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狄尔泰精神科学中事实与价值的关系

2017-03-11 05:51赵志阳
理论与现代化 2017年5期
关键词:方法论哲学经验

赵志阳

论狄尔泰精神科学中事实与价值的关系

赵志阳

在现代西方哲学的演变中,事实与价值、主体与客体、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关系是一个重要的主题。以狄尔泰为代表的新康德主义是西方哲学中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二元分立的标志。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分野是事实与价值之间的划界。虽然学界一般认为狄尔泰精神科学追求的是价值的主观方面。但在狄尔泰那里,事实和价值具有一定的相关性。狄尔泰并不否认自然科学在研究中的基础性地位,他认为对事实的认识是追求生命意义的前提。在现代西方哲学二元论讨论中,无论我们坚持一元论或二元论都会造成一定的理论局限。因此,探讨狄尔泰精神科学方法论中事实与价值的关系,找寻二元论问题研究的理论出路。对于我们合理理解事实与价值的关系,正确处于西方哲学根本问题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二无论;精神科学;方法论;事实;价值

19世纪末20世纪初,科学在理论研究中似乎占居了首要位置,逐渐地被当作一种具有本体论意味的形而上学。然而,事实上我们无法构建出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研究方法,因为由于具体学科的细分以及人们认识水平的推进,单凭一种科学研究方法无法获得各种知识。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自然科学研究方法不再普遍适用于各种社会学科,科学主义不再是审视各种思想理论真理性的唯一标准。于是,狄尔泰等新康德主义者试图唤起人们对于这方面的问题的思考。以狄尔泰为代表的新康德主义学派的出现,特别是狄尔泰精神科学方法论的出现,显示出人们对此问题做出了积极的尝试。本文力求挖掘这一理论问题的本质,即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问题,进而探讨学界对事实与价值关系探讨的未来走向。

在对于事实与价值概念的理解上,学界的观点不尽相同,见仁见智。关于事实,有人理解为是客观存在的一切事物;也有人理解为是作为认识与实践对象的客观存在物。关于价值,有人理解为是客体对于主体的作用及意义;有人理解为一种对主体性的诉求与关照。一般说来,人们把事实理解为对客观事物“是什么”的揭示,把价值理解为一种规范性的“应当”。本文认为,事实并非简单的“自在之物”,这样的定义缺乏主体性的考虑。事实应该是主体可以通过认识与实践把握的客观事物的存在状态。价值也并非单纯指主体对客体的评价与判断。价值产生于主体在实践过程中以主体的需求与选择为标准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一种关系。我们知道,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问题是西方哲学史上长期关注的一个主题,即便是在早期的哲学中,我们也能找到哲学家们关注事

一、事实与价值关系问题的形成和发展

实与价值关系的影子。古希腊哲学最初展现给世人的主题虽然是存在论,但是,我们不难从中发现其对于主体性的关怀与探讨。毕竟哲学是属人的学问,如果脱离了人的关照,哲学就是无意义的,也是不可能的。在古希腊时期,已经有了主体意识的萌芽。哲学家们都更看重作为万物始基的事物的存在,以此作为判断的标准。然而,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些人对于主体、价值的关注,如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柏拉图的“对认识的认识”的自识的方法;亚里士多德关于“思想的思想”的观点等。后来,以人文主义为主题的文艺复兴哲学,都更加注重对人本身的研究。

