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平凹对鲁迅“看/被看”模式的承续
——以“烟峰进城”为例

2017-03-07 19:04
关键词:贾平凹鲁迅农民

安 忆 萱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论贾平凹对鲁迅“看/被看”模式的承续
——以“烟峰进城”为例

安 忆 萱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贾平凹承续了鲁迅“看/被看”的文学书写模式,并以此为基础探讨城乡之间的关系。但不同于鲁迅,贾平凹在文本中选择了农民主体的自我救赎以及看客与被看者间的和解,隐含着基于现代渴望的城乡互视。以“烟峰进城”为例,通过分析贾平凹对鲁迅“看/被看”模式的演绎与承继,挖掘其自身独特的乡土文学精神。

贾平凹;鲁迅;“看”;“被看”;承续;“烟峰进城”

网络出版时间:2017-02-28 14:21

“看”与“被看”源自文学批评家对鲁迅小说模式的归纳。诚如鲁迅所言:“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的戏剧的看客。”[1]163鲁迅将笔触深入视觉感官,开辟了“看”与“被看”的独特模式,旨在揭示国民劣根性。20世纪80年代,同样关注于乡土世界的贾平凹承续了鲁迅的“看/被看”模式,却表现出不同于鲁迅的精神指向。《鸡窝洼人家》作为贾平凹“商州系列”小说的代表作品,以戏剧化的故事深刻反映了改革时代的农村生活起伏与农民心态变化。“烟峰进城”作为小说的关键情节,不仅展现了“烟峰”这一女性形象的建构过程,更深刻的内涵则在于借助“看/被看”模式生发出作家对人与人、人与城甚至城与乡之间关系的探寻。

一、“看”、“被看”与“主动被看”

“看”“被看”与“主动被看”通常指向行为主体,且同时具有目的性。不同的是,“看”与“被看”呈现为并非绝对的二元旨归,两者同时进行并具有转化的可能;“主动被看”则强调动作的自主性,旨在彰显主动的姿态。

“烟峰进城”情节中的“看”与“被看”,首先发生于烟峰这一女性主体与所谓的“城里人”之间。进城后的烟峰,通过自身的“看”,突破了对城市的极限想象——“街这么宽,楼房这么高”“轰隆的机器”与“漂亮的女工”,进而产生了“惶恐”甚至“晕眩”的生理反应。这种“由惊颤而来的恐惧”被本雅明归结为“震惊”心理。本雅明认为,震惊常产生于工业化的现代大都市,高楼林立的大都市打破了乡村的和谐状态与乡村人的生活方式。较之工业化大都市,烟峰眼中的县城可称为“小都市”。“小都市”在烟峰的“进城”行为中被放置于与“大都市”同等的高级位置,这源于物质差距的相对性。对于长期生活在闭塞乡村的烟峰来讲,“小都市”自然具有巨大的冲击效果。因此,烟峰的“看”激发并持续了这种内在的震惊体验。同时,烟峰的“被看”又进一步加深了此种都市体验。“被看”的出场人是一群孩子。“(烟峰)在街上走着,脚还抬得那么高,立即被一群孩子注意到了,学起她的走姿。”[2]386孩子的行为无不带有游戏色彩,且与成人的角色发生置换,成为成人“仰视”的对象。这种“游戏”不仅是孩子的玩笑,更包含了游戏主体对“城里人”身份的炫耀和对“乡下人”身份的鄙夷。对于此种“被看”,烟峰的反应是“脸色彤红,尽量放低脚步,却一时扭捏得走不动了”[2]386。“被看”对主体产生规囿,烟峰在震惊之余又多了几分羞愧的悲哀。

