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瓦洛理性观的生成

2017-03-10 15:52徐炜红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文艺

徐炜红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布瓦洛理性观的生成

徐炜红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理性是布瓦洛古典主义文艺观中的根本原则,在《诗的艺术》中有十分清晰直观的体现。它来源于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与贺拉斯的理论继承,也受到了17世纪以笛卡尔为代表的理性主义哲学思潮的深刻启发,还与当时的法国的政治经济环境与文艺状况有直接联系。正是由于这些多重因素的综合影响,布瓦洛主张文艺创作和评价都要以理性为重。在早年讽刺诗的推动下,理性原则的内涵推陈出新,并且在《诗的艺术》中渐渐明朗,对整个法国文坛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理性;布瓦洛;文艺观;古典主义;《诗的艺术》

布瓦洛是17世纪法国著名的讽刺诗人和批评家,其诗针砭时弊,讽刺矛头直指当时附庸风雅、咬文嚼字的文人。同时他也是西方古典主义文论的奠基人,其文论思想集中体现在1674年发表的重要著作《诗的艺术》中,理性观也就此形成。他主张文艺作品的创作和评价一定要在理性的指导下进行,文艺作品的内容要做到摹仿最真实的自然,并且要向古典学习,对广大读者产生影响,进而对社会不良风气有净化功能,文艺工作者要秉着良心,提高自修养,具有无邪的诗品,用创作来担负起对社会的责任。在他的古典主义文艺观中,理性是根本原则,在作品中,文词、技巧与结构,甚至是感情,都要服从理性。

一、古希腊罗马文论的影响

古希腊罗马文艺理论对17世纪的法国文学理论产生了深刻影响,布瓦洛的理性观,究其源头,主要是来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与贺拉斯。这其中的脉络十分清晰,布瓦洛理性观的直接理来源是贺拉斯的《诗艺》,而贺拉斯又是从亚里士多德《诗学》里得到的理论启发,亚里士多德师从柏拉图,因此,布瓦洛的理性可以说也受到了亚里士多德的影响,其理论的最初基础又与柏拉图有关。“一部西方哲学史不过是对柏拉图的注脚”[1]97,虽然这种说法有些夸张,但是要梳理出布瓦洛的理性思维是如何生发的,就必须要将目光回归到柏拉图的理论中。

古希腊时期,柏拉图提出了著名的“理式”论,主要是一种学习知识、认识社会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即要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超越一般的印象与感觉,追求普遍的理性。柏拉图在思考世界时,首先便看到了思维对现实中纷繁现象的整合与概括的天性与能力,而这种思维虽然带有一定的主观能动性和先验,但究其本质而言却是理性的。“柏拉图将每一同类事物的本质定名为‘idea’,一般译为‘理念’,柏拉图在有些对话中将它解释为思想中的主观的‘念’,但在更多处却说它是理性认识的对象,是客观的存在。”[2]3在“理式”论的影响下,他在论述其文艺思想时便始终将理性摆在首位。在文艺本质论上,柏拉图认为文艺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而现实世界又是对“理式”的模仿,文艺就是“模仿的模仿”。布瓦洛也认为文艺的产生源于摹仿,尤其是对自然和现实的摹仿。现在说的“自然”是指自然界的现象,以及普遍意义上的生命。而在布瓦洛古典主义文艺观中,“自然”却被赋予了更加深刻的含义,不仅包括自然现象,还包括最普遍的人性,文艺摹仿自然的目的是为了摹仿和描写美化的现实,进而体现在作品中充分体现理性。在文艺创作论上,虽然柏拉图认为创作需要迷狂状态的灵感,但是灵感始终只能来自于对“理式”的彻悟,并排除感性的部分,努力接近理念,最终达到解放心灵,进行创作。布瓦洛则认为作家在创作时,要将身心保持在一定的理性状态中,不能过于随性而为,而是要踏实严谨。在文艺功用论上,柏拉图认为文艺终极价值在于揭示现象后的本质、感性包裹的理性、表象里的深层次意蕴,主张文艺要符合理性的道德标准,如果文艺作品激发了受众人性中的非理性情感,就不能成为佳作,所以优秀的作品对社会风气具有一定的净化意义。柏拉图最早提出了“净化说”,“净化”这一概念也从此深入人心。布瓦洛十分重视文艺作品中的道德因素和作家个人的品德,将道德看成理性的重要体现之一。在文艺审美上,美是一个理性的世界,发现美、学会欣赏美、从美中获得启示,这一过程也是理性的。柏拉图曾说过:“先从人世间个别的美的事物开始,逐渐提升到最高境界的美,好象升梯,逐步上进,从一个美形体到两个美形体,从两个美形体到全体的美形体;再从美的形体到美的行为制度,从美的行为制度到美的学问知识,最后再从各种美的学问知识一直到只以美本身为对象的那种学问,彻悟美的本体。”[3]273布瓦洛在论述自己的理性观时,认为“美”的概念不仅局限于此,并在柏拉图的基础上将“美”上升为“像真性”,即符合现实真理,作品的理性也蕴含在这种美里。