人的主体地位在众多哲学探讨中不断上升,直到笛卡尔的“我思”哲学,有意识地将主体与客体区别开来,注意到主体存在的真实有效性,并从“我思”出发,证明了完满的“上帝”的存在,进而推出“物质”世界的存在,建立起全新的形而上学体系。当然,即便是在笛卡尔的第一哲学即形而上学中,也并非单单关照理性和具体科学的研究。他关于存在及上帝存在的证明虽然是其探讨的重心,但是,如果离开“我思”,我的存在、上帝的存在和物质世界的存在都无法推出。尽管笛卡尔眼中的“我”是一种思维的规定,但他的一切理论都是由“我”推出的,这表明了他对主体的价值性关注,同时也说明了哲学用人的主体性抑制神性的努力。毕竟,这也是事实与价值二元对立的萌芽时期。笛卡尔反对经院哲学的方法,即通过固定的逻辑公式推出维护宗教的结论。他的理性主义认为,真理是人们通过正确地运用才智造成的。他所谓聪明才智,指的就是判别真假是非的理性,又名良知(le bon sens)或自然光明(la lumiere naturelle),与盲目信仰对立,并不与感觉对立[1]8。虽然笛卡尔主张精神和物质是两种不同的实体,但他并不否认主体能够获得符合客观实际的认识[1]10。将笛卡尔理性主义译作唯理论或许使人们产生了误解,因为笛卡尔在强调理性的重要性的同时,并非完全不接受经验。他认为真理需要从经验中获得,但经验本身并不能提供具有普遍性必然性的科学真理。普遍性、必然性的真理只能靠理性的逻辑推断。因此,卡迪尔高度注重逻辑学、几何学或数学方法在理性思维中的应用,虽然他知道逻辑学、几何学或数学的方法只能向别人说明已知的东西,而不能寻求未知的东西,但可以将其应用到经验性的知识中,使之成为获得科学真理的方法。与笛卡尔不同,休谟是从经验性的角度否认了有关经验事实的知识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否认经验事实中存在着客观的因果关系,并通过对观念的分析最终提出了“事实”与“价值”的悖论,他说:“在我遇到的每一个道德学体系中,我一向注意到,作者在一个时期中是照平常的推理方式进行的,确定了上帝的存在,或是对人事作了一番议论;可是突然之间,我却大吃一惊地发现,我所遇到的不再是命题中的‘是’与‘不是’等联系动词,而是没有一个命题不是由一个‘应该’或一个‘不应该’联系起来的。这个变化虽是不知不觉的,确是有及其重大关系的。因为这个应该或不应该既然表示一种新的关系或肯定,所以就必须加以论述或说明;同时对于这种似乎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即这个新关系如何能由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些关系推出来的,也应当举出理由加以说明。”[2]330

对此休谟曾说道:“我们所确实知道的唯一的存在物就是知觉……除了知觉以外,……从来没有其他存在物呈现于心中,所以结果就是,我们可以在一些差异的知觉之间观察到一种结合或因果关系,但是永远不能在知觉和对象之间观察到这种关系。因此,我们永远不能由知觉的存在或其任何性质,形成关于对象存在的任何结论。”[2]293

受休谟哲学的影响,康德在他的《纯粹理想批判》中认为人的理性是不能超越经验把握经验背后的“物自体”的,因而主张把人的理性限制在现象世界或经验世界内。但他同时又认为,在人的道德行为和政治行为说构成的实践领域中,普遍的必然的道德法则只能来自人的纯粹理性。

在康德的哲学基础上,产生了新康德主义学派。新康德主义弗赖堡学派的文德尔班继承了康德关于事实世界与价值世界划分的观点。他认为,事实世界是可以被认识的,是合乎逻辑的和具有普遍规律的;而价值世界属于主观的知识,是主体情感的产物。这种主观的知识是随机的和偶然的,并不具有普遍的规律性、必然性,因而是特殊的。李凯尔特认为,黑格尔关于“合理的就是实在的,而实在的就是合理的”观点是有误的。既然实在这个词本身已经表明,理性和实在都肯定表示一种价值,那么只有那些具有意义或者价值的东西才配得上这个称号,任何与价值无关的东西都不配享有这个称号。因此,可以把这种观点称为“价值实在论”。他说:“合理之物不是局限于实在之物;仅仅是实在之物还不是合理之物。”[3]另外,他还说道:“没有价值也就没有任何历史哲学。关于什么是价值,他强调指出,价值决不是现实,既不是物理的现实,也不是心理的现实。价值的实质在于它的有效性或意义性,而不是在于它的实际的事实性。”[3]8

