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洁 西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万历朝鲜战争期间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
郑 洁 西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万历朝鲜战争(1592—1598)结束后朝鲜讲史小说《壬辰录》中出现了“丰臣秀吉中国人说”。此说并非小说家所首创,其早在战争期间的明朝和朝鲜就已经有所传播。“丰臣秀吉中国人说”本属误传,但不能完全将之归为时人的编造。此说可能最先出现在琉球,自琉球传入明朝后又传到了朝鲜,其源头有可能在万历十八年(1590)赴琉交涉的日本使僧,其原因可能与丰臣政权的外交目的有关。“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出现于战争背景下的东亚海域,其对明朝、朝鲜、琉球、日本相关国家均有所涉及,折射出当时整个东亚海域的信息传播情况。从此说的传播情况来看,在当时的已知世界,已经开始出现覆盖整个东亚海域的信息传播网络。
万历朝鲜战争;丰臣秀吉;琉球;日本
万历朝鲜战争(朝鲜王朝称“壬辰倭乱”,*因战争爆发于干支纪年的壬辰年,而当时的朝鲜王朝习惯以干支纪年命名重大历史事件,所以这场战争在朝鲜和韩国一般被称为“壬辰倭乱”。1592—1598)是发生于16世纪末的一场东亚国际战争。这场战争由日本统治者丰臣秀吉*明朝和朝鲜文献一般称丰臣秀吉为“平秀吉”,因其曾任关白之职,又称其为“关白”。在明朝万历二十年(朝鲜宣祖二十五年,1592)挑起,其侵略行径导致朝鲜王朝几近亡国。当时的明朝响应藩属国朝鲜的援救请求,以军事、外交手段介入战争,最终在6年之后以武力将日本侵略军全部驱逐出境。
战争结束后,在朝鲜国内流传着不少与战争相关的文学作品,如《梦游录》系列的《达川梦游录》、《皮生冥梦录》等,俘虏小说系列的《崔陟传》、《南胤传》等,而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壬辰录》讲史小说系列。《壬辰录》有70余种版本,其内容和风格各不相同,宣扬了朝鲜民族精神的振兴和对日本的民族优越感,具有高度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在朝鲜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崔官:《壬辰倭乱——四百年前的朝鲜战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63—65页;韦旭升:《抗倭演义(壬辰录)及其研究》,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简介第2页。其中的一种汉文版《壬辰录》传播甚广,其开篇讲的是战争的罪魁祸首平秀吉(丰臣秀吉)的来历情况:
皇明嘉靖年间,倭贼自江南入杭州,州人朴世平死其乱。其妻陈氏,姿色冠天下,以故被构而入于杀马岛,为平伸妻,在世平时已有娠矣,及其解胎之日,陈氏梦黄龙捉胸,惊悟而视之,异香满室,黄气氤氲,乃生男子,骨格奇俊,龙颜虎口,猿臂虎颔,真天下贵人之像也,名曰秀吉,实朴氏之裔。三年,不学而成,智谋兼备,自有四方之志,遍游山川。见关伯,伯见气像,爱其子,遂携而归,与语国事。倭六十六州威服,海中诸国,四方闻风,群雄如云集。于是秀吉遂废倭帝源氏,称以大黄帝,建号天定,并吞诸岛。*佚名:《壬辰录》,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藏写本。