作为学生的亚里士多德,虽然他深受柏拉图的启发,但他却十分冷静,擅长逻辑思维,并始终严谨地站在理性的角度反思并批判地继承了老师柏拉图的“理式”论,抛弃了柏拉图式的对神秘理性形而上学的追求,继承的是希腊理性型文化传统。亚里士多德认为,“理式”论并没有很好地解决了事物存在的理由,也没有表明理性与事物以及事物运动的关系,因此会趋于机械和概念化,真正的理性则需要从大量的感性经验中进行抽象概括总结,“必须把普遍理念脱出感觉事物而使这些以普遍性为之云谓的本体独立存在”[4]286,将理性发展成为一种实体性的存在,因此,亚里士多德的理性是自然的具体的,他的“四因说”也是基于此而提出来的,即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与目的因,分别从构成事物的物质材料、形成事物的根本原因、事物运动的动力来源与事物存在并运动的最终目的这四个角度分析了世界是如何按照理性的原则进行运转的,不过“四因说”并没有彻底按照亚里士多德预想的那么理性,在解释何为最初原始推动力的问题上,又不自觉地认同了柏拉图形而上学的观点,将其总结为虚无缥缈的“神”,“生命本为理性之实现,而为此实现者唯神”[4]298。亚里士多德批判地继承了老师柏拉图的观点之后,在文论上进行了更为辩证和深刻的运用,布瓦洛也因此继承了其中与自己理论想契合的部分。

在艺术本质论上,亚里士多德认为文艺起源于人的天性,这里的“天性”是柏拉图原本偏于神秘的“理式”的直观通俗地表达。文艺是对现实的摹仿,并且起源于摹仿本能,但世界上并不存在对世界完全模仿的艺术,刻板记录事实的是历史而非文艺。同时,亚里士多德还从四因说出发,认为文艺具有一定的创造性,因为理性是与复杂的个体情况紧密联系的,摹仿亦是按照一定的可然律或必然律进行的。对于布瓦洛而言,他合理地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批判能力,也十分重视人的天性与创造力。他的理性观里没有全盘否认个体的情感因素,而是将其纳入理性的范围内在作品中进行合理运用。在创作技巧上,亚里士多德尤其重视悲剧的创作,并将悲剧艺术分为六个因素(即情节、性格、言词、思想、形象与歌曲),同时详细地说明了这六个要素的具体要求。他素来就重视文艺作品的整一性,主要就是情节与创作的整一,“按照戏剧的原则安排,环绕着一个整一的行动,有头、有身,有尾,这样才能像一个完整的活东西”[5]25,这也是布瓦洛关于与戏剧创作“三一律”理论的直接来源。对于时间和地点的整一律,亚里士多德则没有在《诗学》中给出完整直接的叙述。但是在16世纪时,诸多学者开始对《诗学》进行解读和诠释,例如卡斯特尔·威特罗著有《亚里士多德〈诗学〉诠释》,他就进一步总结出了时间整一律和地点整一律。1637年,高乃依的戏剧《熙德》成功上演,同时因为其中存在一些不符合时间、地点整一的地方,例如时间超过了24小时,场景不一致等,所以引起了一些学者的批判,但高乃依个人却认为,只要没有超出规则的绝对限制,可以在创作戏剧的时候进行合理的创新。关于“三一律”的讨论一直持续不休,布瓦洛则是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认为戏剧创作必须进入规范化,服从理性,并提出了著名的“三一律”理论,即地点、时间、情节的三整一律,就是要求剧本描写的是一个地点,一天二十四小时内完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三一律”被他奉为是戏剧创作的金科玉律,更是长期统治着戏剧创作与评价领域。在文艺审美上,与柏拉图相比,亚里士多德的理性观念里蕴含了深层次的思考。他认同柏拉图的文艺是真善美的统一,但是这种统一还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和普遍性,因为文艺一定能在适当的形式和理性的秩序中见出美感。同样地,布瓦洛也十分重形式问题,作家要适当拿捏好作品的形式,既要完全承载主旨与思想,又不能违背理性。

