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妍,任 强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从日常出发,探寻诗意与美
——以《长恨歌·围炉夜话》为例
陈 妍,任 强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围炉夜话》是《长恨歌》中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点睛之作。传统而普通的吃食,形形色色的服装,充满盎然趣意和生命情调,承载着都市人前世今生的梦幻与理想。上海市井生活中孕育出的务实处世之道,是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安身立命的支撑,是人性本真的体现。对生活的敬畏之心,在处境艰难时执着坚守,在失意潦倒中努力生活,折射出一种百折不挠,如蒲苇一般坚韧的生命力。王安忆通过有限距离的理性关照,传达出自己独特的生存体验和深沉凝重的审美情感;用一连串互不相干的喻体,将事实与想象糅合在一起,编织出流畅的叙述线条和意味绵长的语言意象。《围炉夜话》通过表现“上海的芯子”里最细水长流的衣食住用,表达一种贴近生存的本质人性,化琐碎、卑微的物质生活为精巧、剔透的审美体验。
《围炉夜话》;日常生活;审美化;叙述性语言
被誉为“现代上海史诗”的《长恨歌》,从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出发,将一个弄堂女儿——王琦瑶四十年的情与爱,通过从容细腻的笔调,写得哀婉动人。而其中交织着上海这座城市日常生活所蕴含的美学价值,更是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人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材《中国小说欣赏》中所节选的《围炉夜话》,以细腻刻画生活中的艺术与人性人情,表达作者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书写以及叙述语言中的美学风貌。
在王安忆的眼中,上海的灵魂,不是时尚繁华的都市风情,而是平凡琐细的市民生活。一日三餐,牌局聚会,这些富有“肌肤感”和“温度感”的民间生活,在她看似平淡却幽默冷峻的笔调下,充满了诗情画意。她笔下的上海书写不是市民生活的简单还原,而是站在一个理性的高度去审视体悟,以女性细腻敏锐的审美视角和高妙的语言艺术,将上海这座城市的文化肌理,毫发毕现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她曾将小说比作“和日常生活极其相似的面目表现出来的另一种日常生活”[1],然而这种充满诗意和美的“另一种日常生活”,却给人以妙不可言的艺术享受。
费瑟斯通在《日常生活的审美呈现》中,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概括为三个向度:一是消解艺术与生活界限的文化运动与潮流,二是将生活转化为艺术的谋划,三是充斥于当代社会日常生活的符号与影响的审美化特征[2]。在王安忆的上海书写中,日常生活充满装饰和美化,一方面她打破艺术界限,将艺术融入日常生活;另一方面,日常生活被她当作艺术品加以美学化。《长恨歌》中描绘的上海不仅是一个“华洋错综,新旧掩映”的冒险家的乐园,在它光鲜灿烂的繁华表象下,还有一种静水流深的诗意美。
(一)饮食的文化美学
饮食与中国美学的关系源远流长,在中国古典美学概念中,“味”的概念包罗万象。在文人笔下,饮食不仅是乡土情怀的折射,更是一种闲淡的人文情怀。孔子曾说“食不厌精,烩不厌细”。
王安忆将上海人吃食的精细之美熔铸于生活的艺术和态度中,《围炉夜话》中写道:“他们各形容各的,总之都是爱这样的夜晚,有许多吃食在炉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香味,将那世界的缝隙都填满的。”[3]外面的世界无论怎样的波谲云涌,怎么样的天寒地冻,在平安里这安静的一隅,王安忆用诗意的眼光发现了日常生活的美,把笔触深入到市民最真实的生活,使那些司空见惯的衣食住用、柴米油盐,通过她充满怀旧意味的描写而变得别有韵致。