新康德主义学派动摇了以自然科学为依靠的理性主义传统。因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学界虽然意识到了各项研究中的价值问题,同时也对此做了许多尝试,但是,这些理论尝试都没能跳出科学主义的理论视域,都没能真正探讨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问题,实证主义便是典型的代表。在当时,实证主义已经成为哲学界的主流思想,而实证主义强调的以经验与事实为研究对象的理论被认为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科学主义的一些理论弊端。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无论是实证主义还是其他流派都是站在为科学主义庇护的立场上的,这样的尝试不能从根本上规避科学主义的弊端。新康德主义正是作为一种思想潮流的号角而出现的,它唤醒了人们对价值、对人的主体性的关注。在新康德主义中,文德尔班继承了康德批判哲学传统,认为在非自然科学研究领域应该采用这种批判主义,进而从价值出发重新界定哲学的功能及任务。作为文德尔班的学生,李凯尔特对文德尔班的价值哲学进行了补充与发扬,他认为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不适用于自然科学之外的研究。普遍的研究方法适用于自然科学研究,而历史科学研究应该采用个别的研究方法。历史学是研究现象的价值问题,这一点与自然科学完全不同,在他的观点中,他把历史学称之为历史的文化科学。而狄尔泰将价值哲学理解为精神科学,他的精神科学基本上与新康德主义批判自然科学研究方法的价值哲学一致,但是狄尔泰特别强调“生命”在精神科学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因此,他的精神科学更带有一种“生命哲学”意味。作为新康德主义者,狄尔泰不仅要为价值哲学正名,更要提高人们对于价值问题的关注。虽然,他不否认事实与价值二元对立的存在,但是我们从他的精神科学方法论中也可以体会到一丝试图改革事实与价值二元对立的哲学传统,竭力跨越事实与价值之间的鸿沟的理论倾向。

二、狄尔泰对精神科学中事实与价值关系的探讨

在对事实与价值关系的理解上,主要可以分为两种观点,即客观主义与主观主义。客观主义认为,应该坚持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利用工具理性去审视一切判断。客观主义中又存在许多流派,诸如以孔德为代表的实证主义学派、以杜威为代表的实用主义学派等等。在这些学派中,有人坚持价值与事实的统一,有人则强调价值与事实的对立。但是,无论如何,代表科学精神的客观主义者都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视为研究的最主要手段,并以工具理性为自然科学辩护。而主观主义者首先坚持事实与价值的二分法原则。在他们当中,一些人认为应该在坚持事实与价值二分的基础上追求人文科学的客观性,讲求价值中立、价值无涉。其中典型的代表便是马克斯·韦伯。马克斯·韦伯指出,自然科学中事实与事实之间的因果逻辑只能推出事实之间的应然状态,而不能推出任何价值判断。人文科学作为科学也同样追求客观性,保持价值中立。

以狄尔泰为代表的新康德主义者,在坚持事实与价值二分的原则上,追求精神科学的主观方面。狄尔泰所说的精神科学是指普遍意义上的人文社会科学,它首先是作为自然科学的参照物提出的。在方法论上,狄尔泰深受实证主义、经验主义、历史主义以及施莱尔马赫的解释学的影响。狄尔泰在谈论事实与价值关系问题时,首先对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进行了区分。他沿袭康德哲学,力求对知识与认识的范围进行划界。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研究领域是不相同的,精神科学相对于自然科学的最大特点在于它所研究的是自然存在之外的人文精神。自然科学的研究在于描述性的解释与说明,即阐明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客观关系,自然科学采取推理、实证、经验、历史和归纳等方法。正如康德在《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提到的:“我们追求一个东西,把这个东西当成既定的,由此上升到使这个东西得以成为可能的唯一条件。”[4]而精神科学主要研究的则是人类生活的价值与意义问题,这种人类生活中的意义是无法从自然科学的方法中得到的。自然科学的任务在于描述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因果联系,而并不涉及价值判断。精神科学的任务则在于研究人类生活中的意义与价值问题,这种价值应该在具体的人类生活中去寻求。这首先表明,狄尔泰是在坚持事实与价值二分的基础上进行精神科学研究的,因此,他是一个二元论者。其次,他并不否认自然科学为人类认识的进步所做的努力,正如他所说的:“各种精神科学确实囊括了各种自然事实,并且是以有关自然界的知识为基础的。”[5]25“当代社会就是依赖着过去的经过分层的剩余物而生存的。”[5]38