古罗马文论深受古希腊文论与哲学的影响,但比古希腊文论更加重视文艺的形式技巧及思辨性,即理性。贺拉斯是古罗马时期著名的诗人和批评家,他的理性几乎全部来源于亚里士多德,并没有自己十分独特的创新之处,但在细节之处仍然有些许差异。相比于亚里士多德带有推理论证式的理性而言,在代表作《诗艺》中,贺拉斯已经将理性凝练成具体的规则与公式,省去了繁琐的分析过程,更加精简明确,他认为只要按照这些进行操作,就一定能创作出好的作品。相较而言,贺拉斯的观点更注重实用理性,即文艺创作技巧和诗人品德,这也是后来布瓦洛在写《诗的艺术》时沿袭的两大理论框架。在文艺创作技巧上,贺拉斯提出了著名的“合式”论,文艺在模仿现实时一定要寻求典型,这样才会合情合理,作品一定要力求整体形式的统一,突出共性忽视个性,简洁适度,绝不浮夸也不露怯。所以,布瓦洛在贺拉斯的基础上认为,作家须向古典作品汲取营养。古希腊罗马的文艺作品中,大都是描写欧洲从氏族社会向奴隶制社会过度时期的现实生活,尤其十分重视表现古代战争、人与自然抗争的英雄行为、社会重大变迁等,充满瑰丽的想象和崇高的气概。此外,其中的主人公大部分都是神或英雄,他们都具有相似的品质,都对生活永远充满希望,在困难面前毫不退缩,勇于抗争,而且天赋异禀,寄托着人们对理想的追求。布瓦洛认为,古希腊罗马的文艺作品中的题材和人物就算是拿到现在来进行反复创作,也是十分值得的,他个人亦十分推崇诗人荷马。在文艺创作者(诗人)方面,贺拉斯认为,诗人是一群有天赋的文艺创作者,是天才,绝非庸人,拥有判断力。同样地,布瓦洛认为诗人都是天赋异禀的,拥有一定的才华和实力,否则绝对不会创造出好的作品。在文艺功用方面,贺拉斯认为创作出来的诗歌是“寓教于乐”的,既包含娱乐功能,又具有教育意义,即诗歌中的理性因素对社会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布瓦洛也是将这一从柏拉图处就流传下来的传统毫无遗漏地继承下来。

贺拉斯是古罗马时期古典主义的奠基人,这种古典主义才是“正宗”的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的前身,究其原因在于布瓦洛对和贺拉斯的高度继承与发展。《诗的艺术》基本是在贺拉斯《诗艺》的基础上进行沿袭和创新的,朱光潜就曾表示:“我感觉到这两部著作简直如同从一个鼻孔里出气,尽管在实践上它们隔着一千七百年。”[6]88不过,布瓦洛并没有像贺拉斯那样简洁,而是将贺拉斯的理性进行了细致的论述。在布瓦洛看来,不论写什么文章,都要崇尚理性,以理性为创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所以他在《诗的艺术》就指出:“因此,首须爱理性:愿你的一切文章,永远只凭着理性获得价值和光芒。”[7]37-38诗人只有充分保持理性,写出来的文章才会合情合理,才能到达创作目标——具有阅读价值,继而能被读者广泛接受,“永远”一词表明理性不仅是创作成败的关键因素,同时也是衡量作品优劣的最基本标准。

