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丹
在政治与爱情中探索人之存在
——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情爱探析
伍丹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政治和爱情是探索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人之存在的隐含路径。在政治领域的公共视角中揭露个体的人的存在无意义,从情爱的个人情境中表明政治的虚无与残酷,王跃文小说在政治和爱情的相互参照与混合纠缠中完成了对人性的深层挖掘。在对情爱和婚姻的叙写中,自由与束缚、灵魂与肉体、轻与重等命题构成了其揭示生命本我的存在密码,也揭示了个人在世俗欲望下的人生困顿。爱与性的分离、灵与肉的分裂,是外在力量引起内在异化的必然结果。自由伦理困境之外,个体自我的矛盾冲撞,正是现代人飘忽、焦虑、分裂、恐惧的生命状态。
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情爱;人性
从意识形态来谈,社会的人是一个政治性动物,而从非意识形态来看,个体的人又是一个情爱动物。政治是现代公共生活的核心,情爱是现代人生命的永恒母题。政治和情爱是现代人无法绕开的人生主题,也是探索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人性主题和人之存在的隐含路径。王跃文以冷静旁观的立场描写了人物在政治和情爱中的人生困顿,不动声色地表现了身处官场和情爱漩涡中的人的孤独存在和欲望渴求,在人物的情感纠结和人性挣扎中,揭露了官场生活的种种悖谬和个体生存的两难,以及现代人无法逾越的情感困惑和现实无奈。
在现代文明社会,作为最个人、最隐秘的私人生活,情爱总能激发出人类惊人的狂热,而与之相反的是,政治正是社会人公众生活的核心,是审视社会人之存在的最公开、最公共的视角。弗洛伊德从精神分析角度探明了人的普爱欲望与性欲本能,叔本华则以权力意志学说揭示了人的权力欲望和政治专制。政治和情爱不仅是题材,更是创作者和研究者探寻世界的方式。“在个人与社会、生理与心理之间,对性爱和权力的渴望成为人类本性中追求‘自由自在’(制人而非受制于人)的生动写照。”[1]241王跃文显然已经发现了公共领域和个人领域这一隐秘的内在联系,将政治和情爱作为叙写的对象,显然是其巧妙而深刻的思考。情爱主题与政治题材的结合,让王跃文文本探索的触角涉及到意识形态和非意识形态两个领域,通过对这两个或最公共化或最私人化的生活的叙写,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直指人的心灵世界,在情爱与人性的伦理困境中探索人之存在的真谛。
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的人物形象多为知识分子:从朱怀镜到李济运,从关隐达到陈廷敬……官场知识分子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社会群体。他们是权力的渴望者或拥有者,又是思想的生成者和追求者。知识分子的敏感和追求,让他们在权力的倾轧中感到个体的无力而陷入深深的苦痛。他们追求理想,渴望实现自我,却在谋求与权力的结合中或堕落或消沉或毁灭。王跃文对官场知识分子心灵的刻画准确而到位,让其作品多少有了“思想型”小说的意味,而与知识分子形象结合在一起的政治与情爱,让文本能从更普遍的人性角度探索知识分子的存在境况。于是,以官场知识分子为描摹对象,表现他们在政治和情爱中的追求和选择,反思其所在的官场生态和社会环境,成了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探求人性的一个潜在途径。而其中知识分子人物形象的自我思考与现实选择与作为作者的王跃文的沉思构成了潜对话,最终生成了文本思想层面的“复调”。