该《壬辰录》将丰臣秀吉指为杭州人朴世平的遗腹子。朴世平在嘉靖倭乱中罹难,其妻陈氏当时已有身孕,因姿色绝世而被倭寇掳至日本的杀马岛(即萨摩岛)成为日本人平伸的妻子。丰臣秀吉出生时有异相,受到日本关伯*“关伯”即“关白”,此处指日本战国大名织田信长。的知遇之恩,后来废黜倭帝而自立。另一种《壬辰录抄出》也以相似内容开篇,其谓苏州士人寿平死于嘉靖十八年(1539)的倭寇之乱,其孕妻陈氏被执送到菩马州(意指萨摩州)成为日本人平信之妻,不久即产下遗腹子平秀吉(丰臣秀吉)。*佚名:《壬辰录抄出》,(韩国)韩国学中央研究院藏写本。
《壬辰录》讲史小说系列创作于战争结束以后,其中关于丰臣秀吉来历的“中国人说”并无史实根据,容易被看作是荒诞不经的小说家之言。但事实上,此说在战争期间就已经颇有传播,并非《壬辰录》所首创。在当时的战争背景下,出于谋求战略主动权的需要,明朝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搜集和研究日本情报,甚至多次向日本派遣间谍。*米谷均:《“全浙兵制”“近报倭警”にみる日本情报》,村井章介主编:《8—17世纪の东アジア地域における人·物·情报の交流―海域と港市の形成、民族·地域间の相互认识を中心に―》,东京:东京大学大学院人文社会系研究科,2004年,第125—142页;郑洁西:《万历二十一年潜入日本的明朝间谍》,《学术研究》 2010年第5期;郑洁西:《万历二十六年明朝定议征讨日本本土》,《张居正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南炳文、商传主编,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01—505页。明朝收集到大量日本情报,但其中有不少系属误传。*如在战争期间,不断有丰臣秀吉已经死亡的假情报传入明朝。参见郑洁西:《万历二十年代传入明朝和朝鲜的日本丰臣秀吉死亡情报》,《明清以来的东亚海域交流史》,松浦章编著,台北:博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0年,第43—68页。“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即是其中的一种。
关于“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学界尚无相关探讨。笔者将梳理此说在当时明朝和朝鲜的传播情况,并考辨其信息来源。
致仕礼部尚书张瀚所著的《张恭懿松窗梦语》(1593年序刻本)涉及当时的东亚国际形势,提出了丰臣秀吉的“华人说”和“倭王驸马说”。这可能是最早涉及“丰臣秀吉中国人说”的明人文集。张瀚在笔端传述了丰臣秀吉的相关信息:原是“华人”,其到日本后迎娶了寡居的倭王宫主(公主)而成为倭王“驸马”,后来又篡夺了倭王之位。张瀚笔下的丰臣秀吉不仅是中国人,而且是倭王的乘龙快婿,但最后却窃取了其岳父的王位。*张瀚:《张恭懿松窗梦语》卷3《东倭纪》,《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1171册,第444页。
张瀚提出的“丰臣秀吉华人说”和“倭王驸马说”,系出“近传”,源自传播于当时江南的社会传闻。万历二十年(1592)四月十三日,日本侵略军在朝鲜南部的釜山登陆,以破竹之势攻陷汉城、平壤两京,迫使国王李昖逃亡北方边镇义州。李昖抵达义州的时间在当年六月下旬。*《宣祖実录》卷27,宣祖二十五年六月庚戌条,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61年影印本,第340页。因《张恭懿松窗梦语》中未见次年(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入朝明军取得平壤大捷的相关消息,故可推测其听闻“丰臣秀吉华人说”的时间当在万历二十年六月至次年正月这半年之内。