1957年的冬天,对于王琦瑶和她的三位牌友来说,因为装了一个烟囱炉而滋生出一股“类似亲情的气氛”。他们围炉而坐,在炉膛里埋上山芋作喝茶时的点心;或是烤朝鲜鱼干、年糕片,做一个开水锅涮羊肉、下面条,处处充满着生活的智慧。有的时候,就连在炉子上用汤匙做蛋饺也做出了艺术,“将蛋饺一圈圈排在盆里,排出花朵和宝塔的样子”[3]。
临近过年的时候,王琦瑶还会用自己磨的糯米粉,和用石臼舂的芝麻来做黑洋酥,炒糖,炒栗子,炒西瓜子和白果。一向淘气的萨沙也沉迷在这吃的世界里,体味到一种“精雕细作的人生的快乐”。
这些传统而普通的吃食,通过王琦瑶他们生活智慧的装点而充满人性人情,“日常生活就自然地彰显出饱满的审美质感,成为一个落花有意,流水含情,充满盎然趣意和生命情调的诗化世界”[1]。
(二)霓裳的神话美学
都市、女性、服饰三者之间仿佛存在着天然的亲近和渊源。繁华的都市为服饰提供了展示舞台,霓裳羽衣的神话必须通过女性的魅力才能在舞台上大放异彩。从经济学角度来看,服装就是一件商品,与消费社会的其他商品一样经历从生产到消费的过程。但就整个社会文化环境而言,服装却蕴含哲学、美学、社会学的价值。因此在都市的背景下,服饰是道具也是主角。
《围炉夜话》中,严师母在回答萨沙提出的吃和穿有何区别时,是这样形容的:“吃是做人的里子,虽也是重要,却不像面子那样,支撑起全局,作宣言一般,让人信服和器重的。”[6]在严师母的观念中,吃固然有它实惠的一面,但终究还是做给自己看,而穿却能带给人一种做人的兴趣和精神。
王琦瑶一生热衷服饰装扮,服饰是她的气质,她的语言和对时尚真理的智慧。服饰的款式、色彩和质地都在王琦瑶精准的把握下呈现出最美的姿态。身穿小碎花旗袍的王琦瑶是一种老实乖巧的美;粉红绣花旗袍是一种娇嫩妩媚的风情;果绿色与西洋样式的结合成就清新活泼的艳丽;白色婚纱在万紫千红的争奇斗艳中退让出一份善解人意的素朴美。
这些服装陪伴王琦瑶从“弄堂女儿”到“沪上淑媛”,从“上海小姐”到八九十年代时尚潮流的“前朝遗姥”,她的命运随时代的变迁起起落落,服饰却具有恒久的魅力。正如罗兰·巴特所言,服饰是“神话”,它承载着都市人前世今生的梦幻与理想。
上海这座城市的社会是由无数个“声”与“色”作底子的,王安忆在意的恰恰就是时代风云的底色和历史变故的根基。她笔下的芸芸众生,无论是精打细算的处事方式,还是远离红尘的苦中作乐,都隐藏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一)世故人情中的人性真
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的主题就是对存在的质询。”“每一部小说都得回答这个问题:人的存在是怎么回事?其诗意何在?”[4]王安忆正是从市民的凡俗人生里,不懈地追问人作为个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都市的风气和乡村的淳朴不同,在处世方式上,上海的世故人情是极具物质性的。最为突出的特征便是务实,这种务实是建立在精打细算上的。这一特征,一方面意味着精于算计,以自身利益为重;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意味着一种风格或处于对生活果断勇敢的想象,更能体现出一种生命的朴素和坚实。《围炉夜话》中严师母宣扬的那套“里子”和“面子”的理论看似不可理喻,但却深刻地揭示了人对物质和精神的需求,道出了人在满足口腹之欲后追求精神上攀的努力心。
王琦瑶、严师母和毛毛娘舅对于萨沙这个“他者”是看轻的,却仍和他消遣作伴;而萨沙因为从他们那得到的实惠和好处,虽心里视三人为“苟且偷生”、“浑身散发着樟脑丸的陈旧气的”[5]社会渣滓,还依然乐在其中。文章中不止一次的提到这种真假难辨的世故人情,“那热烈中都是存了心的,显出些虚张声势”,“知心的话儿说到底了,再说下去难免又要隔起来”[3]。
这些市井生活中孕育出的处世之道,有一些世故,却也是他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安身立命的支撑,是人性本真的体现。王安忆注入对市民日常生活的宽容,对这种不完美的人性予以温情与悲悯的理解,文字中处处闪烁着温婉感人的情趣与意味,也展现出她中庸的美学倾向。
(二)生存意志中的韧性美