身处官场的知识分子有着自觉的政治诉求,他们费尽心机“往上爬”,他们又是完完全全的人,有着自然的情爱欲念。政治和情爱唤起的是他们对权力的渴望和生活的热情,但官场的生存法则时刻侵蚀着他们的心灵。《国画》中,年轻的朱怀镜忠厚老实,工作出色,却因不会溜须拍马,工作“三年多了仍不见发达的迹象”。在他搜寻一切机会接近皮市长之后,“顺理成章”地被提拔了,却又因为市长间的权力斗争而被牵连。最终,他凭借手中张天奇的把柄,如同做交易般换来了梅次地委副书记的位置。职位,或升或贬,都不是因为其个人能力或者工作表现,而是因为背后人物的“提携”或“倒台”。无权无位之时,朱怀镜苦闷、气愤,春风得意之时,朱怀镜同样不安、自责,却又无可奈何。身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操守,不时叩问着他的灵魂。“越是在热闹的地方,我越是感到寂寞难耐;睡着了,在梦境里似乎还清醒些,一醒来就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了。”[2]112王跃文不遗余力地描写着“朱怀镜们”的“钻营”、“麻木”,乃或“无奈”。于是,在无法躲避的政治生活中,情爱几乎成为了日常生活和私人领域最后的藏身之处,这是“朱怀镜们”躲避强权和自我保护的“避难所”。然而,情爱纵然是人类最本质的存在之一,在政治之下,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权力的强制力量侵入、损害。
朱怀镜既背叛了婚姻,也丢弃了爱情。面对锒铛入狱的情人,朱怀镜是伤感的、悲凉的,但是他的伤感和悲凉更多的依于梅玉琴那无所欠牵的爱情。因为朱怀镜的“政治”,梅玉琴被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似乎也不是他的错,因为官场本亦如此。朱怀镜甚至可以为自己找到合理的借口:身不由己。最后,妻子香妹也不再提起离婚的话题,日子就这样过着。只是梅玉琴,依然在狱中,回忆爱情,或者等待新生。我们在朱怀镜的故事中看到了人失去爱的障蔽之后无处可去的荒凉和失落。在这里,王跃文走向人性的深层,探讨的是现代人在现代生存中的焦虑和危机。
此外,性的揭发成为了政治人物的特殊手段。在这里,性,具有了玩弄权术的工具意味。《苍黄》中的舒泽光因不肯做“差配”被诬陷嫖娼,丢官丢人,被关进了神经病院。性不再是个人的事情,甚至成为了违法、违纪的借口。在政治家看来,性显然具有特殊的意识形态内涵。大张旗鼓地宣传对手的“性丑闻”,用最卑劣的手段打倒对手,这是玩弄权术的官场中人对性的“政治内涵”最阴暗的理解。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公共”和“个人”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政治和情爱这两个原本对立的领域也发生着纠缠和错位。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在政治领域的公共视角中揭露了个体的人的存在无意义,又从情爱的个人情境中表明了政治的虚无与残酷,在政治和情爱的相互参照与混合纠缠中完成了对人性的深层挖掘。
情爱是人类心中永恒的梦。文学一直在努力营构理想的情爱,书写“爱的相遇”的故事。王跃文曾说人生也许本来并无意义,幸而有了爱情。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也写情爱,然而谈的较多的却是爱的无奈,甚至是爱的“梦”的破灭。在对情爱和婚姻的叙写中,自由与束缚、灵魂与肉体、轻与重等命题构成了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揭示生命存在的密码。
而性呢。弗洛伊德从生理和心理角度阐述了整个人类生存中的“性”,他认为“用爱一次所指的东西的核心,自然就是以性结合为目的的‘性爱’(sexuallove)”[3]39。从情感的角度来看,性的确是情爱的表达方式。“性爱要求完全彻底地实现合二为一,要求自己与他人完全融合。按其性质,这种类型的爱是专一的,不是包罗万象的,因此这种爱也是爱的最能迷惑人的形式。”[4]73“性”若是建立在这样的“爱”的基础之上,当然应该得到尊重和认同。它既“与爱有关,也与肉体快乐有关”[5]9。面对“性”的不再忌讳,表明了中国社会正在彻底地从封建禁欲的阴影中走出来。
作为当年轰动一时的畅销书,《国画》对官场生活“情爱”、“性爱”的书写也成为了其在商品时代“畅销”的制胜因素。对于中国官员来说,其工作生活的相对程式化和严肃性使得大多数人依旧对其敏感,甚至讳莫如深。《国画》等小说对人这一基本欲望的书写,代表着作家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中国人“性”的状态。对性的正视,表明作家正努力将以往高大全的官员还原成血肉丰满的人。对性的认识,也正体现了其对个体权力和价值的认同。就像福柯所言,要从自由的角度和个人化体验中强调性对个体存在的意义。他甚至认为人的性自由应当从社会规范的“权力”中解脱出来,通过性“把自己制造成或者被制造成伦理上、社会意义上和司法意义上的有洞察力的主体”[6]157。
