现女性身体,用西苏的话来解释——“这身体曾经被从她身上收缴去,而且更糟的是这身体曾经被变成供陈列的神秘怪异的病态或死亡的陌生形象,这身体常常成了她的讨厌的同伴,成了她被压制的原因和场所”。
女性身体被菲勒斯语言为中心的父权社会所压制的同时,女性呼吸和言论的权利也被同时压制了。因此,女性身体作为女性作家创造力的来源,生活和文学创作的源泉,经常在普拉斯的诗歌中受到威胁或被遗失和漏失。就像“三个女人”(“Three Women”)一诗中,诗人写道:“如果两个生命在我的腿间漏失了/该如何是好?”又像是在“死产”(“Stillborn”)中所写的,生出了一些发育迟缓或畸形的诗歌,而这些诗是“不能存活的”。而在下面的诗歌中,女性身体则被描述成了“一具刚刚从医院走出来的受伤的躯体”;诗歌“美杜莎”(“Medusa”)中“又胖又红的”“胎盘”象征着她的母亲,在“死亡公司”(“Death and Co.”)中的女性身体被描述成了“红色的肉”。普拉斯不断地在诗歌中把女性身体渲染上了鲜血的颜色,无论是在诗歌“无子女的女人”(“Childless Woman”)中象征着不育症的女性身体——“除了鲜血无法生产其它”;还是在小说《钟形罩》中,埃斯特大出血时,鲜血成了痛苦的指代物,她的心脏的“每次跳动”都会“让鲜血再次涌出”,又或者是在诗歌“在鸡蛋岩上的自杀”(“Suicide Off Egg Rock”)中,鲜血成了逃离身体失败的一个记号,“拍打着(身体上的)旧纹身/ 是我,是我,是我”。
西苏认为,女性“不敢与享受”她们自己“被殖民化”的身体,她们也许已经“内化了”男性对于“女性神秘的躯体和性征”的恐惧[5]。这种对于女性身体的恐慌在普拉斯的诗歌中转换成了浸满鲜血的躯体,就像“烧毁了树枝的僵硬的树木”和“腥红”的郁金香“跟我身上的伤口--它的对应物谈话一样”。然而在前面所提到的普拉斯诗歌中所表达的对于女性身体的憎恨,她对于女性身体和女性文学创作之间不融洽关系的恐惧,在她的其它诗歌中,又转变为对于女性身体的庆祝,因为女性身体是文学创作的源泉。普拉斯在诗歌“在石膏中”(“In Plaster”)意识到“遮住我的嘴巴和眼睛,完全把我包裹起来的”像“木乃伊箱子”身体外壳会消亡。因此,她响应了西苏的号召,女性必须“杀死那个阻止我们呼吸的假女人/让我们作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呼吸吧!”。普拉斯在《钟形罩》(The Bell Jar)中,放弃了曾掩盖“麻木迟钝躯壳”的“冷酷而平静”的声音,那个声音“从嗓子眼里回到口中”,诗人喷出了已经在体内存在良久的这个假面具。西苏对女性文本的阐释就像是“呕吐”时的“喷涌”,“大量泻出”,而身体就成为了这个泉涌的巨大来源。普拉斯的《散文家书》(Letters Home)中曾经提到[6],她自己如何试图“吐出那些阻塞我脑子思维的腐烂物”,也提到了“灵感和想法如何流淌,就像是她囤积了一年的间歇喷涌的泉水”。她说道:“一旦我开始写作,灵感和想法便一直涌现,一直涌现……”。这些话跟西苏对于女性写作的观点如出一辙。
在普拉斯血管里流淌的血液被女诗人转化为了诗歌,就像她在“仁慈”(“Kindness”)一诗中写道:“血喷就是诗歌/它无法停止下来”,再一次和西苏对于女性写作和鲜血的对应相吻合,西苏说:“那些曾安静地流淌在我的血管里的字句,现在已经变成了疯狂的血液,欢呼的血液”;而来自女性身体的诗歌就像西苏说的,那是“鲜血的字句,永远流淌,永不停歇”。
普拉斯响应了西苏的号召,女性要“充分地享受身体的快乐”,不仅如此,她的诗歌让女性身体变得适应力极强,它变得可以压缩, 甚至收缩成小到可以“坐在一个花盆里”;并且具有多重变形,可以在“生日之诗”(“Poem For A Birthday”)中变成“浑身是嘴”或“一个石头眼睛”,也可以变成一粒无生命的米:“待在锅盖的下面,微小而无生命”, 又或者是“一个根茎,一块石头,一个猫头鹰嘴里反刍的食物颗粒”。
另外,在普拉斯诗歌中出现的裸露的身体经常是丑陋和恐怖的,因为它总是在试图打破被男人偶像化的女人身体牢笼。但是在《拉撒路夫人》(“Lady Lazarus”)中,普拉斯展示了一具鲜明的尸体,而不是被剥去了围巾包裹的躯体;也并非是令人感兴趣的肉体所给人带来的启示,她呈现的是只有“皮肤和骨头”及“眼窟窿”的一具尸体,好像是一个传统的女魔头形象。她这样对自己身体的戏谑,就像是另一位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伊里加蕾(Luce Irigaray)戏剧舞台中的滑稽模仿表演,而普拉斯用矫枉过正的方法来试图撤销男性话语权的影响[7]。在《钟形罩》中,普拉斯拒绝传统的女性角色,拒绝保持自己的容貌或者给自己身体抹圣油,装饰和膜拜自己的女性身体。相反,在她的诗歌中,身体成为令人震惊和恐惧的形象:“从灰烬中/我站起身,满头红发/我吃男人,像吃空气”(“Out of the ash/I rise with my red hair/And I eat men like air.)。