另外,烟峰与“城里人”之间的“看/被看”因自身的女性身份而具有独特意味。波伏娃指出,女性本质上是父权制造的被统治主体注视的对象,是处于次要地位的他者。对女性的“看/被看”常常被指认为男性对女性的注视。然而,对“烟峰进城”来讲,禾禾这一男性主体在“看/被看”模式中成为缺席的在场,并不承载视觉的施受。所以,真正注视烟峰这一女性主体的其实正是烟峰自身。尽管男性目光缺席,女性却也能够以男性的目光审视其他女性,进而进行主体的自审。纺织车间的女工们,在烟峰眼中“漂亮得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女工们“这么水灵,手又那么巧”。城市女子带给烟峰的自审结果便是近乎玩笑的“咱当农民的算是白活一场了”[2]386。不难发现,烟峰对其他女性的注视聚焦于女性身体,而“女性身体从来就不是单纯的身体本身,它往往承载着许多附加的东西”[3]。对烟峰而言,女工身体的附加物是物质、文明甚或精神的充盈。通过对女性他者的“看”,烟峰开始对自身的女性身份重新进行思考。

“主动被看”源于“烟峰进城”的尾声——“一双女式塑料凉鞋”的出现。塑料凉鞋常作为特殊的意象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乡村题材作品中。塑料凉鞋是烟峰进城的“战利品”,承载着她初次进城的记忆与荣耀,同时也成为连接城与乡的纽带。当烟峰穿着塑料凉鞋“衣锦还乡”之际,“大家都往她脚上瞅,她并不害羞,反觉得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呢?人家县城……她一想到县城,反倒觉得这些人可笑了”[2]388,烟峰因塑料凉鞋而愈发成为“被看”的目标。然而,乡民在“看”烟峰的同时,也无形中成为被烟峰看的对象,即“被看者”。一方面,乡民看烟峰的时尚与新鲜;另一方面,烟峰则看乡民的无知与愚昧。塑料凉鞋无疑代表了更为文明的生活样态,因而成为烟峰“主动被看”的巨大资本。即便在与回回打架后,烟峰依旧没有忘记“把鞋提起来,重新穿好”[2]388。“主动被看”标示的是现代文明带给烟峰的极大自信与憧憬。

二、城乡互视与现代趋归

隐含于“看/被看”模式背后的是城乡互视问题。无疑,“烟峰进城”这一行为表征的是闭塞乡村对城市文明的向往。改革开放之初,乡村与城市的隔膜逐渐被打开。乡村或以被动姿态接受城市的“看”,如铁凝笔下闯入香雪的世界的火车;或以主动姿态勇敢地走向城市,即一系列“进城”行为。不同于以往“进城”叙事,贾平凹笔下的“进城”主人公在城市的洗礼中往往能够以主动的姿态进行自我改造,以求融入城市。对于城市,他们常怀以积极的心态,同时也并不因城市的光鲜而鄙弃自身的农民身份。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因“进城”被悉知,却与烟峰表现出了不同的城市追求。在进城动机上,陈奂生为谋求经济利益,多处于“被看”地位,而烟峰则是为了“看”,以城市的宽阔达到自身视觉与心理的满足;在进城结果上,陈奂生借城市获得了治疗“失语”的经验,而烟峰则在城市获得了“主动被看”的权力。由此可见,同样是作为乡村的符号,烟峰所代表的乡村已经逐渐脱离了以往乡村书写的落后与自卑,而走向主动学习和观看。因而在庞大的城市的身影下,乡村作为较弱势的一方开始具有了“学习者”的身份。另外,城与乡的“看”或“被看”同时进行并发生转化。城市“看”外来者,也成为“被看”(“被尊崇”)的对象;乡村在“看”现代文明时,也同时成为“被看”(“被嘲笑”)的陌生者。

正是在好奇心与进取心的激发下,乡村借助城市的审视产生了现代化的渴望。吉登斯将现代化分为3个阶段,并认为中国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现代化转型时期。在现代化转型的大背景下,乡村向城市的涌入便具有了追求现代化的深切内涵。进城首先带来的是因“看/被看”而领悟到的乡村身份及生活方式的现代转变。城市现代化的生产生活方式——机器轰隆,“像河流一样的丝绸就不停地泻出来”[2]386,“看一场电视”极大刺激甚至逐步瓦解了乡村人的原有生活。拥有进城经验的烟峰也开始具有不同于以往的新身份——现代农民。表面看,如烟峰所言,“让鸡窝洼的人都到这里瞧瞧,就没有一个人对着你叫浪子了”[2]386,进城为烟峰带来的是对禾禾的理解;更深层来看,进城也使烟峰具备了通向现代的可能,使她在潜移默化中走向了禾禾所处的现代生活阵营。

