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雅莉,李明华
(1.美国休斯顿大学 亚美研究中心,德克萨斯州 休斯顿 77204; 2.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论孔子教育思想和教育方式与中外现当代教育关系
——以《论语》为研究中心
邹雅莉1,李明华2
(1.美国休斯顿大学 亚美研究中心,德克萨斯州 休斯顿 77204; 2.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孔子是春秋时代新兴士阶层的代表,是对士的群体品格作出较为系统界说的伟大先驱者。孔子的启发式教育、讨论式教育、实践性教育、人生社会性教育、个性化教育,与美国式的教育多有暗合之处;而针对当前中国教育的弊端,这不啻为一剂良药。
孔子;《论语》;教育;启发教育;个性化教育
孔子(前551—前479)是中国春秋时代伟大的教育家,也是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中国教育的奠基人。孔子生活的时代,距离今天已经有2500多年,其间中国历史的发展经历过对孔子的无限崇拜,也经历过对孔子的恣意践踏、全盘否定。那么,经历二千多年之后的中国现当代教育与孔子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式,其间的关系如何呢?如果再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教育方式为参照,将三者作一对比,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三角关系呢?这无疑是一个有趣的命题。对此,不妨以《论语》作为中心视角,来参看孔子教育思想和教育方式与中美现当代教育的关系。
孔子,字仲尼,名丘,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人。子贡曾经赞赏孔子是“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1]255,意思是天意纵使之成为圣人,或说是孔子天资好,类似天才之意。这是子贡回答大宰问子贡“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问题的答复。孔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1]255孔子的解释是说他少时贫贱,必执事为生,而所执事又多鄙事,所谓天纵之才,也是人生际遇所逼迫而得之。有人由此认为孔子是平民出身,这是错误的。据史载,孔子是“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2]1907。他不但不是平民家庭,而且不是一般贵族家庭,其祖上弗父何曾经应该是宋国国君*弗父何,是宋前湣公(子姓,宋氏,名共,谥号湣。宋丁公之子,华夏族)长子,让位于弟鲋祀(宋厉公)。厉公封弗父何为宋国上卿,受采邑于栗(今河南商丘)。,其祖父正考父应该是《诗经》中《商颂》的作者。正考父非常谦让有礼,孔子因此也“年少好礼”,“常陈俎豆,设礼容”[2]1906。父亲孔纥,字叔梁,是一位下级武官,曾任陬邑宰。孔子三岁时候丧父,跟随母亲颜氏迁居曲阜阙里。孔子虽然有这样显赫的家世,但到了他年轻的时代,却“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为畜藩息”[2]1909。可知,孔子也是典型的士的社会身份,属于由没落贵族家庭而为士阶层的一员。“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尊而言高,罪也。”[3]正因为孔子有着贵族的血统和好礼的影响,更兼有年轻时代贫且贱的磨砺,成就了孔子深刻的思想和超凡的能力。
孔子之学,博大而无常师,学琴于师襄,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道德之学则得之于家传。孔子欲恢复周礼,其实是不现实的,如同晏婴劝谏齐景公不可重用孔子:“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趣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2]1911说孔子的这一套理论,学一辈子也学不明白,就是单纯学礼仪,一年时间也难以学会,想要用这个礼来移风易俗,是迂阔的、难以行通的。以后,景公“敬见孔子,不问其礼”,这八个字与子贡所说“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2]1931,可以视为孔子一生政治生涯的缩影和写照。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孔子由积极的入世从政,转向了教育。大约在他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开始正式兴办私学教育;四十余岁时候,修诗书礼乐:“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2]1914五十余岁时候,鲁用孔子,其势危齐;五十六岁,由大司寇行摄相事。随后,适卫、陈、宋、曹、郑、蔡、楚等国,周游列国十四年,弟子几十人随行。孔子的私学,遂为流动的学校,在社会人生中教学相长。