二、理性主义哲学思潮的推动

在西方,理性主义的源头来自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他在数学上的所做的贡献启发了人们开始理性地看待世界,由他所创立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是古希腊第一个理性主义学派,从此“理性”一词开始从科学走向哲学领域,直到柏拉图时代,理性主义精神才真正形成。而理性主义成为普遍公认的哲学方法则是在17世纪的法国,这个时期的主流意识就是遵循理性和法则,以此来建社会的制度和道德标准,这主要都归功于法国哲学家笛卡尔在总结前人观点的基础上提出的理性主义哲学。笛卡尔在近代哲学史上地位举足轻重,黑格尔曾经评价说他是“近代哲学真正的创始人”[8]63。

笛卡尔一直反对长期统治人们思想的经院哲学,经院哲学在相当程度上束缚了人们的思想,并趋于封建迷信,难以提供带有准确性的结论。因此笛卡尔的理性思考的源头是对世界的怀疑态度,通过不断的怀疑和推导,再接着怀疑继续论证,反复地循环才能最终总结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世界并不是人们本来看到的那样,个人的认识虽然不见得是完全错误,但是绝对不是正确认识事物本质的基础。在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哲学中,怀疑论是一种认识世界方法论和手段,“就其本身而言,它并不是终点,只不过是哲学和心理学方法中的一个工具而已”[9]50。怀疑论共有三个阶段,首先,笛卡尔认为最初的认识来自于感性知觉,但不是所有的感觉都能拿来论证,这种论证中有可能包含着谬误,因为幻觉的普遍可能性并不能证明普遍幻觉的可能性。所以接下来的第二阶段就是判断这种感觉是不是幻觉,是不是做梦,以此来确认可以拿来论证的感觉。最后的第三阶段才是进行怀疑,这就意味着需要搜集足够的反面材料与证据来推翻一开始的认知,慢慢产生理性的认识。

怀疑作为理性思考的一部分,因为有怀疑,事物才有存在理由,所以笛卡尔在思维与存在的二元论上提出了著名的“我思故我在”。“我在”是事物的存在,“笛卡尔的‘思’实际上之一切意识活动:怀疑、理解、肯定、否定、愿意、不愿意、想象、感觉都是‘思’”[10],“我思”就是“怀疑”的进一步的理性思考,正是有了这一理性的前提,事物存在才不容改变和质疑,人们才能获得对事物的客观认知。“我思故我在的这种知识,乃是一条有理进行推理的人所体会到的首先的、最确定的知识”[11]3,它强烈地冲击了封建神权,为人们的思想解放扫除了障碍。正是因为笛卡尔认为一切事物只凭借理性而存在,人应该崇尚理性,不应该掺杂除我以外的感情因素,要正确地明辨是非。所以他将精神和物质进行了严格的区分,二者都是实体的存在,“实体”一词最早由亚里士多德在论述哲学是提出来的,到笛卡尔时,他继续沿用了这一概念,并十分强调独立的精神实体的存在。

在理性主义哲学思潮兴起之前,文坛上普遍流行的是依据现实和感觉进行创作,经验优先的“经验论”占据主导地位,致使许多作品个人化倾向严重,有些甚至为金钱和地位而趋于媚俗。在笛卡尔理性主义的关照下,感觉不再可靠,理性成了人主体性确立的首要前提,也是人获得真理的根本,真与善的灵魂也是理性的,文艺创作只有在理性的指导下,才能获得真善美的统一,“唯理论”成为作家们自觉形成的创作习惯,“唯理论与经验论正处于对立地位,它重视逻辑的演绎法而不用归纳法”[12]74。