在论述精神科学时,狄尔泰尤其提到了“内在经验”这一概念。内在经验内在于生命之中,是一种先验被给定的认识能力。他指出:“存在于物质实体和心理实体之间的对立,曾经被存在于外部世界和内在世界之间的对立所取代——在这里,外部世界是通过各种感官在外部感知(感觉)之中给定的东西,而内在世界则是通过人们当初对于各种心理事件和心理活动的内在领悟呈现出来的。”[5]18于是,我们便可以从“内在经验”出发,探讨狄尔泰对于事实与价值关系的看法。狄尔泰的“内在经验”概念是在经验论与实证主义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它与经验论和实证主义不同之处在于,它将人本身视为经验的主体,并且这种经验内在于人的心中。然而,狄尔泰的“内在经验”不是主观的,而是客观的,是先验地被给定的。对此,狄尔泰谈道:“如果我们从内在经验开始,那么我就会发现整个外部世界在我的意识之中应当是给定的,因而自然界的所有各种法则都应当受我的各种意识条件的支配,并且因此而取决于这些条件。”[5]26狄尔泰将生命作为经验的内在依据,这使得他的精神科学更具有了独立性与总体性。生命是人类思想与评价的源泉,只有将生命作为认识的对象,才能真正理解生活的意义。生命是人类认识的起点和终点,一切现实的社会现象都是生命的外化表现。生命之流的有机联系构成了人类的历史。生命处于永恒的流动之中,是一个不断运动创造的过程。齐美尔曾这样描述生命:“生命超越生命,生命比生命更多”,一切他物都由生命创造出来。狄尔泰强调精神科学要面向人本身,不仅要注重内在经验的真实作用,更要使我们的关注点指向生命本身,这样才更具包容性。同样,生命并非纯粹的精神实在之物,因此我们需要面向自身寻求实现自身的手段。但不可否认的是,任何自由意志都处在自然之中,当然要受到自然规律以及外部条件的影响。我们在寻求实现自身的手段时,更不可忽视真实的实在之物——自然。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存在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我们唯有化解自然科学的局限性,顺从自然规律,最终才有可能找到实现自身的手段,取得独立性。在这方面,我们可以看到作为新康德主义者的狄尔泰要比康德的先验哲学更为进步。

进言之,狄尔泰的精神科学力求面向人的生命,从生命的角度去把握与理解人。同时,他认为单凭“内在经验”是不够的,“外在感觉”同样重要。我们只有通过“内在经验”与“外在感觉”,才能实现对生命的把握。因为人的生命绝非独立的存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关联体。这样,狄尔泰的精神科学研究的基本思路便清晰可见了。他的精神科学具有如下几个特点:首先,在精神科学中,知识来源于经验,但是狄尔泰所说的经验不是历史主义等流派所说的内在经验,而是先于人的被给定的经验。因此,这种先验被给定赋予了经验以独立的客观性。其次,狄尔泰的经验观主要是以“人类学”为基础的,它囊括了实在论与超验感观论。复次,狄尔泰要求精神科学的研究要面向人的生命。他认为,人的存在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与内在经验相互关联的生命之流。最后,基于我们的内在经验与外在感觉,我们可以形成对现象界的具体事物的有效把握。