在张瀚听闻“丰臣秀吉华人说”后不久,万历二十一年(1593)七月,一则丰臣秀吉已经中毒毙命的消息传到了北京的明朝朝廷。*《明神宗实录》卷262,万历二十一年七月丁卯条,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6年校印本,第4858页。以这则消息为背景素材,当时的明朝社会上出现了一部时事小说《斩蛟记》。*关于《斩蛟记》,日本青木正儿的《支那戯曲小说中の豊臣秀吉》(《黒潮》1927年2月号)、严绍璗的《明清时代以日人丰臣秀吉为题材的小说戏剧》(严绍璗:《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王勇的《海彼の寇——海贼から妖怪へ》(王勇:《中国史のなかの日本像》,东京:农山渔村文化协会,2000年)均有论考,称《斩蛟记》为时事小说,系采用王勇先生的说法。《斩蛟记》的作者一般被认为是刚刚因遭弹劾而被削职的援朝明军赞画、兵部主事袁黄,*郑洁西:《万历二十一年丰臣秀吉中毒毙命误传考》,《中日关系的历史轨迹》,王勇编著,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274—287页。其开篇谓:“关白平秀吉者,非日本人,非中国人,盖异类妖孽也。昔旌阳许真君斩蛟时,有小蛟从腹而出,以未有罪不加诛,纵入大海,至日本之红鹿江银蛟山居焉。历一千二百余年,所害物类不可胜纪。今又化为人,即平秀吉也。”*孟森:《袁了凡斩蛟记考·斩蛟记》,《心史丛刊》3集,《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沈云龙主编,台北:文海出版社,1982年,第94辑,第1页。该种《斩蛟记》系由陈继儒(1558—1639)整理而成。而时人沈德符(1578—1642)在《万历野获编》中对《斩蛟记》也有节录,其称丰臣秀吉的来历为“关白平秀吉者,非人亦非妖,盖蛟也,漏刃于旌阳,化为此酋”。两种《斩蛟记》在丰臣秀吉出身来历的叙述上基本一致。将丰臣秀吉描绘成一条逃亡日本、幻化成人的中国蛟龙。这里的丰臣秀吉“中国蛟龙说”无疑是小说家的编造之说,但其原型应该来自当时社会上所传播的“丰臣秀吉华人说”。
张瀚的“丰臣秀吉华人说”在时任湖州府推官的谢肇淛所著的《五杂组》(明刻本)中有所充实,其谓“近来如倭酋关白,亦吴越诸生,累不第而入海”。*谢肇淛:《五杂组》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子部,第37册,第434页。谢肇淛提出的丰臣秀吉“吴越诸生说”,将关白(丰臣秀吉)比定为江南的某位落第秀才,其因科场失意而逃亡日本,最终反噬明朝。而光禄寺卿李植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四、五月间的一道奏疏也以丰臣秀吉为中国之人,谓其“以中国亡命之徒,窃日本之权而篡其位”。*李植:《东封失策选枢臣以图战守事》,《明经世文编》卷425《李中丞奏疏》,陈子龙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影印本,第4638页。
明末清初的史学家谈迁在其所著的史学名著《国榷》中也提到了“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其谓秀吉本为“全州人奴,或云慈溪陆氏”,嘉靖末年时“亡命日本”,受到日本国王恩遇,最终篡夺其王位。*谈迁:《国榷》卷75,万历十九年五月壬辰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4651页。这里的“全州人奴说”、“慈溪陆氏说”虽由后世史家谈迁提出,但这两种说法应该取材于当时的公私著述或故明遗老的口传,反映的是当时的社会传闻。
张瀚的丰臣秀吉“倭王驸马说”在时任南京刑部右侍郎的谢杰所著的《虔台倭纂》(1595年刻本)中得以承传,*谢杰:《虔台倭纂》下卷《今倭纪》:“使(秀吉)捕海上诸小寇,辄效,王悦,妻以女。”《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所收,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10册,第310页。但其“华人说”却遭到了谢杰的明确否定:
关白者,倭官号,犹中国之称大将军,即今所封日本王平秀吉也。原姓木下,名十吉次郎,一名木下森吉,盖夷种。或云中国人者,非是。好事者习见海滨恶少年亡之夷,不近辄指为关白。吴指为吴人,浙指为浙人,闽指为闽人,并无据。以余所闻,秀吉,其初微乎微者,能登高树,号猳精,曾以樵遇国王于途,醉不及避左右,欲兵之,秀吉以口辨得免,收入王部下。*谢杰:《虔台倭纂》下卷《今倭纪》,第310页。
谢杰认为,丰臣秀吉当是“夷种”,并非中国人,当时明朝社会上传播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乃是“无据”之说。谢杰指出,当时的江南人,往往将逃亡到临近夷狄之国的“海滨恶少年”指为“关白”,所以在吴(南直隶)、浙(浙江)、闽(福建)分别出现了丰臣秀吉的“吴人说”、“浙人说”和“闽人说”,但并无切实根据。谢杰否定了“丰臣秀吉中国人说”的真实性,并对此传言出现的原因做了解释。
从张瀚、谢肇淛、谢杰、李植等明朝官员的文集和奏疏来看,当时出现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在明朝上层社会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而此说在战争期间的朝鲜也有所传播,其与传播于明朝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有着一定的相似性。
在明朝介入朝鲜战争后不久,明日双方历经短暂的军事冲突后进入议和交涉,朝鲜半岛暂告休战。万历二十一年(1593)十二月,朝鲜国王李昖命左议政(左相)郑琢前往国境的义州龙湾馆为即将撤军回国的明军将士送行,郑琢借此机会与从军的明朝儒者胡焕相识相知,结下异国通信之谊。郑琢在当时寄赠胡焕的《与胡相公书》中提到了关于丰臣秀吉来历的异说:
倭酋秀吉,虽未能尽知其为人,以匹夫投入人国,赤身虱附,挤而有之,必能知人之才器,故能取渠豪,能得人之死心,故能树党与,而一朝俟隙,夺而据之,若佩觿鐩然,不可谓不智矣。不取人,不树党,而谓之偶然得之者,万无是理矣。*郑琢:《龙湾闻见录》,《中韩关系史料选集》,台北:珪庭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影印本,第6册,第37—38页。
郑琢在当时“未能尽知”丰臣秀吉之为人,但朝鲜社会上确已传播着丰臣秀吉的“匹夫投入人国”之说。据郑琢所知,丰臣秀吉原非日本人,其以“匹夫”之身投入“人国”日本,没有任何政治背景,最终却“夺而据之”,篡夺了日本政权。因此信的收件方是明人胡焕,故郑琢有可能将丰臣秀吉看作是逃亡日本的明人。对于丰臣秀吉,郑琢的评价并无贬恶之意,反而带有较强的钦佩色彩,认为其原本“赤身虱附”,一无所有,最终却能篡夺日本政权,其人一定具备“能知人之才器”、“能得人之死心”等过人才干,“不可谓不智”。
可见,早在万历二十一年年底,在朝鲜社会上就已经出现了丰臣秀吉原非日本人的“匹夫投入人国说”。这一关于丰臣秀吉的异说,有可能与明朝国内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有关,其或许传自当时的援朝明军将士。
战争结束以后,朝鲜国内出现了大量战争相关史著,其中以当时的领议政(首相)柳成龙所著的《惩毖录》最具代表性。《惩毖录》是战争亲历者柳成龙在战后的追述之作,其历来有“实录为多”的盛誉,江户时代的日本就曾将之引进翻刻,对其史料价值颇为推崇。*杨守敬:《日本访书志》,《杨守敬集》,谢承仁主编,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8册,第165页。《惩毖录》开篇叙述了朝日两国的通交简史,并介绍了丰臣秀吉的其人来历:“秀吉者,或云华人,流入倭国,负薪为生。一日,国王出遇于路中,异其为人,招补军伍。勇力善斗,积功至大官,因得权,竟夺源氏而代之。”*柳成龙:《惩毖录》卷1,《壬辰之役史料汇辑》,吴丰培主编,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影印本,下册,第272—273页。文中所见的“丰臣秀吉华人说”相较于传播于明朝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有着更多细节:自中国逃亡日本后,有过一段“负薪为生”的落魄生活;偶遇日本国王,以其异于常人的资质被“招补军伍”;此后以勇力积功不断升官,最终篡夺日本源氏政权取而代之。这里的丰臣秀吉发迹史,可从在日明人许仪后的情报书《万历二十年二月二十八日朱均旺赍到许仪后陈机密事情》中找到其史料渊源:
今之关白,乃民家之仆,以采薪之役遇正关白于道,左右欲杀之,关白释而用之,以为前部,多乎出征邻国,遂斩首获功,关白悦之,赐姓木下,赐名十吉次郎,每以谄侫事关白,累出累捷,关白以为大将军兼相事,更赐姓羽柴,名执前,次年遂杀其关白,逐其子而自立,僣号关白。*侯继高:《全浙兵制》第2卷附录《近报倭警·万历二十年二月二十八日朱均旺赍到许仪后陈机密事情》,《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影印本,子部,第31册,第182—183页。
《惩毖录》中关于丰臣秀吉的“负薪为生”、“路遇国王”、“勇力善斗”、“夺源氏而代之”等情节,与许仪后情报书中的内容如出一辙,显然因袭了后者的成说,而其“华人说”也可能同样来自明朝。
朝鲜文人申炅出生于万历朝鲜战争结束以后,但在其所著的《再造藩邦志》中也出现了“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其谓:“或云秀吉中国福建人,少贩佣为生,漂到日本,编于士伍,累功为关白。”*申炅:《再造藩邦志》卷1,《中韩关系史料选集》,台北:珪庭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影印本,第6册,第18—19页。由此可见,战争结束数十年后,在朝鲜仍然传播着“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再造藩邦志》中所提到的“福建人说”,其出处难知其详,既有可能受过《惩毖录》那样的朝鲜文献的影响,也有可能直接采录了传自中国的其他相关文献。
传播于朝鲜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仅据文献本身难以考定其信息来源,但其与明朝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十分相似,其原型可以追溯至明朝的相关记录。而从郑琢和胡焕的通信情况来看,推测入朝参战的明军将士早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就已经将此说从明朝带到了朝鲜。
据上考述可知,在战争期间的明朝和朝鲜,确曾出现过多种“丰臣秀吉中国人说”,这些“丰臣秀吉中国人说”主要见载于张瀚、李植、谢杰、郑琢、柳成龙等两国上层官员的文集、奏疏或书信之中,由此可见此说在当时的两国社会已经具备一定的影响力。
那么,“丰臣秀吉中国人说”究竟源自何处?是否如谢杰在《虔台倭纂》中所说,果真出自某些明朝“好事者”的编造?无疑,“丰臣秀吉中国人说”本属误传,从最初张瀚的“华人说”到后来具体的“吴越诸生说”、“中国亡命之徒说”、“吴人说”、“浙人说”、“闽人说”,版本相异,各持其说,确有比附的意味和人为编造的痕迹。但是,认为“中国人说”本身就是出自“好事者”的编造,却并无充分的理由。事实上,在当时的文献中,就有“丰臣秀吉中国人说”自海外之国琉球传入明朝的确切记载。