理性主义哲学在笛卡尔的努力下形成思潮,影响逐渐扩大,也渐渐进入了当时的文艺理论。因此,以理性主义为哲学基础、以宫廷趣味为准则的古典主义,对理性极其推崇,文艺理论家们纷纷开始用理性和复古的眼光来审视当时的文艺作品,布瓦洛的《诗的艺术》就是在以笛卡尔为代表的理性主义哲学思潮的推动下创作出的文艺思想的总结性著作,“那种正确地作判断和辨别真伪的能力,实际上也就是我们称之为良知或理性的那种东西,是人人天然的均等的”[13]362。布瓦洛的理性与笛卡尔的理性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在笛卡尔眼里,文艺创作不仅是作家表达世界的一种方式,也是引导广大群众认识世界的重要途径。文艺创作也必须理性,不能随心所欲,还必须描写事物的真,这种真存在于普遍的规律之中,所以文艺作品一定是义与理的统一。同时,笛卡尔也认为文艺审美并不是来源于文艺的外在形式和内容,而是要透过纷繁的表面现象去欣赏内在的本质的东西,避免作品的外在对欣赏者的感官产生非理性的影响。现实情况是感官肯定会产生系列或愉悦或震惊或恐惧等感觉,但是这并不是判别是否美的标准,因此,每个人都必须理性地面对这些表面的知觉,并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而不是一味地服从大多数人的眼光。此外,在作家的道德上,笛卡尔主张道德情感必须要受理性支配,这样才不会辱没作家的社会责任,引导观众用理性思维对待文艺作品和自己的生活。布瓦洛的理性亦是如此,他也是主张将理性作为文艺创作和审美的根本原则,任何背理理性的因素要坚决服从理性的安排,或剔除或使之次于理性。例如,作品不可以描写不符合必然律的事物,首先注重的是精神品质的表达,其后才能考虑形式和音韵的问题,布瓦洛还在《诗的艺术》中专门用一章来论述诗人和作品的道德问题。

三、专制主义对“法典”的需求

法国在路易十一时期建立起了君主专制制度,此后不断进行发展,路易十四统治期间,为了加强王权,在政治上,对贵族进行了严厉打击;经济上,实行重商主义政策,努力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军事上,对外连年发动战争,企图实现霸权政治,“法国君主专制政治及其国家机器在王权加强后不断进行改革走向完备、庞大而复杂化”[14]。17世纪时,法国正处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过渡的阶段,旧贵族与新兴的资产阶级矛盾不断,而且双方实力不相上下,“君主专制发生在一个过渡时期,那时旧封建等级趋于衰亡,中世纪市民等级正在形成现代资产阶级,斗争的任何一方尚未压倒另一方”[15]340。为了进一步打击贵族势力,带有进步性质的王权在一定程度上扶持资本主义的发展,但是资产阶级的力量依旧弱小,于是他们只能依附于王权的大树,因此在政治上也十分拥护君主专制。国王路易十四取消首相制,亲自任命各城市的主要官吏,取消了法院对国王表达异议的权力,并强势统一地方武装,自称“朕即国家”。[16]36

君主专制日益强大,不仅开始在经济、政治与军事上占据主导,还要求在文艺方面拥有越来越大的话语权。因此,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积极在文艺领域里推行自己的旨趣,他希望建立符合政治需求的文艺创作规则和评价体系,以此加强自己在社会意识上的统治地位。作家们渐渐受到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创作符合国王要求的作品,文艺批评也受到了政治的影响,宫廷趣味开始进入视线,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此外,在君主专制的影响下,文艺自身也在积极寻求新的发展契机,以此来符合通知时代主流,提升在社会大众心中的地位。古典主义者仍旧坚持用理性来引导文艺创作与批评,所以他们一方面针对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思潮退潮后的理性缺失进行了补充,另一方面就开始总结前人的创作实践和文艺理论成果,以此来扭转当时文坛的混乱现象。因此,在君主专制的影响下,文艺界迫切需要一个新的理性“法典”,不仅要符合当时时代影响下的文艺状况,更要促使文艺自身得到长足的发展。