孔子祖上虽为宋国贵族,但到孔子本人时代,已经是当时新兴的士阶层的人物,而且可以视为春秋时代新兴士阶层的代表。通过对《论语》的考察,可以进一步知道在孔子时代特别是孔子及其弟子对士的认识。在《论语》中,作为理想人格的代称,主要是“君子”。君子是天子、诸侯、卿大夫、士中的人格理想的总称,或是代称。“士”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但出现也有将近10次,而将其开始作为一个阶层的理想人格来阐发,这正与士阶层刚刚兴起阶段的情形相吻合。其主要出现的句子如下: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任重而道远。”[1]233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1]364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1]392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1]400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1]405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1]461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1]557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1]573
以上引述共计八条直接涉及“士”的资料,其中主要的问题是涉及到如何成为一名士,或说作为士应该具有什么样的品格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孔子本身就是一名士,或说是这一时代最为伟大的士,以及最为伟大的士的导师。孔子是这个士阶层逐渐形成、兴起而成为华夏民族文化主体时代的重要推手和导师。孔子兴办私学,也是千百年教育史的典范。而如何成为士,自然也就成为了师生之间热烈讨论的一个话题。此处的“士”,已经不仅仅是此前时代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的一个具体阶层,而是代表着这一个时代的文化精神、文化品味的新兴文化阶层,很有些像是后来宋代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阶层的觉醒。孔子时代和北宋范仲淹、苏东坡时代有着惊人的相似点,只不过孔子时代还仅仅是从贵族时代蜕变出来的一个文化阶层、受到良好教育的时代精英阶层,而北宋时代,则是科举制度之下的士大夫阶层:先秦时代士阶层(以孔子为奠基人)——北宋时代科举制度之下的士大夫阶层(以范仲淹、苏东坡为代表)——现当代教育体制之下的知识阶层,此三大历史阶段,正是中国教育史、文化史宏观走向的一个精要勾勒。
从孔子师生的对话中不难看出,孔子和弟子们热切地讨论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作为培养士的学校,作为一名随时准备出仕为士的弟子,首先要锤炼“弘毅”的品格,因为“任重而道远”。士,已经不仅仅是要作为谋生的手段,而是要完成以天下为己任的历史责任和道德担当。当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并解释“达”就是“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孔子回答说:“是闻也,非达也。夫达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所谓达,不是闻,闻是名声,达需要落到实处,就是要“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这是品格的论述。而子张提到的“在家必闻,在国必闻”,则侧面透露出来士的两大主要身份和社会地位,在朝廷做官,或是在大夫家中作为家臣。
当子贡再次问:“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孔子回复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子贡三问,孔子三答,三答的前两种涉及到士的几种不同职业:“使于四方”,是为外交使节;“宗族”“乡党”*周制,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五百家为党。则显示在宗族和乡里担任职责;“行己有耻”“言必信”等,则为作为士的品格。子贡继续问:“今之从政者何如?”孔子回答:“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能够做到“言必信,行必果”,也还不过是小人哉,至于当时从政者的行为,不过是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所以,士的品格要求是极为高尚的,要行己有耻,才能有所为有所不为,才能使于四方,不辱使命。
在回复子贡问为仁的问题时候,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有其士之仁者。”已经把孔子儒家思想的最高准则和最高境界“仁”和“士”应具备的品格相提并论。此外,孟子使阳肤为士师等,则涉及到了士的职业之一。士师,一般解释为司法官员,但尚无确实证据,有待考察。从外交使节、司法官员、士师,到士大夫家臣,再到能受到乡党赞美的地方机构,还有很多没有提及到的职业,都在急需大量的具有专业知识,同时具备弘毅、仁义、见得思义的人才,也就是这个时代兴起的士。孔子代表的新兴的私人办学,成为这个时代重要的文化源泉和推动力。
虽然尚不能证明孔子是最早兴办私学者,但孔子无疑是最早、最为优秀、最为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私学导师。从孔子办私学和以士阶层代表所阐发的士人品格而言,孔子的教育方式比较吻合于西方之教育方式。在西方欧美和日本,私学较之公立、国立学校而言更为普及而优秀。譬如美国的哈佛大学、日本的早稻田大学、英国的剑桥大学等是私立大学,反观中国当代著名大学,排在百位之前的大学,无一所私立大学。
在孔子时代之前的大学,学在官府,无一所大学不是官府所举办。因此,也就产生不了如同孔子一般的思想大师和学术大师。一直到东周之后,礼崩乐坏,政治的、哲学的、思想的、学术的、教育的大一统解构,才出现了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等等这样的思想大师和学术大师。可知,政治的统一,对国家的安定固然是好事,但对思想的繁荣和学术的繁荣而言,却时常会是厄运。怎样解决政治的一统和思想学术的繁荣,本身就是一个最为迫切解决的世界性的学术课题。