由上可见,狄尔泰虽然承认事实与价值二分的原则,对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进行了划分,从而与马克斯·韦伯、迪尔凯姆等人的价值中立与价值无涉观点不同,讲求精神科学中的价值判断,但是,学界一般认为狄尔泰是主张精神科学追求价值的主观方面的。本文认为这一观点尚需进一步研究。因为在狄尔泰所理解的精神科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于人的内在经验的追求,他将对象从“物”的层面转向了“人”的“内在经验”。狄尔泰虽然看到了对于人的生活的价值判断的特殊性与个别性,强调用历史的观点看待人的生活价值,但是,他在强调人的“内在经验”具有独立性与特殊性的同时,也强调了“内在经验”的先天被给定性。他要求人的“内在经验”要面向人的生命,同时他也强调生命的关联性与流动性。一方面,人的具体生活与生命存在着差异性与个别性;另一方面,在对生命的把握过程中,生命是处于一种相互关联的关系中的,而且人的“内在经验”也是由先天给定的。不过,狄尔泰的这一主张在某种程度上并未脱离康德认识论的内在逻辑。作为新康德主义者,狄尔泰的精神科学方法论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康德先验论的深化与超越,但他的出发点仍是康德的先验哲学。因此,我们不应该以自然科学的逻辑与理论视角去审视狄尔泰的精神科学,更不应该狭隘地将狄尔泰对精神科学的理解归结为单纯的主观主义。可以说,狄尔泰的精神科学既有对事实的肯定,又有对人的生活价值的追求;他既追求主体价值判断的主观性,同时又不否定对于学科客观性的追求。狄尔泰的精神科学方法论虽然存在着某种自相矛盾之处,但又不乏是一种对于事实与价值关系问题的一个新的理解方式。或许,我们可以从狄尔泰对精神科学的生命性理解中得到一些启示,强调人的生命是活生生的,从人所处的动态的生命之流中理解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及其相互关系。

三、精神科学方法论中的事实与价值

从某种程度而言,哲学就是方法论,方法论是哲学的根基。狄尔泰对精神科学的探究也要力求建立方法论的基础。在狄尔泰看来,自然科学的方法论是科学方法,即数学、物理学、生物学等等,人文社会科学若想如自然科学那样取得独立性与客观性,就必然要寻求自身的方法论支撑。我们探讨狄尔泰关于精神科学中事实与价值关系的思考,在其方法论中或许能找到最好的解答。

首先,在狄尔泰精神科学方法论中透露出一种解释学倾向。狄尔泰师从近代解释学之父施莱尔马赫,施莱尔马赫的解释学对后世解释学的发展以及哲学的变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解释学要求我们深入到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与环境中去理解“文本”的要义,但是由于个体的差异性与时代背景的不同,我们如何能真正体验到特定时期作者的真实生活与思想活动呢?施莱尔马赫强调人类拥有共同的精神生活。他用这种先验意识与相同的精神生活交差的方法去理解先前作者的生活与思想活动,这使得我们在理解与体验的过程中能够拥有客观性。狄尔泰肯定施莱尔马赫的部分解释学观念,用人们共处的生命之流来规避历史主义学派的相对主义局限。他强调:“与生命有关的经验是一条活生生的溪流。”[6]既然每个人的生活都处在一个共同的生命之流当中,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人类共有的生命总体去理解与体验具体的生命活动。狄尔泰认为,这种理解活动应该具体分为三个部分,即体验、理解与表达。显然,这种方法与康德的先验哲学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不同之处在于,狄尔泰更加关注现实社会中的人,而非康德先验哲学那般倚重僵死的先验之物,因而是对康德先验哲学的一种超越。