此外,17世纪的法国文坛也并非太平,最突出的论争表现在厚古派和崇今派之间。崇今派以艾弗蒙、帕罗、奥施耶等为代表,以艾弗蒙为例,他主张文艺须跟随时代的步伐,理论的核心是“厚今薄古”,尤其反对一味沉浸于虚构的神话以及永恒的理性法则。艾弗蒙说:“想永远用一些老规矩来衡量新作品,那是可笑的。”[17]273他不仅将古典文学中的人物精神与当今时代精神对立起来,还认为文艺首先应当致力于建设和完善当前人类的灵魂,避免将伟大人物进行神化。因此,他在1672年写的《论古代和现代悲剧》中详细地分析了古代悲剧和当时悲剧的在情节、人物、舞台、观众口味等诸多方面的区别,指出正是由于这些区别的客观存在,所以不必要学习古人,“我们既不过分推崇古人,也不过分歧视当代,因而我们也不会再以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彼得斯的悲剧作为当代戏剧创作的唯一典范了”[18]453。这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崇今派虽然在极力呼吁大家重视时代精神和当时的社会现状,但同时却勇于客观地承认古典作品在文坛上应有的地位。不过崇今派强硬地反对沉湎于古典的幻想和古代悲剧的情绪中,他们认为不必盲目崇拜古典的真正原因是,世上不存在永恒的真理和理性,理性就算存在,也仅仅是一瞬间幻想的错觉。

崇今派如此轻视理性遭到了推崇古典主义和信奉理性原则的厚古派的猛烈抨击。古典主义在17世纪的法国文坛一直占据着优势地位,崇今派的观点和理论对一向保守的古典主义者们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厚古派以布瓦洛、夏普兰等人为代表,主要观点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将理性摆在首位,坚持原则,克制欲望,处理好个人与社会、国家、家庭的关系,并且要有一套严格的文艺规范和标准;第二,以古代希腊罗马的文艺作品为典范,推崇亚里士多德与贺拉斯的文艺观点;第三,作家要有强烈的责任意识,当时出名的文学家与艺术家都在宫廷担任职务,歌颂英明的政治举措,抨击社会不良现象,表现个人强烈的责任意识和服务意识。在厚古派学者眼里,时代再怎么变化,古典作品的价值永远都是最高的,其中蕴含着永恒的理性法则。不过厚古派并没有歧视当代,只是认为遵守理性原则,摹仿古典作品,创作出符合自然和常理的文艺作品,进而矫正文坛上存在的不良风气。

显然,崇今派与厚古派论争的焦点在于究竟如何对待古典作品。“古今之争”从开始出现之时,就引起了文坛的高度重视,关于文艺创作的题材来源、手法技巧等系列问题都成了文艺理论家论争的出发点。他们的争论已经影响到了整个文坛的氛围和评价标准,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局面,也直接威胁到了古典主义者的地位和利益,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强大的法典。同时,“古今之争”亦不利于国王路易十四的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统治。崇今派的反叛色彩较重,厚古派的主张和行为却是为中央集权的政治服务,所以路易十四更加看重厚古派的学者,并将自己的旨趣融入其中,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中也相应地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宫廷趣味。在此政治和文艺背景下,布瓦洛作为法国17世纪古典主义的奠基人和集大成者,历时五年创作了中年时期的代表作《诗的艺术》,标志着他理性观的最终形成,不仅是对厚古派的理论进行总结和强化,还给古典主义建立了一套牢不可破的理论准则,树立起古典主义的权威,《诗的艺术》渐渐“成了新古典主义的法典”。[19]77

四、讽刺诗中走出来的理性

布瓦洛在早年就表现出对文学的惊人天赋和浓厚的兴趣,1957年,他开始接触并从事于文学活动,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遗产,使他可以不用担心生活温饱,得以专心创作。在《诗的艺术》之前,青年时期的布瓦洛主要的作品大都是讽刺诗。《讽刺诗》的第1至7卷发表于1666年,第8、9两卷发表于1668年。在所有讽刺诗中,他针砭时弊,矛头直指社会名流。一方面讽刺旧贵族富贵奢靡的生活和卑劣的言行,另一方面揭露贵族特权时代的罪恶和弊病,语言犀利直接,毫不留情。1666年,布瓦洛还发表了《小说人物的对话》,讽刺的矛头直指当时文人附庸风雅、咬文嚼字的陋习,作品质量低俗不堪,并指出他们其实没有多少真实水平,只会随着潮流人云亦云。1667年,他还创作了一首仿英雄体诗《读经台》,诗里生动地描写了当时发生在教堂的一件关于设置读经台的无聊争吵现象,揭露了牧师制度的不合理性,抨击了教会的黑暗。虽然这些观念在此时还没有上升为系统的文艺理论,但是却使他的思路愈加明朗,坚定了自己走向理性主义的决心。

