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槿惠的最后审判

蔡婷贻+袁雪

韩国总统的权力和财阀长期挂钩的关系，被认为是阻碍社会向上流动的主要原因，也因此民众在这次案发后将韩国社会的现状称为“地狱朝鲜”

面对韩国宪法史上第二次总统弹劾案，宪法法庭表现得十分谨慎。但同时也承受着巨大的时间压力——有两名法官的任期将分别于1月底和3月到期，若法庭至3月仍无法作出决定，7名法官中的6名投下赞成票的概率将会远低于目前在9名法官中获得6人赞成的概率。

韩国国会于2016年12月9日以234票对56票通过弹劾总统后，朴槿惠不当授权密友崔顺实案进入司法侦查和宪法法庭审视弹劾阶段，宪法法庭依法需在180天内作出决定。9名法官中的6名投下赞成票，弹劾才能确立。

1月16日，多次拒绝出庭的崔顺实终于在第五轮宪法法庭作证时承认，她确曾与总统府附属秘书郑虎成共用电子邮件，编审朴槿惠的演讲稿，也承认曾因帮助总统打理私事进出青瓦台，但拒绝进一步说明进出次数和原因。不过，她否认她和朴槿惠是所谓共享经济利益的“经济联盟”，强调自己从未享受过特权或从中得到好处。

朴槿惠为此向全国民众道歉过三次，但自2016年12月底以来全盘否认指控，强调这些都是编造的，并拒绝出庭配合调查。朴的代理律师在宪法法庭上以特别检察官对贪腐案仍在调查阶段为由，指出弹劾案缺乏事实基础，弹劾程序有瑕疵，法庭应该予以驳回。

整个国家正因为权力真空遭遇内忧外患。韩国近来因部署萨德系统和中国关系陷入低谷，又因为慰安妇铜像设立事件和日本发生严重外交冲突。英国利兹大学朝鲜问题专家佛斯特（Aidan Foster-Carter）对《财经》记者指出，宪法法庭判决时间拉得越长，对韩国整体局势就越不利。“代理总统能处理日常事务，但是当新挑战出现时，例如日韩危机，他无法应对……我担心直到选出新总统前，所有问题都不能得到解决。”

审判程序争论拖延审判

宪法法院首先于2016年12月举行了3次审判前会议，宪法法官Kang Il-won那时表态称希望加速作出判决，他指出，“为了解决国家权力真空，审判必须准确且快速地进行。”1月3日，审判正式开始。首次开庭因朴槿惠拒绝出席，进行9分钟后就结束，接下来的几次审判也因朴槿惠阵营不予以配合进展缓慢。

在这个由国会议员担任控方的审判上，代表国会的议员提出朴槿惠5项罪名违反宪法，8项罪名违反刑法，因此不再适任。朴槿惠的辩护律师则以程序问题和检察官未完成调查为由，力主这些指控缺乏事实基础。

在预审时，法官将13项指控分为五大类，分别是崔顺实等幕后组织干政违反国民主权和法治主义、总统滥用职权、侵害舆论自由、违反保护生命权义务、受贿等违反刑法。

其中，朴槿惠和崔顺实命令青瓦台幕僚协助进行权钱交易为一大重点。控方提出的事实包括，2014年，朴槿惠指示幕僚安钟范协助和崔顺实有关联的公司拿下现代汽车的合约，安钟范照办后，该公司自现代汽车拿下86万美元的订单，崔顺实因此拿到4.4万美元的回扣，包括一个香奈尔的皮包；朴槿惠于2015年7月要求8家大企业捐款给两个推动体育和文化的基金会，这两个基金会由朴槿惠要求崔顺实成立，在青瓦台幕僚协助下，募得了6900万美元。

2016年1月，崔顺实创办了Blue K 运动管理公司，由乐天捐助600万美元修建了体育场由Blue K运营管理；2月，朴槿惠又要求浦项钢铁帮助Blue K，在安鐘范的协助下，浦项成立西洋剑队让该公司负责管理。同月，在朴槿惠的命令下，安钟范又要求现代集团和韩国电信雇用崔顺实的广告公司，该公司因而获得了120万美元的合约。

国会议员指出，这些大财团担心不照办会被查税或遭到其他形式报复，因此予以配合。在国会听证会上，这些企业负责人也表示，这些指令来自朴槿惠或她的幕僚，让他们难以拒绝。

朴槿惠通过律师承认和这些企业负责人见过面，但否认迫使这些企业捐款。她强调建立这些基金会是为了公共利益，个人从未从中获利，崔顺实也否认一切指控。

除了权钱交易外，朴槿惠向崔顺实泄露国家机密也是指控重点。检察官指出，自2013年1月到2016年4月，朴槿惠指示秘书郑虎城提供180项政府文件给崔顺实，其中包括政府高级官员任命事项的47项机密文件，而崔顺实并未经安全背景调查，不具阅读这些文件资格。

反对党还提出，朴槿惠为了在政府内重用崔顺实的人，开除或降调了一些官员；2014年曾有报纸报道崔顺实对朴槿惠的影响力，为此青瓦台施压该报将其总裁开除，严重伤害宪法赋予的言论自由。

指控中最引人注目的还包括，2014年4月16日世越号沉船事件造成300多名学生死亡时，朴槿惠在重要的数小时不见踪影。反对党指出韩国民众依宪法有权知道，朴槿惠在这段时间究竞做了什么。朴槿惠通过律师表示，她在该段时间内都停留在官邸内，其间花了20分钟做头发。