生命是狄尔泰精神科学的开端,以生命把握生命是他所追求的方法。我们都处在活生生的生命之流当中,任何一种固定的方法都不能完全理解生命的意义。因此,在现实生活与活动中去“体验”生命便成为了一种手段。狄尔泰所说的“体验”归根结底是“实践”,即社会交往活动。狄尔泰强调在社会生活中去体验生命的意义,尽管他并没有明确指出具体在何种生活中去体验,但是在他那里,体验具有一种主体间性交往的理论倾向。他认为,我们只有置身人类的现实活动之中,只有通过实践,才能真正把握人类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这种主体性我们认为是来源于康德的先验哲学。康德将经验知识的可能性条件追溯到了一种“纯粹的、本源的和不变的意识”即“先验统觉”或者“先验自我”[7]。狄尔泰将“体验”融入到具体的人类生活当中,使之具有很强的社会性、时间性与先验的限定性。一方面,将个体的生命置于社会中把握与理解。另一方面,将个体的生命置于生命之流中把握与理解。体验是对某一时间节点的感受,这一具体的时间节点又是十分渺小的,我们怎样得到整个生命的真正意义呢?狄尔泰认为,个体虽然存在于某一具体的时间节点之中,但是“现在”是包含着“过去”的“现在”。对生命的体验应该从内部与外部两个方面共同去把握。虽然这里存在一个时间意义上的“二律背反”,即个体生命的短暂性与生命之流的永恒性之间的矛盾,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将个体的生命置于整体的生命之流中把握与理解;另外,狄尔泰并未放弃康德先验哲学的传统,在他的精神科学中,存在一种先验被给定的概念,这种概念使得我们可以更好地体验过去的文化、艺术、哲学等等。可以说,“体验”是狄尔泰精神科学方法论的核心内容。最后,狄尔泰认为把握生命还应该通过“理解”与“表达”这两种方式实现。如卡西尔一样,狄尔泰认为通过理解可以实现对现象界的符号化认识。理解离不开语言与符号,离不开对语言与符号体现的意义的理解,我们最终应该关注这些理解的意义,以便对人的现实生活进行指导。同时,表达是体验的重要手段,只有通过表达人类的精神生活才能成为可知的。狄尔泰将表达分为描述性表达与规范性表达,显然,描述性表达如同自然科学那样,是对事实“是什么”进行的表象描述,而规范性表达则是在描述事实的基础上,根据个体的价值判断与道德选择,获得自身需要的规范性知识,并运用这些知识去改造世界。

狄尔泰的解释学方法最显著的特点是他对实践的关注。狄尔泰之所以在解释学方法中融入了实践概念,是因为现实的人类活动不可能从自然科学的理性精神中得到判断的标准,至于历史方法与经验方法也是行不通的。因此,以实践的方法去把握人类的实践活动可能是一种最好的理解手段。同时,作为事实与价值的二元论者,狄尔泰并不否认事实描述对精神科学的重要作用。在他的解释学方法中,对事实的描述同样是起基础性作用的,他的解释学方法是一种事实与价值结合的方法论。因为,狄尔泰描述和分析心理学是对体验概念的承接。描述与分析心理学是对生命的描述和考察。如前文对事实与价值的定义,对意识事实的描述应当属于事实范畴,对生命的考察也是基于主体价值选择的一种方式。狄尔泰清醒地认识到,人文科学缺少自然科学中的系统关联。于是,他将生命理解为一种体验,而体验的重要任务就是把握生命本源上的关联。因此,虽然狄尔泰秉承事实与价值二元划分的立场,但是他的方法论中也透露出事实与价值结合的理论倾向。与其说狄尔泰将精神科学理解为区别于自然科学的独立学科,毋宁说他的精神科学是一种基于对事实描述的人类学科。

其次,心理学研究方法是狄尔泰精神科学方法论的另一支撑。社会与历史离不开个体元素,若想把握社会历史的实在,首先就要把握作为社会历史基础的个体,就要了解个体的精神生活与心理活动。因此,心理学研究方法是狄尔泰精神科学方法论的基础方法。具体而言,狄尔泰的心理学方法主要分为描述心理学与分析心理学两个方面。显然,这两种心理学方法是事实与价值的结合。描述心理学所揭示的是存在于人类主体内心之中的那些纯然的部分,这部分心理未经篡改,是实现对个体完整认识的基础。分析心理学是根据个体的价值判断与道德选择对个体心灵生命的认识过程。