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的主人公基本上为男性,身份已婚,却都有情人或者暧昧的“红颜知己”。朱怀镜是爱过梅玉琴的。他为她所着迷,她为他所迷恋。一次简单的吃饭成就了他们难舍的情素。情爱的烈焰越烧越旺。朱怀镜意乱情迷,不能自持。面对梅玉琴,朱怀镜裸裎相见的,是不再年轻的身体和从来不轻易坦露的真实内心:他在情人面前居然还原成了一个本真的自我。由此,情爱成了王跃文探索人性更直观、更有力的存在领域,它甚至成为了人物借以逃避乃至抗拒权力的神秘通道。
而对于梅玉琴而言,受尽男人话语轻浮与猥亵的她,对男性刻意保持着疏离甚至不信任的态度,却在不经意间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在与朱怀镜的肉欲情欢与感情纠葛中,梅玉琴内心极度痛苦与煎熬。她对朱怀镜是更纯粹的感情,最终超出了欲望的范畴。她最终成为了爱情的奴隶,在强烈的情爱体验前退守到了情人的角落:作为情人,她带给朱怀镜的,是美艳的身体,更是精神上慰藉和工作上的支持。在这里,情爱成为了一道光,照亮了女人的生存状态,也照亮她的内心。
王跃文曾经在访谈中谈到,“我当时(年轻时)心目中最完美的爱情版本是《牛氓》中的亚瑟和琼玛,悲苦,激烈,至死不渝。他们表面上共同为一个政治目标出生入死,是战友,是同志,他们的内心却汹涌着爱的激流。”[7]梅玉琴如琼玛,而朱怀镜却非亚瑟。梅玉琴和朱怀镜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具有不对等性。梅玉琴美丽、温柔、风情万种,她是朱怀镜权力的追随者,她也一步一步沉迷于他编织的情网,最终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堕入牢狱。而在爱情和权力之间,朱怀镜最终选择的是后者。梅玉琴的真心真情曾让这“婚外恋情”变得温情脉脉且真实可信,然而当这动人情爱背后的“权力”被掀去的时候,所有的爱和被爱都化成了罪与罚。朱怀镜与梅玉琴的两情相悦,也在“仕途”和“利害”面前,烟消云散。最后,梅玉琴成了朱怀镜结交权力的过河之桥。在这里,“仕途”与“情人”,“权力”与“爱情”在朱怀镜心中是两个泾渭分明的所在,“情人”朱怀镜让位于“政客”朱怀镜。梅玉琴一人承担下所有责任锒铛入狱后,朱怀镜只去看了她一次,伤感且感叹:她很落魄,没有之前美丽了。再而后,梅玉琴仅是他寂寞时的一点念想。
王跃文曾在谈及人类世俗生活时,将其简化为“感性”、“理性”、“神性”三位一体,他认为纯粹男性的精神里贯注的是理性,而纯粹女性的精神里充盈的是神性,当然,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非单方面的纯粹。“人性是有局限的,无所不在的局限性使天下男女悲喜交困。”[7]
对梅玉琴而言,她和朱怀镜的纠缠因功利始,却因爱而终,她似乎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活。毫无疑问,这是男性欲望化想象中的女性形象。王跃文说过,爱到深处必然会做出某些非常的举动。真正的深情,必然要以一种激烈的方式才能表达。梅玉琴毫不犹豫地将爱情置于自由之上。王跃文曾不止一次地说,他感动于女性的宽厚与仁慈,那是一种纯粹的女性精神,具有了某种宗教意义的“神性”。然而,正是因为这种美好善良的天性,让女人们不断陷入更深的不幸。“真实的人性美轮美奂,同时也千疮百孔。”在世俗生活中,女人“散发着神性的光辉,同时也用眼泪和沉默诉说着女人的脆弱和伤痛”[7]。
对于官场秩序和生存于其中的男性知识分子,王跃文的态度是冷峻的,甚至是批判的。自身的官场经历和知识分子身份让王跃文具有一种基于知识分子群体的内省意识。这种内省的冷峻批判是对政治和情爱中的“异化”现象的质疑和讽刺。
在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中,“性”无法避免地隐含了权力关系。放纵是空虚的轻,压抑是实在的重。在压抑的约束和放纵的自由下,是权力与情爱对立的不可更易。早期的朱怀镜是在市委大院里低声下气的卑微存在。面对仕途弃儿般的可怜处境,“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死牛任剥的境地”。宋达清的牵线,雷老总的宴请,让朱怀镜感受到了许久没有过的“尊重”。雷老总说:“朱处长,以后,这个……以后,担任公事应酬你用不着我。要是你有个什么私人应酬,尽管带来,用不着你自己买单。买什么单是不是?我交朋友有个规矩,凡是国家公务员,一律不许自己买单。”[2]41这种源自权力的“尊重”,却是以朱怀镜生理和心理的破坏为代价的:朱怀镜有了人生的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嫖妓经历。