《论语》全书二十章,是孔子门徒的真实的语录体记录,对孔子话语行状进行分门别类的记录,不仅各章之间似乎没有联系,而且每段语录之间似乎也没有明确的关系。但其实它是一个整体,这需要阅读者独具慧眼,才能将一条条分散的对话连缀起来,从而形成孔子整体的教育思想和教育体系。同时,从文学的角度也能显示出孔子以及其弟子们的性格形象图画。
书中所记载的孔子言论及其行为,主要是围绕着一个“儒”字来表现。儒家作为一个哲学派别和一种中国所独有的人文思潮,虽非开端于孔子,孔子却是集其大成的大师。应该说,儒家思想是华夏民族自其产生以来逐渐形成的民族集体意识,从后人记载的尧舜禹的思想和行为,譬如尧舜禹之间的禅让、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等,都可以进入到儒家的思想典范之中。这也确实成为后来儒家不断提及并加以深化、加以神话的历史典范,以至于后来者难以断定尧舜禹时代这些伟大功业的真实性。
但至少从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历史,包括武王伐纣,有着鲜明儒家治国方略的周公制礼作乐以来的文化史,基本都可以视为是儒家思想的实践史、创造史和传播史。周公制礼作乐以来所产生的《诗》《书》《礼》《易》《乐》《春秋》所谓“六经”,都是儒家思想的经典著述。产生于孔子之前的《诗》三百,尤其典型地记载了儒家文化的演变史,这些无疑都是发生在孔子之前的儒家文化遗产。到了孔子参与其中的《春秋》,已经是进入到儒家思想制度从西周初期制礼作乐的繁盛到春秋时代礼崩乐坏的先秦后儒家时代。孔子著《春秋》,与左丘失明乃作《春秋》,皆为一代士人对儒家体制和道统如流星陨落的愤懑和追恋的文化表现。
因此,《春秋左氏传》是用对历史的文字记载来阐发儒家的微言大义、是非标准,而《论语》记载下来的孔子语录行状,则是孔子对儒家思想的伟大发展和深刻阐发。从古以来的儒家思想,都是历史的阐发、行为的阐发;只不过自从孔子这里才开始了第一次理论性的总结,华夏民族第一次有了儒家哲学的伟大导师,这是孔子之所以被称之为儒家哲学奠基人的原因。
从《论语》的选材来说,无疑是非常精辟的,孔子所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一个哲学的命题,它涉及社会人生的诸多方面。从写作方式来说,可以分为语录体、有简单背景语录体、对话语录体、有故事情节对话体等多种方式,而且呈现了由简单而较为复杂的文体演变历程。
一是语录体。诸如,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1]187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1]223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234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1]396这些都是非常经典的语录格言,富于哲理而引人思考。
二是简单背景语录体。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268虽然仅有“子在川上”数字,却点染出孔子身之所在的大致背景,更为富有文学性和画面感。“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1]301
三是故事背景下的对话语录体。如《阳货》第十七中:“阳货预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1]511这里已经具有简单的情节,对话也有趣。又如《微子》第十八中:“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1]544长沮、桀溺、子路三人的对话,以及子路与孔子的对话,传达出较为丰富复杂的信息。
从《论语》的结构来看,该书呈现明显的先易后难的变化。前面的篇章,较多为单纯的语录体纪录,后面出现一些较为复杂的故事背景,显示出著作者是在较长时间之内完成的。其中后面两章,较多以子张等弟子为中心的对话,应该与该书的著作者有关。
孔子是中国最早的私学教育的伟大导师,而《论语》也相应提供了研究中国早期私学教育的原始材料。从《论语》的师生对话中,可以见出孔子的教学内容和教育方法。
(一)学习的快乐与社会人生的终极教育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1]2论语开篇的这一段话语,看似简单,实则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学,觉也,效也。后觉习效先觉之所为谓之学。”[1]2书籍乃为传播先觉者之主要媒介,是故读书乃为学之主要途径。“习者,如鸟学飞,数数反复。”[1]3“学而时习之”的“时习”,谓学之以时,就年岁而言,古人六岁始学识字,七八岁始学礼节,十岁书写计算,十三岁歌诗舞蹈;就季节而言,春夏学诗乐弦歌,秋冬学书礼射猎;就晨夕而言,温习、进修、游散、休息,依照时间为之。人之为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老之将至,是人生之莫大快乐。孔子这段话语包含了人生的三个重要方面:
首先是培养快乐的学习方式,唯有以快乐的、审美的、兴趣的、主动的求学方式,才会有持之以恒的求知人生,才会成为真正的人才。学、习、悦三者之间,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学类似于系统的书本学习、理论学习;习类似于反复的实践,类似于学生的模拟和作业;此两者不论是学还是习,都需要一以贯之的悦。现代中国教育给中小学生自幼儿时代开始沉重的作业负担,强迫性的功利性课程作业,这都有违于孔子“学而时习之”的教育思想。反观美国式的快乐童年、审美式的兴趣培养作为重心的教育方式,反而吻合于中国古代孔子的教育思想。
其次,“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讲人和社会的关系。“学而时习之”的快乐,将会培养为闭门的、自我的、封闭的书斋人生,而人是不能真正脱离社会的。孔子虽然主张重视学习,重视教育,但却主张直面人生,直面社会,是一个出世的人生哲学。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1]544