在文艺思想方面,布瓦洛早年的观点散见于讽刺诗中。其实,他主要的批评矛头是所谓的高雅诗人,在布瓦洛眼中,他们其实是一群只会牵强附会的庸才,对社会毫无责任感,终日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而对于作品的批评来说,布瓦洛亦开始重视理性。他认为优秀的作品应该首先遵循的是理性原则,作品中其他的任何因素都不能妨碍到理性,更不能违背理性。以1664年写成的“讽刺诗第二”《韵与理之配合——赠莫里哀》为例。表面上,布瓦洛是在为找合适的韵而着急,甚至是满头大汗,也抱怨了自己性情怪癖,深受文学这个行业的“折磨”,羡慕莫里哀不论是说话还是写诗,韵都是信手拈来。然而,在这看似夸张和冲动的叙述中,体现的却是对理性的尊重和重视,说出了莫里哀在作品中胡乱用韵的事实,而且以自己创作时的紧张和压力来说明韵的使用必须符合理性。“不知是何人真该死!凭傻劲首先作佣,竟然把他的思想约制在一句诗中,并且把他的思想制约在一句诗中,并且给他的词语定了一个狭窄范围,竟然要拿声韵来像锁链束缚理性!”[7]75由此可见,布瓦洛十分反对诗人滥用韵,束缚了作品应有的理性。在讽刺诗的结尾处,他还不忘请教莫里哀用韵的技巧,希望他不要藏着作诗的秘密,实则是又一次的提醒,希望他能进行反思。莫里哀在读完这首诗之后并没有生气,反而感慨颇多,十分认同布瓦洛的观点,赞赏他作诗严谨踏实的态度。所以,青年时期的布瓦洛就已经认识到理性的重要性,他不仅要求自己的创作要符合理性,绞尽脑汁,斟酌措辞,还告诫其他的作家要遵循理性。在这一过程中,他虽然是以一己之力积极维护理性的地位,文坛中仍存在诸多对他的质疑声,但是随着其名气的提升和作品的广泛传播,越来越多的作家和读者开始认可这种理性观。布瓦洛也因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不断完善自己的理性观,最终在《诗的艺术》中得到完美的呈现。在《诗的艺术》中,理性的内在表现就分为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在论述文艺作品的形式问题上,布瓦洛认为形式要服从于内容,不破坏理性内容的表达,他在书中就例举了音韵与内容的关系来说明这一点,二者是一对二元对立的范畴,刻意地去追求音韵,而忽略理性,音韵的表达也不会让人满意。这也是他早年理论观点内化为理性观的直观反映之一。

此外,布瓦洛还主张作家的创作不能受到世俗恶趣的沾染,要有自己独立的理性思考,而不是卑躬屈膝,追名逐利。在1668年创作的“讽刺诗第九”《自讼——对自己才调说话》中,他就给自己做出了鲜明而准确的定义:“你将永远看到我放荡中还带着明哲,我一面用这支笔把邪恶涂成皂黑,替那班充作家的蠢材们画出丑相,另一面用这支笔歌圣德敬仰君王。”[7]94他不仅一直以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还在论述其文艺理性观中亦专门突出了这一点。具体表现为在《诗的艺术》中尤其重视文艺的道德标准。注重道德一直是西方文艺理论的传统之一,到了17世纪的法国,为了在社会事务中取得绝对的发言权,王权特别重视文艺作品的道德教化作用。布瓦洛在第四章专门就道德问题展开论述,在他看来,文艺作品的道德分为两个层次。