我们可以看到,在精神科学方法论中,狄尔泰并非是极端的事实与价值二分的二元论者。他并未像我们熟知的那样只是选择了主观价值方面。首先,事实与价值二分在他的方法论中确有体现,这一点毋庸置疑;其次,狄尔泰的精神科学方法是事实与价值精神的结合,这在他的解释学与心理学方法中也有很好的体现;最后,在狄尔泰的精神科学方法中,事实与价值并非水火不融的两个极端,它们都是为其理解和把握生命服务的。狄尔泰将个体生命置于整个生命之流中予以理解,通过采取生命把握生命的方法,既肯定了人类拥有共同的精神生活这一事实,又承认了个体价值的特殊性与历史的流动性。狄尔泰的这种理论倾向对于我们更好地把握事实与价值的关系,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四、关于价值与事实关系的一些思考

在整个哲学历史演变过程中,人们都在寻求最好的处理事实与价值关系的路径。但是,揭示“物”与“物”之间的因果联系,阐明事实和表达主体内心情感的价值,即“是什么”与“应当是什么”之间的矛盾关系真的能得到一个完满的解决吗?本文认为,或许我们无法得到一个最终的、一劳永逸的答案。原因在于事实与价值关系问题体现的是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问题。无论是主体或是客体都处在不断的流动变化之中。人类的知识与认识能力同样处在不断的变化发展之中,人们通过认识与实践活动对事物的存在状态进行描述。这种描述会随着人类认识能力与主体需求的变化而变化。因此,人类主体需要的满足决定了事实与价值关系问题的走向。我们研究事实与价值关系问题的意义并非在于真正解决二者的矛盾关系,而是寻求符合人类需求的一致性的处理方式。

在西方哲学中,众多学派对此做出过努力与尝试。传统意义上的西方科学主义与实证主义坚持一元论的立场,他们将事实与经验作为研究对象,认为一切价值都应当从事实推理中产生。而人文主义传统认为事实与价值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应该分别对待。价值不能从事实中推演中得到,价值与意义才是人文科学的研究对象。另外,后现代主义学者在坚持事实与价值二元划分的基础上,试图弥补二者之间的理论鸿沟。诸如阿多诺、马尔库塞、德里达和福柯等人在反思现代性的基础上,都力图消解事实与价值的二元论。

我们从以往哲学流派对于事实与价值关系的观点中可以看出,对事实与价值关系的理解经历了由结合到分离再到结合的演化过程。这种曲折的历程表明,无论是客观主义还是主观主义都是各执一端的,都不能合理解决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问题。作为哲学的难题,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问题或许没人能给出一个终极的解答,但是,我们却能从先人解答这一问题的尝试中得到一些启发。狄尔泰的精神科学方法论对处理事实与价值的关系就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狄尔泰哲学是西方哲学现代转向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承担着近代哲学与现代哲学承接的任务。狄尔泰通过反思与实践构建的精神科学方法论,并没有走向与自然科学相反的另一个极端,而是充分肯定了自然科学关于把握“事实”是人类认识的基础观点。同时,他将“人”乃至“生命”引入到精神科学中,并视为精神科学的研究对象。在他对精神科学及其方法论的探究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于事实与价值问题的思考。虽然狄尔泰通常被当作一个主观主义者,认为他坚持的是人文科学中的主观方面,但是,他在追求人类生活意义时,认为价值判断要建立在事实判断的基础之上。这首先是因为,自然科学中的事实描述使人类脱离了原始愚昧的状态,增进了认识,这为人类追求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提供了基础;其次,个体是社会的细胞,社会由无数个体的相互交往组成,社会中存在着价值选择。因此,我们在作价值判断与道德选择时,无法做到价值中立与价值无涉。任何价值判断都要以事实判断作为基础,任何价值判断也都预设了一种价值选择。在现实社会中,我们在价值选择时无法做到如罗尔斯那样的“无知之幕”。据此,本文认为,我们并非要跟随后现代主义所做的事实与价值的融合的脚步。因为无论如何,我们最终得到何种对于事实与价值关系问题的解答,那么我们总会缺乏一个评判的标准去衡量此种办法的价值。所以,未必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问题真的需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而是需要我们在处理事实与价值关系时,将其置于人的生命实践中去理解与体验,这样或许我们能得到研究事实与价值关系问题的真正意义。