由于这是韩国历史上宪法法庭第二次审理弹劾案，相关程序是否完善引发争议。朴槿惠律师团以特别检察官的调查可能至少到2月才结束为由，提出审判程序存在瑕疵，并质疑国会方面提出的指控缺乏事实基础。

大部分宪法学者都倾向目前程序不该遭到质疑。韩国西江大学宪法专家林智奉（Lim Jibong） 对《财经》记者表示，宪法法庭和刑事法庭有所不同，不应该拘泥于程序，朴槿惠阵营的说法是为了拖延时间和混淆视听。特别检察官在2月才能完成调查，如将审判拖到那时，一名宪法法官就已退休。

一名参与宪法法庭预审的法官也提出，案件本身的重要性应超过程序。外界将此解读为，不应让对程序的辩论延宕审判的时程。

另外，一名前宪法法官也对韩国媒体指出，在一般的法庭上，检察官起诉和调查记录需要在审判过程中被重新求证，但是宪法法庭不一定需要如此。“他们（这些记录）可以被列为是政府部门提供的文件，而且可以在不需要在法庭上被重新求证下被列为证据。”

林智奉强调，宪法法庭确认弹劾案只是时间问题，最好的时间点在1月底之前，让任期将结束的庭长朴汉徹也能参与投票；次好的时点为3月，在第二名法官下台前。在那之后只有7名法官作出表决，朴槿惠阵营将会挑战决定的正当性，甚至进而寻求让其决定失效。

“这个（弹劾）结果，将会是韩国真正进入民主政治的里程碑。在这之前没有一个总统认为有人能调查他们。”林智奉说。

财阀政治

朴槿惠和崔顺实案在韩国民众中激起如此强烈愤怒的主要原因，是整个丑闻触动了让民众倍感挫折的“财阀政治”。当然，案件的发生和朴槿惠长期经营的清廉形象出现大幅反差，让很多民众觉得被背叛也不无关系。

财阀是韩国经济的重要基石，韩国前十大财阀的营业额占国民生产总值的80%。这些家族控制的跨领域集团，如三星、现代和LG等经常涉及贪腐案，目前十大财阀中6名总裁有犯罪记录，他们之后又通常能得到总统特赦。

韩国总统的权力和财阀长期挂钩的关系，被认为是阻碍社会向上流动的主要原因，也因此民众在这次案发后将韩国社会的现状称为“地狱朝鲜”。

对财阀施以长期优惠政策的传统始自朴槿惠的父亲朴正熙，往往包括低税、低电价、低价雇佣劳工等。在政策优惠背后，政治人物对这些财阀寄予大量政治献金的期待，因而创造了韩国权钱交易盛行的政商环境。已投入总统大选的在野党候选人文在寅承诺，他上台后将通过新法规严格管控前十大财阀，并且会把最大的四家作为监控重点。

在崔顺实干政一案中，检察官怀疑朴槿惠强迫53家企业向崔的两个基金会捐款6900万美元，三星集团总共捐赠1746万美元，为韩国所有企业捐款之首；集团接班人李在镕还曾将一匹价值85万美元的马送给崔顺实的女儿郑维罗。韩国检方于2016年11月底搜查了三星办公室。

韩国检方认为，李在镕向朴槿惠密友崔顺实进行大额捐款，以换取韩国政府对三星物产和第一毛织合并的支持，而非所谓支持体育和文化活动捐款。韩国保健福利部下的国民年金公团为三星物产最大股东，检方怀疑李在镕通过崔顺实向国民年金公团施压后顺利完成合并，接着巩固了自己在集团的接班地位。

特别检察官于1月12日9时30分传唤了李在镕，讯问长达22个小时，直到次日早上7点。韩联社援引一名接近特别检察组的消息人士的话称，李在镕在问讯中基本否认了检方提出的三星涉嫌权钱交易的指控。不过，李在镕也承认三星迫于朴槿惠方面的压力，不得不向特定机构提供大量资金，但强调三星没有从中获利。

在全案进入宪法审判后，涉案的崔顺实侄女向特别检察官提供了崔顺实的三星平板电腦，电脑内存有100多封崔顺实与大韩马术协会副会长、三星电子人员往来的邮件，邮件中包含了崔顺实在德国成立个人公司、三星的资金如何流入此公司，以及她如何购买房产和纳税的细节。国会议员在宪法法庭上申请将此平板电脑列为证据，但最后因朴槿惠律师指出此平板取得程序不合规而遭到否决。

1月16日，韩国特别检察官正式向法院申请逮捕三星电子副会长李在镕，但逮捕申请于19日遭到法院驳回。

独立网站“揭露韩国”负责人具世雄对《财经》记者指出，他预期最终弹劾几率还是较大，届时朴槿惠和崔顺实可能不免要坐牢。尽管全案还在审判阶段，但他认为朴槿惠案已经让韩国政坛产生质变，执政党因此一分为二，在宪法法庭作出判决后，保守派会和朴槿惠作出完全切割，为接下来的选举做准备。

不过，不少反对朴槿惠的民众对其去留仍有些担心。参加过多次反朴槿惠示威的韩国人李宝拉对《财经》记者表示，如果最后宪法法庭没有通过弹劾，民众将大规模上街，同时会在下次总统大选中把选票投给在野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