生存是第一要义,人生的意义和人性的体现,不在于他处,不在于此世界之外的任何一个世界,就在于普普通通的琐碎日子里。“世界是由无数的琐碎事件构成,个人的存在是由世俗、物化而短暂的偶然构成。”[5]因而个人的生活和幸福是这个世界最核心的实在,个人先于本质的存在,在乱世中对自我的保全不再是怯懦和可耻的行为,而具有正当和可敬的一面。
《长恨歌》中的严师母、康明逊、王琦瑶等人,都是经历过时代变迁的“前朝遗民”,身份的特殊要求他们只能埋头于各自的生计,在乱世中蜗居于平安里的一隅,过着一种“不看远,只看近的”生活。“他们做清新可口的饭菜、精致小巧的点心、不断翻新的下午茶,一饭一蔬经过他们的加工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美感。”[3]他们追求的不是简单乏味地“活着”,而是一种精雕细作的“生活”。他们虽没有高尚的理想和伟大的抱负,也不对人生做终极的追问,就这样看一寸走一步,也能走得很远。他们怀着一颗对生活的敬畏之心,在处境艰难时执着坚守,在失意潦倒中努力生活,折射出一种百折不挠,如蒲苇一般坚韧的生命力。
施莱赫尔曾将“日常平凡生活”概括为:“意义之高贵和意图之深刻不亚于帝王将相的英雄传说。”[6]日常生活赋予这群生活在社会“芯子”里的人生存的勇气和智慧,无论“彩色”人生,“灰色”人生,弄潮于时代的人生,还是弄堂深处的人生,他们都是都市生活的主角,是沉浮在都市生活大漩涡中的英雄。
作家通过文学创作来认识自身,省察世界,身为女性作家的王安忆,对女性的生命有着更为深切的关怀和更加深刻的认识,在她早期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身影的烙印。《长恨歌》的创作之时正是王安忆从青年向中年的过渡时期,历经了世事的变迁,她对人生的体悟也逐渐丰富深刻,此时她的语言也从天真单纯的阶段走向充分自觉,并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叙述性的抽象化语言。
(一)有限距离的理性求索
新时期以来,由于受到西方文学思潮的冲击,王安忆逐渐改变她的语言观。在这一阶段,她不再是“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而是开始有意识地考虑小说的语言问题。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强调:“小说的方式是‘显示’——客观地让作品的人物自己说话和行动,而不是‘讲述’——作者主观化的越俎代庖。”[7]王安忆对这一观点产生怀疑。她认为小说就是小说家自己讲的话,于是在人物对话上做了叙述性的转化和处理,“我以前写人物对话,总是‘他说……’‘她说……’照录不误,现在,这种写法我总是力求加以避免。”[8]
以《围炉夜话》为例,人物对话和心理描写都是以第三人称进行间接转述的,如:“萨沙厚着脸说,诸位若是有兴趣,他可以提供苏联面包,但是要搭洋葱土豆。”“他们一边说明天见,一边心里不愿今夜结束,明天再好,也是个未知未到。”[3]这种摈弃传统小说直接引语的表达方式,使小说中的人物不再具有强烈的生动性和立体感,与读者拉开了距离。
王安忆还通过这种叙述性语言来交代故事背景,编制人物关系,推动故事情节,因此,她更像一个知悉来龙去脉的叙述者,将一个女人和一座城市的故事娓娓道来,而读者,始终被限制在作家所设定的阅读距离之中观看都市里的文化景观和人物命运的演进,对人物命运的升腾和陨落保持一种冷静的关照,进而深思人生的意义与生活的本质。
《长恨歌》虽有着女性的视角,但笔调又是冷淡的,作者通过有限距离的理性关照,传达出自己独特的生存体验和深沉凝重的审美情感,完成了“心灵世界”的建构,为读者架起了一座审美的桥梁。
(二)语言意象的细致描摹
作为王安忆叙述语言中的极致,《长恨歌》呈现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意象描写与和缓静态的叙事节奏,引领读者进入了一个冷静细腻的女性世界。“风格写实,人物和情节经过严密推理,笔触很细腻,就像国画里的‘皴’。”[9]
王安忆承袭了《诗经》“比”的手法,用一连串互不相干的喻体,将事实与想象糅合在一起,编织出流畅的叙述线条和意味绵长的语言意象。这种描写在《围炉夜话》中俯拾皆是:“这种人生是螺狮壳里的,还是井底之蛙式的。”“是把时间揉碎了掰开了过的。”[3]再以她对动词的变通运用为例:“暮色流进窗户,像是温暖和稀薄的液体,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膜。”[3]这句中的“暮色”与“流”的搭配,充分拓展语言的表现力,产生贴切而又陌生的审美感。