明日和谈期间的万历二十二年(1594)六月,一则捕获“倭船”的消息传到了北京,一并传来的,还有被俘“倭奴”所招供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据《明神宗实录》记载,万历二十二年(1594)五月十三日,江南崇明县报告捕获“倭船”一艘,“倭”三十四名,但由于不能完全判明“倭船”和“倭”的真伪,兵部命应天巡抚和巡按继续详查。*《明神宗实录》卷274,万历二十二年六月辛未条,第5084页。实录中的内容,在时任南京监察御史的萧如松《议兵船获倭疏》(万历二十二年[1594]五月上呈)中有更为详尽的记录。萧如松在奏疏中提到,该“倭船”上有三十四名“倭奴”,但不通汉语,虽有通事,也无法准确回答明朝官员的审问,调查颇为不易。其中一位名叫失麻哈儿的“倭奴”头目招供他们这伙人“各有岛分”,来自“戈里、安南、西洋、大趾、小趾、大佛郎机、小佛郎机等国”,他们于万历十九年(1591)四月初四日以后向丰臣秀吉投降,投降后作为其侵略大陆军事战略中的重要一环,被派遣到浙江及南直隶两省“窥探地理以便侵掠”。另有一位名叫衣水的头目略通汉字,以笔谈形式写出“万历二十二年”等字样。“衣水”进一步供称,“关白(丰臣秀吉)原系中国人”,而他也正因如此才学写中国汉字。*萧如松:《议兵船获倭疏》,《皇明留台奏议》卷15,《续修四库全书》,朱吾弼、李云鹄等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467册,第672—676页。事实上,明朝地方政府所认定的这三十四名“各有岛分”的“倭奴”,其实并非日本人。当年年底,朝廷对他们“再加译审”,并派赴北京朝贡的琉球使臣专程前去识别,最终确认他们是漂流而来的琉球人。*《明神宗实录》卷280,万历二十二年十二月丙辰条,第5175页。这批最初被误认为日本人的琉球人后来被释放回国,但他们确将“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带到了明朝江南。而此说经由萧如松的奏报很快传到了北京的明朝朝廷。
可见,在战争期间的万历二十二年(1594),琉球人衣水曾向明朝传播过“丰臣秀吉中国人说”。但在衣水漂至崇明岛前一年(1593),有过琉球经历的明朝商人陈申则将“丰臣秀吉中国人说”直接带到了朝鲜。
陈申是一位从事明琉贸易的福建商人。万历十九年(1591)四月,陈申自琉球回到福州向福建巡抚赵参鲁汇报日本情报。其当时的情报书《具报人陈申为疾报倭人倾国入寇事》在明朝朝野揭起了轩然大波,并很快传入朝鲜,迫使朝鲜国王在当年向明朝遣使呈递《陈倭情奏文》解释朝日交涉情况。*柳成龙:《西厓集》卷3《奏文·陈倭情奏文(辛卯)》,《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年影印本,第52辑,第57页。陈申的情报书并未提及“丰臣秀吉中国人说”,但其在两年后(1593)却将此说直接带到了朝鲜。
陈申在朝鲜文献里又被写作“陈信”(朝鲜语发音与“陈申”相同),他当时因熟识日本情报被派往朝鲜,暂羁经略宋应昌麾下“以俟他用”。*宋应昌:《经略复国要编》卷4《报石司马书(万历二十年十二月初四日)》,《四库禁毁书丛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史部第38册,第282页。万历二十一年(1593)二月,陈申面见时任知中枢府事的朝鲜大臣李德馨,向其告以丰臣秀吉的“中国人说”。关于当时双方的交流情况,朝鲜实录有如下一段记载:
德馨曰:“陈信出来于提督军中,谓臣曰:‘尔国有富国强兵之术。来此见之,山无无银之山,采而炼之,足致丰富。’臣问其前日诬告之事,则答曰:‘俺往琉球,待之极厚,得见日本使臣,知其然矣,所谓关白,浙江之人,有罪而逃入,或言南方之人,娶于日本,托姓于平氏云矣。’”*《宣祖実录》卷35,宣祖二十六年二月乙巳条,第481页。
据李德馨所述,两人的交流“以书相示通情”,*《宣祖実录》卷35,宣祖二十六年二月乙巳条,第481页。系以笔谈交流。李德馨质问陈申的“前日诬告之事”,指的是陈申在前年(1591)四月回国时的情报书《具报人陈申为疾报倭人倾国入寇事》中提到的“朝鲜国已造船(为日本)向导助战”*侯继高:《全浙兵制》第二卷附录《近报倭警·具报人陈申为疾报倭人倾国入寇事》,第173页。之说。事实上,此说并非陈申所编造的“诬告”,而是“日本使臣”故意向琉方所散布的虚假信息。陈申对此虚假信息作了“得见日本使臣,知其然矣”的解释后,又向李德馨告以丰臣秀吉的“浙江之人”、“(中国)南方之人”两说。陈申在最后用了“云矣”两字,说明这段内容和前述的“诬告”一样,系出“日本使臣”所云,其所听闻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应当也是当时“日本使臣”所散布的。