这里的“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正可以视为孔子的人生宣言:鸟与兽不可以同群,人不可以与鸟、兽同群,而要与人同群;正因为天下无道,才不能隐,而要“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去改变社会。
再次,“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问日进,道日深远,人不能知,人人之间不能理解,但却不以之为抑郁,不以之为烦恼。如长沮、桀溺对孔子的嘲笑和不理解,是一种不知,孔子不以为之为烦恼;如弟子颜渊之贤,而未能尽知孔子之道,只能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孔子也不以为愠。
“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人不知”三者之间,喜悦、快乐、审美为之核心,为之主要,正阐发了孔子基本的人生纲领。孔子谈学习的快乐,也主张学习的快乐,类似后来者所说的审美人生、审美读书。孔子的教育目的,包含有“学而优则仕”的儒家治国的功利目的,但也包含有学习快乐的审美内容。
对比中国古代的读书方式和人生观念,在唐宋之前,主流的教育方式、人生方式莫不是沉浸于读书的快乐之中而获得知识,获得才能,开启后来譬如陶渊明式的耕读审美人生。时至民国时代,也是如此。到了当代之中国,在“文革”之前,学生各个阶段的课程,尚未有后来如此之重的负担,仍然延续着传统的快乐读书的方式;近年以来,功利主义思潮弥漫,才有了家长和学校争先恐后的填鸭式教育和功利主义教育。
反观欧美式的教育,特别是美国的教育方式,尤其是中小学教育,注重培育学生自身的教养,注重培育学生的自学乐趣和能力。如同孔子所说怎样可以成才:“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1]175只有达到了“乐之者”乐此不疲的境界,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人才。这种教育方式如同颜渊所赞美:“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1]261中国的当代教育,给与被施教者大量的具体知识,但却压抑了学生的研究兴趣和探索兴趣。
(二)启发式教育与讨论式教育
孔子的教育是什么样的教育模式,这与后来的学校教育方式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孔子曾经说:“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1]193古者学术在官,事师必须宦学,入官乃能学艺。私家讲学之风,自孔子开之。自行束修,未尝无诲,故贫如颜渊、原思,亦得入门受业。
从孔门师生对话所探讨的话题而言,基本可以验证的是他们主要讨论先秦时代的“六经”“六艺”,譬如怎样认识诗经:“《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26怎样认识生命有限而追求无限的人生哲学:“子曰:‘朝闻道,昔死可矣。’”[1]102一般来说,较少形而下的具体知识,更多是形而上的规律性认知,譬如对于儒家哲学的仁义礼智、忠孝廉耻等的体会认知。而教育方法,总体来看,孔子的教育主要是师生对话式、讨论式,特别是弟子主动思考、主动发问的形式。如孔子所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1]194又:“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1]182孔子去见有淫行的卫灵公夫人南子,子路为此不悦。孔子指天发誓说:“我的行为要是不合礼不由道,天会厌弃我。”在这里,孔子和子路的关系,完全显示出了平等的师生关系,或说是师生关系之间平等的朋友关系。
孔子有时候会以自我人生的经历过程作为范本来给予规律性的总结,这其实也是一种启发式教育和讨论式教育:“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1]29“十有五而志于学”,青少年时代立志,乃为成才之根本;人生后来能否成才,能成为何等样的才,基本上在青少年时代的立志上已经决定。有了这个始发点,以后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就会成为必然的、水到渠成的、自然的结果。
(三)问答式教育
孔子的教育方式更多的是问答方式,主要是对弟子提问所作出的回答。孔子曾经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1]37说自己和颜回谈话,谈话一天而没有问难,只有听受,如同愚人。但仔细观察颜回离开老师之后的言行,也能有所启发,有他独到的理解,因此说“回也不愚”。可知,孔子的教育主要是类似当下导师指导博士生的方式的讲授。
(四)终生为师的教育体制
孔子的教育体制,弟子们是多少年的在学时间呢?我们的研究结果是:无所谓在学还是毕业,是一种终身教育体制;换言之:“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根据一般的想象,应该是弟子在学期间,培养出世为官的各种能力;一旦卒业为官,就只能说是曾经的师生关系。但从《论语》来看,并非如此。如: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1]386
冉有时为鲁国季氏宰,退朝,谓退于季氏之私朝。可知,冉有仕于季氏而犹在孔门,退朝稍晚,师生之对话,见出师生弟子亲如父子家人。又如: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1]389
莒父,为鲁邑名,时子夏为莒父宰,来向孔子请教为政之道。这类似于现代的顾问关系,但也是终生之师生关系。
(五)群组讨论