女性身体因为暴怒而变形,幻化成诗歌“蜇”(“Stings”)中的“红色狮子的身体”,一颗“红色的像天空疤痕的红色彗星”。而在诗歌“面纱”(“Purdah”)中,后宫的妻子向她毫无疑心的丈夫坦白自己是一个克莱特曼丝特拉(Clytemnestra), 覆盖身体的塑料被撕去,身体从“蜡房子”里、“钟形罩”里和“坟墓”里逃离出来。普拉斯自己的身体经常成为她富有想象力的自主体的出发点,被她创新成为一个精神和身体的新形式出现。由于女性身体可以成为一个新的启示,普拉斯获得了重生并在诗歌“整容”(“Face Lift”)中创造了这个奇迹:“我是我自己的母亲”,重新生出了新的“粉红色,光滑的像婴儿一样的身体”。在“到达那里”(“Getting There”)一诗中,普拉斯“让流血的身躯生下了孩子;像女的上帝一样起死回生,让死人复活”,而她自己的身体则成了人类从过去历史中获得救赎的一个神圣中介,就像耶稣一样:她的身体也曾遭受了无穷的苦难,但是最终她希望通过牺牲自己的身体来救赎自己以及世人。
普拉斯通过在诗歌中对于女性身体的重现来重新获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说的,女性诗人的作品和艺术家的习作都有能力通过一种能量和欲望的自由形式的体现来改变大自然[8]。而普拉斯的自传式诗歌作品中女性身体的多元化重现,可以看作是诗人的一种策略——她对于女性身体的新颖描写,其实是诗人多重主观叙述的体现。她尝试着用各种暂时的甚至是矛盾的身体伪装来炫耀身体的多变性.普拉斯的多重主体通过她的身体语言来实现,以期望达到她在写作中寻求自我的目的。
普拉斯曾在《散文家书》(Letters Home)中写道:“我是在努力地,经常是像生孩子一样痛苦地创造一个自我”。诗人利用自己的身体能够成为有着“棕色头发”或是“金发”的“有丰富创造力的”“好学的自我”。而这种寻找自我的诗歌创作通过女性身体的各种变形只能是一个灵活的自我的存在形式,即不确定的一个自我的身份,就像是“我破碎成碎片,在空中飞翔”。
对身份的质疑、舞台表演及身体的各种变形,甚至身体的消失,都是普拉斯在寻找自我的艰难历程的真实体现。她渴望得到某种启示,能够找到“真我”或者希望在诗歌中呈现出完美的女性形象。她写道:“我有时问自己,我究竟是谁”,她在诗歌中表现的多变的自我是不可能被简单定义的。正因为这样,女性身体就如西苏所言,“那是一个有着巨大空间的歌唱着的肉体:那上面被移花接木了(各种特质),所以没人知道我是谁!”
女性作家从最初被当作一个形象被男性消费,到重新获得自己的身体,并同时成为自身形象的创造者和消费者,这一变化,在普拉斯的诗歌中也可以看出。而在传统的思维/身体二分法中,原来是被男性注视的女性身体,让女性自身也会恐惧的对象,现在转变为主体,从女性身体中发现女性的特质,叙述女性的身份。这样看来,普拉斯也可以并入到后现代女性作家的行列,与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詹尼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和卡罗·安·达菲(Carol Ann Duffy)一样,她也是在利用女性身体作为叙述发展的一个工具,用女性的主体性来对抗男性的菲勒斯语言。在普拉斯的诗歌中,她不仅用女性身体的重现为自己增加了独立的创造力,更通过重现女性身体,来打破已经被世人接受了的传统女性形象,她赋予了女性身体一个崭新的女性写作的身体。
[1]Sandra Gilbert, and Susan Gubar, 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 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9.
[2]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3]Ted Hughes, ed., Sylvia Plath: The Collected Poems.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1981.
[4]Sylvia Plath, The Bell Jar. London: Faber and Faber,1966.
[5]Hélène Cixous, and Catherine Clément, The Newly Born Woman.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86.
[6]Sylvia Plath, Letters Home: Correspondences 1950—1963, ed. Aurelia S. Plath. London: Faber and Faber,1975.
[7]Luce Irigaray, This Sex Which Is Not One, trans.Catherine Porter and Carolyn Burke. Ithaca, 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5.
[8]Adrienne Rich, On Lies, Secrets and Silence: Selected Prose 1966—1978. New York: W. W. Norton and Co.,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