王安忆还会打通人的感观,如时间这种抽象的东西,作者却用“掰开了”、“揉碎了”、“抓一把”,这些具体的动作搭配,让时间变成了真实可感的东西;就连房间里洋溢着芝麻的香气,仿佛都是“吃”进嘴里的。在作者塑造的特殊语境下,这些看似语病的描写仿佛穿透了人们的情感和想象,被巧妙转化成了有意味的语言符号。
王安忆还善于捕捉生活中朴素平凡的细节和场景,用一种密不透风似的语言进行细致入微的描写。“他们在炉边还做着一种简单的游戏,用一根鞋底线系起来挑棚棚……他们还用头发打一个结,再解开,有的解开,有的折断,还有的越解结越紧……他们有一个九连环……他们还有个七巧板……”[3]作者在这种密如针脚的描写下,传达出一种简单却温馨的快乐,好似工笔画般地将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开来,使笔下的日常世界也增添了艺术光彩。
《围炉夜话》是《长恨歌》中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点睛之作,通过表现“上海的芯子”里最细水长流的衣食住用,表达一种贴近生存的本质人性,化琐碎、卑微的物质生活为精巧、剔透的审美体验。作者将水一般温柔、细腻的女性笔触与理性、清醒的审美追求揉碎在一起,于烟火、噪杂且极具人情味的弄堂人生中细细勾勒日常生活的肌理与情态,娓娓舒展日常美的纯粹与深厚。
[1]周新民,王安忆.好的故事本身就是好的形式[J].小说评论,2003,(3):33-40.
[2][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M].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3] 王安忆.长恨歌[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
[4][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
[5]刘轶.现代都市与日常生活的再发现[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
[6][英]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M].刘象愚,陈勇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7][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晓苏,周宪,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转引自徐建艺.小说符号诗学[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1991.
[8]陈思和,王安忆,等.当前文学创作中的“轻”与“重”——文学对话录[J].当代作家评论,1993,(5):14-23.
[9]徐春萍.我眼中的历史是日常的——与王安忆谈《长恨歌》[N].文学报,2000-10-26.
2013年安徽省高等教育振兴计划重大教育改革研究项目“构建‘以能力培养为核心’的教师教育本科课程体系的实验与研究”(2013zdjy176);2014年度安徽省教育科学规划三项改革专项课题“‘先学后导,展示训练’高效课堂教学模式研究——以淮北市濉溪县任集中心校为例”(JGZXD201421);2014年度安徽省高等学校省级质量工程项目“卓越语文教师教育培养计划”(2014zjjh017)
陈妍(1991- ),女,安徽合肥人,淮北师范大学2016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语文教育研究;任强(1966- ),男,安徽濉溪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语文教育学、中国文学、教师培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