陈申滞琉时在万历十七年(1589)十二月初二日至万历十九年(1591)闰三月初十日之间。在此期间,丰臣秀吉曾向琉球连续派遣过交涉使者。日本天正十六年(万历十六年,1588)八月,丰臣秀吉命岛津义弘(萨摩岛津家当主)派大慈寺西院和尚出使琉球,这是丰臣政权与琉球的第一次外交交涉。*三本正谊:《岛津国史》卷20《贯明公下》,1905年活版本。琉球在万历十七年(1589)五月回遣本国的天龙寺僧桃庵和尚赴日面见丰臣秀吉,祝贺其统一日本,并向其赠送明朝漆器和本国礼物。丰臣秀吉于次年(1590)再次遣使赴琉交涉。*佚名:《异国出契》,日本内阁文库藏写本。陈申在滞琉期间碰到的,应该就是当年(1590)的日本使者。当年有两批日本使者来到琉球,第一批于万历十八年(1590)十一月二十五日入港琉球,但其活动情况不太明确;第二批在一个月后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来到琉球,以一位日本使僧为首。*侯继高:《全浙兵制》第2卷附录《近报倭警·具报人陈申为疾报倭人倾国入寇事》,第174页。这位日本使僧,有可能就是两年前赴琉交涉的大慈寺西院和尚。与这两批日本使者相先后回到琉球的,还有旧年(1589)赴日交涉的琉球使者天龙寺僧桃庵和尚。这些日本使者带来丰臣秀吉作于当年(1590)仲春(二月)的一份外交文书:
玉章披阅,再三熏读,如同殿阁,而听芳言,抑本朝六十余州之中,不遗寸地尺土,悉归掌握也。顷又有游观博知之志,故欲弘政化于异域者,素愿也。兹先得贵国使节远方奇物,而颇以欢悦矣。凡物以远至为珍,以罕见为奇者,夫是谓乎?自今以往,其地虽隔千里,深执交义,则以异邦,作四海一家之情者也。自是当国,方物聊投赠之,目录备于别纸。余蕴分付天龙寺桃庵东堂之口实也。恐惶不宣。*佚名:《异国出契》,日本内阁文库藏写本。
这是丰臣政权对外发布的第一份外交文书。从这份外交文书来看,丰臣秀吉仅仅向琉球宣示了两国的交好之谊,并无其他过分要求,但琉球与这些日本使者的外交交涉却并不轻松。事实上,丰臣秀吉在外交文书中明言,已将一部分未尽“余蕴”分付给天龙寺桃庵和尚的“口实”。虽然桃庵和尚的“口实”内容不得其详,但同时来到琉球的日本使僧的“口实”却在陈申的情报书中留下了较为完整记录。这位日本使僧的“口实”,除了故意散布“朝鲜国已造船(为日本)向导助战”等虚假信息之外,还胁迫琉球参加丰臣秀吉所策划的“兴兵袭取大明”战争:
备称倭王拟(万历十九年)八月兴兵袭取大明,入南京,一入浙江,一入福建,大树降旗,盛载金银反间,令唐人为之勾引三省降服,攻入北京。大明人不知刀法,十分二十分取胜。朝鲜国已造船向导助战,暹罗、柬埔寨等处商船尽行留住。令琉球今年勿进贡大明致漏事机,抽通事官带百人驾船,限(十九年)五月至日本,候八月一齐渡海向导。*侯继高:《全浙兵制》第2卷附录《近报倭警·具报人陈申为疾报倭人倾国入寇事》,第173页。
这段日本使僧的胁迫内容,显然出自丰臣秀吉的授意,但并不见载于丰臣秀吉的外交文书,其是通过口传形式传入琉球,因被记录在陈申的情报书中得以在明朝和朝鲜广为传播。而上述陈申向李德馨所转述的丰臣秀吉“浙江之人”、“(中国)南方之人”两说,虽未见于外交文书中,但有可能和日本使僧的胁迫内容一样,作为另一则虚假信息,和当时的外交文书一起传入琉球。陈申最早可能在两年前(万历十九年,1591)回国时就以口传形式将之带回明朝并产生一定的影响,使之成为张瀚“华人说”、谢肇淛“吴越诸生说”、李植“中国亡命之徒说”诸说产生的远因。