狄尔泰哲学的理论意义在于他在坚持理性主义哲学传统的基础上,以开放的视角和心态接受其他理论的优秀成果;同时,他能够做到对吸收的理论精神进行反思与批判,进而形成自己独立的哲学体系。虽然狄尔泰力图建立一种与自然科学完全不同的哲学体系,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抛弃自然科学及其理论成果。他仍然坚信自然科学及其成果在人文科学研究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狄尔泰对传统形而上学既有批判也有继承。他把人和社会的经验作为研究的主要对象。在狄尔泰的精神科学中,“关联”一词极为重要。他要求人文科学的研究要面向人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处在一种流动的关联之中。这种关联同样体现在人类文明与人文科学研究之中。研究人类社会活动的科学与人类社会活动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作用的关联,这种关系在外部世界的存在与发展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同时,这种关联也是狄尔泰精神科学认识论的出发点。

在狄尔泰看来,人是知、情、意的统一体。人又是一个处在不断变化与发展中的主体。人与社会的关系也是一种交互作用的变化关系。因此,研究人和人们社会关系的精神科学应当十分注重历史学与心理学的作用。这样,精神科学不仅需要从心理学角度考察个体心灵的真正状态,也要从历史学视角审视人类历史进化。另外,面对实证主义的理论统治局面,狄尔泰的精神科学方法论也在努力消解自然科学与抽象理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使人文社会科学更具独立性与客观性。据此,狄尔泰建构的精神科学体系不同于缺乏主体关怀的传统形而上学,也并非只讲主体选择和经验事实的唯心主义哲学。狄尔泰对生命关联的倚重使其能够满足价值主体与客观事实之间一致性的要求。可以说,狄尔泰精神科学方法论的价值在于,他拓宽了认识论与方法论范围,对现当代哲学研究产生了深远的意义。作为哲学转型的理论,狄尔泰哲学的价值并非仅限于传统哲学向现当代哲学的过渡,更是对人文社会科学的一种冲击与启发。

[1]笛卡尔.谈谈方法[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2]休谟.人性论:上[M].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3]李凯尔特.李凯尔特的历史哲学·译者前言[M].涂纪亮,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康德.未来形而上学[M].北京:上午印书馆,1978.33.

[5]威廉·狄尔泰.精神科学引论[M].艾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6]威廉·狄尔泰.历史中的意义[M].艾彦,逸飞,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248.

[7]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120.

A Study on Dualism in Modern Western Philosophy——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act and Value in Dilthey's Psychology

ZHAOZhiyang

In theevolution of modern western philosophy,therelationship between fact and value,natural scienceand humanities,and subject and object is an important theme.Dilthey's New Kantianism was seen as a sign of the emergence of the demarcation between natural science and humanities.Scholars generally believe that Dilthey's spiritual science is the pursuit of the subjective value.However,in Dilthey,fact and value have a certain correlation.Dilthey does not deny the basic position in natural science research,and he believes that the understanding of facts is the premise of pursuing the meaning of life.In modern western philosophical discussions about dualism,we insist that both monism and dualism have some theoretical limitations.Therefore,this article seeks to explo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act and value in Dilthey's humanistic scientific methodology.

dualism;spiritual science;methodology;facts;value

王之刚

B565.59

A

1003-1502(2017)05-0107-09

赵志阳(1989-),男,南开大学哲学院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邮编:30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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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遇见了“零经验”的他
简述黑格尔的哲学史观与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