一是作品的社会功用。17世纪的法国文坛,虽然在有良知的古典主义者的倡导下,出现了一批积极向上的文艺作品,但是布瓦洛仍然发现了文坛上存在的不良风气,为迎合部分读者的低级趣味而创作的作品不胜枚举,因此他十分重视文艺作品在社会道德方面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上文在论述时提到亚里士多德认为文艺具有教育和净化的功能,贺拉斯在《诗艺》中提出文艺“寓教于乐”说,布瓦洛在这基础上说:“无数著名的作品载着古圣的心传,都是利用着诗向人类心灵输灌。”[7]66所以作品应将理性与文艺的真、善、美相结合,将真善美的统一作为古典主义文艺的道德和最高准则,这样不仅可以使读者获得美德享受,还能在广泛传播的过程中,让读者由作品联想到自己的生活,起到发人深省的作用。二是作家的自我修养。其实,作品发挥社会功用的前提条件就是作家拥有高尚的品德。当时的法国文坛上有部分庸俗之流,他们的忘记了作为作家应有的良知和责任,妒忌和阴谋不断,为金钱利益而出卖灵魂,写出来的文字自然无聊至极,布瓦洛毫不客气地讽刺他们种种卑劣的行为和丑相。所以,作家必须注重个人修养,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肩上担负起对社会的责任,具有无邪的诗品。要想拥有无邪的品质,作家不仅要做到不为名利所动,坚守光荣的节操,还要有虚心的态度,勇于接受批评,反复锤炼作品。17世纪的法国,许多作家都拥护王权,在宫廷中都有担任一官半职,正因为如此,他们写出来的东西就会产生一定的社会舆论的引导作用,所以作家一定要拥有引领社会风尚的高度和气概。对于来自社会上对自己作品的反对声,作家必须要严肃处理,既不要高傲自满,无视其中的合理成分,更不能丧失信心,失去修改的分寸。

在那个浮躁的时代中,布瓦洛并没有随波逐流,而是时刻保持理性的头脑,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职责和使命。因此,他也成功结交了当时的莫里哀、拉辛等著名的作家。在其世界观的形成期间,他看透了世间沧桑和社会伦常,虽然偶尔偏激,但是主要的方向却渐渐走向理性,并且内心永远相信人间正义,并希望可以通过文学创作来影响读者和社会风气,进而对时代有所贡献。正是由于早年的清醒认识和对理性的深刻理解,他在中年时期创作《诗的艺术》时才显得游刃有余,言语精准,不仅详细表述了自己的理性观,更将其上升为文艺批评的至高原则。

总之,布瓦洛理性观的形成是多种因素综合影响的结果。除了自古希腊罗马文艺理论家的启发之外,更多的是时代政治与文艺氛围赋予他的使命,同时也离不开他个人坚定的信念和不懈的追求。他的理性观不仅是对当时的文艺创作与批评产生了积极影响,还对如今的文艺发展有一定的现实关怀。它以理性至上,维护了文艺批评的公正性,启发了诸多从事文艺批评的人,要永远保持一颗理性的心,遵循一定的逻辑和规则,对作品作出最客观而又有说服力的评价。

[1] 余英时.从价值系统看中国文化的现代意义[M]//文化:世界与中国.北京:三联书店,1987.

[2] 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一卷)[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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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张玉能.西方文论思潮[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何旺生)

The Formation of Boileau's View of Rationality

XU Weihong

(SchoolofHumanities,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241003,China)

Rationality is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 in Boileau 's classical view of literature and art, and is reflected explicitly inTheArtofPoetry. Boileau's view of rationality came from the inheritance of Plato, Aristotle and Horace. And it was inspired deeply by rationalist philosophical trend whose representative was Descartes in 17th century. It also had direct connect with the environment of political and economy and literary situation in France. Because of the influences of the above factors, Boileau highly valued rationality in literary creation and evaluation. With the promotion of satirical poems in his early years, the connotation of rationality was updated continually, and was shown clearly inTheArtofPoetry. Boileau's rationality had a positive impact on the French literary world.

rationality; Boileau; view of literature and art; classicism;TheArtofPoetry

2017-05-07

徐炜红(1995-),女,安徽芜湖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2016级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I109.4

A

1674-2273(2017)04-007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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