《论语》中的师生对话,主要是一对一的对话为多,其次则有一些三人之间的对话。但也有群组性质的多人对话讨论,其中《先进篇》中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可以谓之经典: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日:‘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1]338
子路、曾点(字皙)、冉求(字子有)、公西赤(字子华,有外交才能)四弟子侍坐于孔子,孔子发起话题,让大家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子路的“率尔而对”,夫子的“晒之”,曾点被问时候的“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以及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神往,无不一一跃然纸上。
(六)社会实践的游学教学
孔子周流在外,弟子几十人跟从,一路上的切磋讨论,孔子的学校成为了游学的流动学校。“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烂矣。’”[1]453孔子率领其弟子群在魏国之际,卫灵公问孔子兵阵之事,孔子回复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知学也。”[1]453明日遂行。乃至于“在陈绝粮”之事,子路的“愠见”,言外之意有责备孔子之意。
这里也引发另外一个命题,孔子办学的经费问题如何解决?孔子如此之多的弟子,怎样维持生计?这可以另外专题研究。孔子的另外一条语录或可以为之导引:“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1]480“耕也,馁在其中矣”,钱穆先生解释为“耕田也有饥饿时”[1]480自然不错,但更为准确的解释当是:以耕田为生计,则饥馁不可避免;而以学习为人生,则利禄就在其中了。孔子办学之利禄,亦复如斯。
(七)有教无类与因材施教、因材施用
孔子对于其弟子,可谓是因材施教,并能因材施用。《雍也篇》载: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1]163
鲁国正卿季康子征询孔子的意见,先后询问仲由(子路)、端木赐(子贡)、冉求三位弟子是否适合从政,孔子分别以果、达、艺三个不同的字来评价三位弟子,精要而准确,可知孔子对弟子的熟稔和认知之深。
首先是子路(前542—前480),姓仲名由,字子路,又称季路。小孔子十三岁,为性情中人。孔子称赞子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听了大喜,孔子接下就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1]126门人不敬子路,孔子就护他说:“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矣。”[1]326孔子喜爱子路,曾经表扬他:“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1]276说如果身穿一件破皮袄,和身穿狐裘皮衣的人并肩而立,能做到没有羞耻感的人,只有子路吧?“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出自《诗经·邶风·雄雉》,意思是不去害人,不去贪求,怎么能不善呢?但孔子对于子路当面则多有近乎玩笑的批评,显示了师生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孔子甚至说:“若由也,不得其死然。”[1]324后来果然一语成谶,也显示了孔子对子路知之甚深。而孔子和颜回的关系则不同,孔子极高地赞美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1]166“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201但孔子却又认为颜回“非助我也者”[1]315,同时叹恨:“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1]271
其次是端木赐(前520—前456?),字子贡。子贡十七岁拜孔子为师,深得孔子学说真谛和儒家思想精髓,成为孔门高徒,位列“孔门十哲”之一*“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语出《论语·先进》,参见钱穆《论语新解》,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313页。。子贡被列为言语科(外交辞令)的代表,是因为子贡利口巧辞,善于雄辩,富有外交才干。
再次是冉求。在《公冶长篇》中,孔子评价冉求说:“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1]128当时孟武伯向孔子询问子路、冉求和公西华(赤)三位弟子是否“仁”,孔子皆回答说不知道是否能够得上“仁”,但对他们的从政才能都做了肯定:认为冉求“可使为之宰也”。后来,冉求果然做了鲁国季康子的管家。
孔子会针对不同的弟子,不同的材质,对于同一个问题会给予不同的答案: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1]333
“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推而广之,当下文史哲领域中的很多问题,都是一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性质,不仅仅是诗无达诂,很多问题都在探索之中。而我们的考试制度,却选择不一定正确的答案,要求学生死记硬背。在这个问题上,中国、美国的教育都有一定的问题,比较而言中国当代教育的问题更多、更为严重。
综上所述,大体可知孔子的启发式教育、讨论式教育、实践性教育、人生社会性教育、个性化教育,这与美国式的西方文化背景下的教育方式多有暗合之处。而针对当下中国教育的弊端,这不啻为一剂良药。其中的具体例证,可谓是举不胜举。就以近日刚刚读到的一则新闻来说:澳大利亚悉尼文法学校的一群高中生,其中也包含数名华裔学生在内,近日参加澳大利亚皇家化学研究会,并在会上发表了他们的最新研究成果,研究出来主要针对艾滋病、癌症等免疫系统绝症患者的药物达拉匹林(DARAPRIM)。在这则报道中,至少有多个方面是可以和孔子的教育思想相互对照的:
首先,这几位高中生之成功,并非是由学校组织的科研项目,而是由于他们看到这个药物的股权拥有者肆无忌惮的涨价而激发出来的志向,由此产生极大的研究激情和动力。这吻合于孔子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教育原则,这一点非常重要。也就是说,要以学生和被教育者真正成为主体,而不是被动接受教育者。同时也吻合于孔子自身描述的“吾十而有五志于学”。这些孩子们也是十五六岁,但这仅仅是某种巧合,我们的意思是指立志的重要性。可以说,有多高远的志向,就会有多么高远的人生经历,就会有多么高远的人生成就。
其次,这些孩子们在短期之内,不得不超越他们的年龄段,自修从高中乃至大学乃至研究生、博士生的多种课程、多种知识。他们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完成了如此之多的飞跃,这是在当下教育体制束缚之内完全不可能实现的。当他们从当下的教育体制跳脱出来,将其自身视为独立的学者,有志向、有目标、有激情、有明确奋斗对象的学者的时候,一切的潜能才会被充分激发出来。孔子的启发式教育、讨论式教育、实践性教育、人生社会性教育、个性化教育的种种教育思想,在这里无不可以得到充分的验证。
孔子开创的儒家思想也早已引起西方学者的关注,从不同角度进行研究,如德国学者马克思·韦伯著《儒教与道教》一书,分四大部分:“其中第一部分为社会学基础,论述了中国的社会结构。……在第二、第三部分韦伯论述了儒教和道教在中国传统中的意识形态作用,以及其对资本主义的影响。在第四部分,韦伯对儒教的理性主义和清教的理性主义进行对比,以为西方能够发展出资本主义是文化上的优越,是在清教的意识形态作用下产生的。”[4]儒家教育思想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重要的教育思想,我们在美国休斯顿大学立项的“中国高等教育史”课题,当然需要把孔子作为重点研究对象,本文便是这个项目的研究成果。
[1]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2][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十三经注疏:下册[M].[清]阮元,校刻.北京:中华书局,1982:2744.
[4]刘伟兵,鲁世林.论宗教意识形态与资本主义发展的关系——《基于儒教与道教》的分析[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6(6):50-56.
(编校:李一鸣)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onfucius’s Educational Theory and Educational Mode and That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and Foreign Education —An Analeacts-Centered Study
ZOU Ya-li1,LI Ming-hua2
(1.Asian American Studies Center, University of Houston,Houston Texas 77204, U.S.A.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International Cultural Exchange, Hainan Tropical Ocean University, Sanya Hainan 572022, China)
Confucius i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emerging scholars stratum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nd is a great pioneer who first made a relatively systematic definition to the group character of this class. His heuristic education, discussional practical education, social life and individualized education coincide with the American educational mode. This phenominon is really a good medicine to the weaknessesexisting in current Chinese education.
Confucius; Analects of Confucius; education; enlightening education; individualized education
格式:邹雅莉,李明华.论孔子教育思想和教育方式与中外现当代教育关系——以《论语》为研究中心[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1):109-117.
2016-12-07
美国休斯顿大学“中国高等教育史”课题(P-1-02650)
邹雅莉(1949-),女,吉林省吉林人,美国休斯顿大学亚美研究中心终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教育学;李明华(1977-),女,辽宁昌图人,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外国语与国际文化交流学院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佛禅与东方文化。
G40
A
2096-3122(2017)01-0109-09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