作为一名正统的中国知识分子,与妓女交媾当然是在道德层面不被允许的。性的规范依然与道德观念、价值观念密不可分。这是社会对人性的基本假设。朱怀镜“心慌意乱”,“他在心里叫自己赶快离开这里”[2]43,但是肉欲和肉感彻底征服了他。在这里,女人的身体成为了情欲的象征,是赤裸裸的性的满足。但是“心晃神摇”中,朱怀镜突然害怕起来,然而让他畏惧的并非道德的理性规范,他想的是,“他们凭什么给我如此高的礼遇?这是不是一个阴谋?”“这个时候若是一下子冲进几个彪形大汉,他这一辈子就完了。”“快点走!”[2]43当纵欲和现实的功利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人性自然地被挤压和畸变了。这唯一的一次嫖妓,最终也改变了朱怀镜作为知识分子的人格自负。理性没有让他清醒,耻辱却让他自责,甚至是充满了罪感。“他心里闷得慌。”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便忍不住大喊了一阵”。“哪知一叫喊,鼻子竟有些发酸。”[2]45“本是他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却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2]47嫖妓破身,失去的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操守,肉体的放纵,折射的是他人格异化的走向,从此,朱怀镜面对的是一个对立的自我。从自矜到放纵,朱怀镜的人生其实开始了新的篇章,这是他以后官场追逐和情感外寻的决定性铺垫。
爱与性是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探寻人之存在的重要途径。不同于主旋律官场小说性的展现中表现出的人物在欲望面前的道德完全沦丧,王跃文依然在其作品中寻找着在官场中迷失的人性自我,对“情爱”的渴望、对“性爱”的追求成为了人物难以遏制的精神需求。然而,婚姻如同一道枷锁,人们渴望相互的沟通融合,又害怕失去自我,既难以忍受孤独和寂寞,又害怕囿于其中。现代人的爱情,内在地隐藏着如此心理痼疾:我们渴望与他人一起分享快乐和苦楚,但是在凡俗生活的磨损下,爱的感觉又是如此地飘忽易逝。
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中的婚姻,似乎已经没有了抚慰和温情,夫妻双方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淡然和隔膜,夫与妻更多地被设定为生活的伙伴,而非爱恋的情侣。《苍黄》中的李济运面对妻子,始终隔膜和疏离,无论是动情于漫山遍野的野花,还是处理大家族中的琐事,舒瑾终究无法理解他。至于性,“他俩夫妻这么多年了,做这事仍是很含蓄”[8]11,因为“身子一动,床就吱呀一响”[8]24。为了不让起夜的儿子听到,他和老婆的亲热只得小心翼翼地使暗劲,为此,李济运希望它是一张“哑床”。从《国画》直接的情爱、性爱描写,到《苍黄》的一笔带过,王跃文含蓄隐忍了很多,《苍黄》中的“情爱”“性爱”如同上了哑床,都没了声音,一如李济运的原始理想和乌柚官场的行事风格。
在《国画》里,朱怀镜也常常“尽量去想女人(注:妻子)的好处,免得又心猿意马”[2]6。在审美主义伦理预设里,爱情是两颗心灵的投合相契,婚姻是相爱两人的忠诚厮守,但是人生遇合的偶然性和现代人潜隐的疏离感,天生地与其矛盾。当年或许也有过感觉“相契”的幸福,在寂寞时有人陪伴,心碎时有人抚慰。然而一入“围城”,爱的感觉能否经受得起质询:曾经相契的感觉能否永恒,曾经相爱的感觉能否持久?婚姻的“痛苦”就不在于惧怕被介入的紧张,而是因生活的纠纷和琐碎带来的深深的厌倦和疲惫。婚姻中的男女在生活中感受到的苦闷烦恼,既可能来自于婚姻生活的繁杂琐屑和具体的物质困窘,也可能来自于理想爱情的幻灭,或者说,二者原本就是一体的。