其次,进城也带来了建立于最初乡村生活方式上的伦理与美学意识的调整。《鸡窝洼人家》情节的戏剧化在于“夫妻重组”。在现代意识的驱动下,烟峰与禾禾完成了基于共同追求下的结合,而他者对于此种伦理的价值判断也由先前的鄙弃嘲笑逐步转为迎合甚至谄媚。不得不承认,这种他者目光的转变很大程度上源于对现代生活方式的选择。在美学意识上,则更多体现为外在的“塑料凉鞋”与“鸡窝头”等现代城市装饰。

在乡村与城市的互视中,乡村产生了对城市的现代渴望。在城市文明的驱动中,乡村逐步走向开放、乐观以及自信,并以现代个体带动他者的转变,进而反映了整个时代格局的变化。

三、“农民”主体的选择与和解

同样是乡土文学大师,贾平凹在承继鲁迅“看/被看”模式的同时,也表现出不同于鲁迅的新质。在鲁迅笔下,“看”的民众永远是麻木愚昧的,他们不具备自我拯救的可能,而将沉睡的国民唤醒的只能是接受了现代文明教育的知识分子。他始终保持批判的姿态,对农民怒目而视,将拯救的任务聚焦于知识分子。“被看”的知识分子往往凌驾于农民之上,他们失败后便不幸成为被农民“看”的材料,如《药》中被杀的革命者夏瑜、《在酒楼上》中失却希望的吕纬甫和《孤独者》里以失败告终的魏连殳等。鲁迅对农民始终存有怀疑态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农民或是祥林嫂式的精神萎靡者,或是华老栓式的封建迷信者,或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者,皆不具备健全人格,往往是国民劣根性的代表。

贾平凹却将现代救赎的可能放置于农民自身,不仅塑造了如禾禾与烟峰等现代农民形象,称赞他们的开拓与勇敢,而且对始终坚持向土地伸手的回回和麦戎等老式农民也抱有怜悯与抚慰。这些老式农民并非顽固不化,反而具备接受“启蒙”的现代意识。在新式农民的带动下,他们往往能够走出贫困。更为关键的是,在贾平凹的商州书写中,较之农民,知识分子并不具有优势。农民能够在知识分子缺席的背景中,自觉地以主动的姿态追求现代的文明生活,也能够激发自我潜力,进行自我改造。“磨面机”可以替代百年承继的“石磨”,手扶拖拉机可以闯入日常生活,灯光也可以炫耀整个乡村的夜空。贾平凹肯定了农民个体的存在价值,抛开百年来对农民塑造的局限,授之以自信、自尊与自立的美好品格。可以发现,“看/被看”内在对应着中国“启蒙/被启蒙”的特殊任务,贾平凹选择了农民主体身份,将启蒙任务交给农民自身,从而使农民成为自我的救赎者。

此外,在“看/被看”模式下,观看者与被看者的关系发生了由对抗到对话的深刻转变。在鲁迅看来,麻木的看客与失败的被看者之间始终是对立的。“看”与“被看”即便能够转化但也保有相对的心理距离。看客对被看者或是嘲笑,或是冷漠,被看者的启蒙一旦失败便不再具有被拯救的可能。“被看者”或是死去,或是“灰色”地苟且。而内在于文本的“隐含作者”对看客的“看”,也多抱以讽刺甚至仇视意味。但是,贾平凹却创作出了“看/被看”的对话,使文本呈现出由对抗到对话的动态过程,并选择了“看”与“被看”之间的和解。以《鸡窝洼人家》为例,旧式农民对新式农民的“看”在最初带有讥讽目的:他们看禾禾的改革失败,看烟峰的落魄无门,体现了其自身深刻的狭隘心理。而一旦现代化承认了新式农民的成功,旧式农民便立即转变态度。更为重要的是,“被看者”选择了对以往看客的原谅。因而,文本的末端出现了旧式农民的觉醒,以及看者与被看者之间的和谐。