“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和丰臣政权后来所强调的“丰臣秀吉日轮说”在形式上有所不同。“丰臣秀吉日轮说”首见于丰臣政权的第二份外交文书,这份对朝鲜外交文书(天正十八年[1590]仲冬)称“予当于脱胎之时,慈母梦日轮入怀中”,*佚名:《异國出契》。其后对小琉球(西属菲律宾)的外交文书(天正十九年[1591]季秋)称“予也际诞生之时,以有可治天下之奇瑞”,*崇传著,村上直次郎译注:《异國往復書翰集》,东京:骏南社,1929年,第29页。对“高山国”(台湾土著民)的外交文书(文禄二年[1593]十一月)则称“予际欲处慈母胞胎之时有瑞梦,其夜已日光满室,室中如画,诸人不胜惊惧”,*崇传著,村上直次郎译注:《异國往復書翰集》,第68页。三者一脉相承,几乎都以“日轮之子”的神化套路强调其政权的正当性,为其侵略大明、统治天下营造声势。“丰臣秀吉日轮之子说”和“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形式上虽然有所不同,但从外交意义来讲却有相通之处。事实上,在当时的日本看来,中国是凌驾于日本之上的上国。譬如,在战争期间丰臣秀吉写给明朝使者沈惟敬的外交文书《日本国前关白秀吉书大明国使游击将军沈宇愚麾下》(文禄二年[1593]仲夏)及其本人所草拟的《大明日本和平条件》(文禄二年[1593]六月)中,遇“大明”均顶格重新起行,遇“日本”、“太阁(即丰臣秀吉)”一般降一格重新起行,遇“朝鲜”则再降一格重新起行或连写而不起行,中国(大明)、日本、朝鲜三国的尊卑位次一目了然。*佚名:《南禪舊記》,日本内阁文库藏写本。借外交使僧之口向琉球散布“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可能有着丰臣政权的外交目的,即以更为尊贵的“中国人”修饰丰臣秀吉的来历,这无疑有助于向琉球宣示其政权的合法性,而后来的“日轮之子说”在声势营造上则较“中国人说”更进了一步。
综上所述,“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并非小说家所首创,早在16世纪末的万历朝鲜战争(1592—1598)期间,在明朝和朝鲜就已经出现了多种版本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当时的明朝人张瀚、谢肇淛、李植、谢杰,朝鲜人郑琢、柳成龙、申炅等人均在其文集、奏疏或书信之中提及此说。朝鲜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原型可以追溯至明朝的相关记录,推测此说应该经由明朝传入朝鲜。其中的“华人说”是一个笼统的概说,而“中国亡命之徒说”、“吴人说”、“越人说”、“闽人说(福建人说)”、“浙江之人说”、“江南之人说”、“吴越诸生说”、“全州人奴说”、“慈溪陆氏说”、“匹夫投入人国说”诸说则涉及到不同地域和身份信息,较“华人说”具备更多细节,有着明显的比附意味和编造痕迹。但谢杰所称“丰臣秀吉中国人说”本身就出自“好事者”的编造,却并无充分的理由。事实上,福建商人陈申将此说传入朝鲜,琉球人衣水将此说带到明朝,其源头均在琉球。而琉球的“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则有可能来自万历十八年(1590)赴琉交涉的日本使者,亦即当时的日本使僧可能出于外交目的在琉球散布了一则“丰臣秀吉中国人说”的虚假信息。从“丰臣秀吉中国人说”后来的“琉球—明朝—朝鲜”这一传播情况来看,在当时的已知世界,已经开始出现覆盖整个东亚海域的信息传播网络。
(责任编辑:冯 雅)
2016-12-2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万历朝鲜战争外交文书整理与研究”(编号:15CZS009)。
郑洁西(1981-),男,浙江仙居人,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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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7)01-005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