对于朱怀镜而言,“他是爱自己女人的”[2]6。妻子香妹,温柔、贤淑,心甘情愿地陪着丈夫过着安稳平凡的日子。“这女人真好”,然而缺少“韵味”,甚至“阴冷”。“这种女人,难得销魂一回。”[2]7与妻子的床笫之欢中,“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陈雁”[2]6。女记者陈雁,美丽,清高。“在家看电视,只要陈雁一露脸,香妹就会开他的玩笑,说快看快看,别让你的雁飞了。”在朱怀镜眼中,陈雁“韵味无穷”。“那女人,眉眼自是无可挑剔,可她的天然风韵却全在腰段。他的胸口又晃悠了。真是妙不可言,只要想起那腰段,他的胸口就晃悠,身子就要云一样飘起来。”[2]5陈雁之于朱怀镜,是刺激,是新异,是无法企及的单恋情结。而身为皮市长公开的情人的陈雁代表的是两性之间简单粗暴的功利关系。他对她经由情色实践男性对权力的占有,她对他经由姿色获得女人对利益的攫取。在这里,我们看到性已经超越了生理和心理的内涵,作为政治本质的权力,完全可以支配并满足其拥有者性的欲望,而性“奉献”的主体,也得到了政治上的丰厚回报,如此,灵与肉的冲突体现出了“性的政治”的意识形态性。男人用权追求性,女人用性换取权,这是这个充塞着欲望的商品时代的相互交易。性的政治内涵彻底成为了一种权力支配。情或性已经被权力异化,男人和女人沦落为权力的奴隶,出卖肉体成为了获得利益最快捷有效的途径。
然而,情爱又是如此珍贵,让人无法不去呼唤正常的爱欲和美好的情感。婚姻生活既然被叙写成让人满心厌倦,爱情又让人如此留恋,以至不能缺席,为了解脱婚姻的困境,所以小说设计出了“婚外恋人”的模式,试图来缓解这一人生困顿,如《国画》中的梅玉琴之于朱怀镜,《苍黄》中的朱芝之于李济运。王跃文为人物预设了美好的情爱,但是其对象总是一开始就处于非婚姻状态。对于故事人物来说,他们试图通过和情人的交往,来展现理想爱情的沟通方式:声息相同,感觉相契。在李济运心里,情人朱芝是他工作上心有灵犀的伙伴,是他情感上需要照顾的小妹。李济运对朱芝是充满怜惜的,一想到她,“心里暖暖的”,当然远没有达到爱的程度。
情爱也可能是一次偶遇,但是却非幸福的相遇。或许曾经的他们没有生活在同一生命时间单位和地域空间,但是“意外”的相遇,让他们在婚姻外彼此抚慰。朱怀镜和梅玉琴相识于龙兴大酒店雷老总的宴请。梅玉琴“总是拉着朱怀镜搭腔”,“朱怀镜发现这女人的目光很是特别,仿佛的一种水一样的东西向你无声无息地流泻而来”[2]33。当然,这种相遇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是完全不同的。男人奔忙于妻子和情人之间,在体制化的世界里体验着两个自我,以对现实婚姻的麻木和回避,潜在着表达着内心对秩序世界对现实人生的不满。于是,对于男人来说,婚外恋人具有了拯救爱情困境的功能,而对于他的情人来说,她在欣喜、快乐,享受的同时,也焦虑和疲倦,这是来自女性心底的声音,让女人更感飘忽、不安,乃至破碎。这种自由伦理困境之外,个体自我的矛盾、冲撞,正是现代人飘忽、焦虑、分裂、恐惧的生命状态。
在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小说里,灵与肉的真正统一,最终成为了人物或者作家本人的心愿或者心态,仿佛无法真正实现。爱与性的分离、灵与肉的分裂,是外在力量(例如政治、伦理)引起内在异化的必然结果。人物对性爱的沉迷,是对政治异化的揭露。制度化的政治生活让人怀疑和无望,因而选择逃遁入内心,渴望在情爱的世界里找寻另一个自我,弥合心灵的创伤。但是这一找寻是否有效依然值得商榷。
当代社会更开放,思想更包容,两性道德更加松弛。爱情已经失去了其神圣感,依然渴望爱情,却被世俗欲望所淹没。审美主义的自由伦理让人获得自由的同时,也带来了婚姻和爱情的脆弱性,一切似乎都无法把握,人的焦虑、紧张,婚姻的疏离、破碎。行文至此,我不禁在想,爱和婚姻的苦痛应该如何解脱?每一个个体的生命感受,那些飘忽的感情,心灵的恐惧,心灵世界的痛苦又该如何寻求解脱?审美主义的自由伦理可以吗?渴望爱情,追求爱情是人的本性,它呼唤的是感性真实的自由伦理,而基于交往理性的社会伦理,对于爱情来说是什么?在社会交往中,社会的人为了交往的有效,不得不遵行一定的社会规范,以减少摩擦和冲突。在社会伦理的规范内容里,既有道德观、价值观,又有传统习惯、礼仪风俗,还有羞耻心等众多内容。在某种程度上说,伦理就是对个体感情的压制,通过对个体自由的压制而达到更大的社会和谐。但是,社会的终极存在依然是社会个体。社会的伦理规范希望通过教化将社会规则内化为人的某种感觉性情,试图用恒定的教化限制个体情感的多变易逝,但是个体的真实情感,乃至自我被压制一定是伴随着这一内化过程的。最终的结果不得而知。但是人既渴望被抚慰,又害怕被控制,这一过程必然带来痛楚和苦闷,那么,如何不侵犯,或者较少侵犯每一个个体的心灵自由、情感自由?