贾平凹创造性地运用了“看/被看”模式,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延展,以自身对农民的亲昵与信赖,给予了乡土文学更多的书写向度。

四、乡土文学精神的追求

如果说鲁迅的“看/被看”源自成长过程中的深切感受,是一种“恨”的生命体验,那么贾平凹的“看/被看”则更多出于对农民的“爱”,且这种爱是其乡土文学精神的重要构成部分。贾平凹将自己称作“农民的儿子”,始终抱有为农民写作的心态,并以农民的身份与农民进行平等对话,深刻挖掘他们自身的多种可能性。面对农民,贾平凹的爱不同于沈从文清新甚或娇溺的原始之爱,不同于赵树理朴实无华的庸实之爱,更不同于路遥深切悲痛的粗砺之爱,贾平凹对农民的爱是客观、风趣与包容的。在《山地笔记》的序言中,贾平凹写到:“我是山里人……我是在门前面的山路上爬滚大的,爬滚大了,就到山上割那高高的柴草,吃山果子,喝山泉水,唱爬山调。山养活了我,我也懂得了山。”长期的乡村生活经验铸就了贾平凹商州系列作品的真实性和现实性,更加深了他对农民的爱。

在乡土文学创作中,贾平凹深知乡村改革的必然性,却不一味批判乡村的落后与粗野,而是在细致的观察中发现乡村自我改革的可能性。因为相信农民,热爱农民,贾平凹的笔调始终保持乐观,致力于书写农民的人性之美,并以人性的善良化解改革时代传统与现代的激烈冲突。《鸡窝洼人家》的看客们在新式农民的呼唤与带动下,选择接受现代文明,自动投入农村改革进程,而旧式农民对新事物的抵触情绪也在对自身的怀疑中渐渐瓦解。在贾平凹看来,农民并非如百年文学所言的麻木与灰暗,农村改革也不全然被动,而是具有其内在的新的生长点。农村改革需要一批具有创新精神且勇敢果断的农村改革者。乡土文学作家应始终怀揣对农民的爱,以执着的乡土精神书写农村和农民,并将这种感情渗透于血液之中。

“烟峰进城”作为贾平凹商州系列小说的重要情节之一,以“看”“被看”与“主动被看”的3重内涵表现了贾平凹对乡土世界的深刻剖析。在对人与人、人与城甚至城与乡的文学书写中,贾平凹承继鲁迅所开创的乡土文学流脉,同时生发了新质。以农民为主体,以积极的视角审视身处时代巨变中的新旧农民。贾平凹以自身对农民的宽容与理解谱绘了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图景,呈示了独特的人文情怀。对于文学的发展和历史的演变来讲,贾平凹的农民书写无疑意义重大。

[1]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 贾平凹.鸡窝洼人家[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3] 刘建华.女性主义视阈下的“看”、“被看”与“主动被看”[J].广西社会科学,2015,(12):175.

(责任编辑 张盛男)

Jia Pingwa’s Inheritance of the Pattern of Watching/Being Watched from Lu Xun

AN Yi-xuan

(School of Literature,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Liaoning 110034,China)

As a literature pattern,watching/being watched is created by Lu Xun and inherited by Jia Pingwa who uses the pattern to explore the relation between city and village.Different from Lu Xun,Jia writes about the self-redemption of peasants and the reconciliation between the watching and the being watched.Through analyzing Jia Pingwa’s deduction and inheritance of the pattern of watching/being watched from Lu Xun,the paper aims to explore the unique spirit of local literature of Jia Pingwa.

Jiapingwa;LuXun;watching;being watched;Yanfeng entering the city

2016-06-23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6BZW120)

安忆萱(1992-),女,河北保定人,辽宁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

I 207.67

A

2095-462X(2017)01-0013-004

http://kns.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70228.1421.02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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