当然,每一个个体都会寻求自我拯救。爱情是现代人意识到自我,寻求自我表达的方式。每个个体都在寻求解脱,或者选择忍耐,或者选择遗忘。但是,爱情的伦理又应该如何建立?在夫妻双方都有相互忠诚的义务的伦理预设下的,社会会通过法律手段来惩治婚外情,但是在纯粹偶然的机缘下,感觉相契的人真的能彼此遇合吗?现代人“崇尚个人性情自由至上,以至于要遇到一个自己身体中意的同床共眠的人太难”[9]50。显然这是一个问题。幸或不幸,我们终究无可奈何。即使是现代伦理学所提出的“底线伦理”,既难以追寻,也难以践行。这种以个体的感性自由为基本前提和最终目的的最低限度的“普世伦理”,它试图为现代人提供一种基本合理的价值尺度和行为规范,但是这种试图被个体共同认可的“普世伦理”真的不会对个体的自由感性造成压制吗?显然这一切都无法得到肯定的回答。
[1]李凤亮.诗·思·史:冲突与融合——米兰·昆德拉小说诗学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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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卷四:精神分析导论)[C].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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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50.
Exploring Human Existence in Politics and Love:An Analysis of Love in Wang Yue-wen's Political Cultural Ecological Novels
WU Dan
(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
Politics and love are the hidden paths to explore human existence in Wang Yue-wen's political and cultural novels. To expose the individual existence form the public view in the field of politics,and to expose nihility and cruel of politics from the personal love,Wang Yue-wen completed deep excavation of humanity in politics and love.In the love and marriage,Wang Yuewen reveals the existence of human beings and the predicament of desire with the proposition on freedom and bondage,soul and body,light and weight.The separation of love and sex is the inevitable result of external force and internal alienation.The self contradiction of the individual is the life state of modern people.
Wang Yue-wen;political and cultural ecology;love;humanity
I06
A
1671-9743(2017)02-0089-05
2017-01-25
2016年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从王跃文小说看湖南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16C0986)。
伍丹,1981年生,女,湖南湘潭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