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卫东
很久以前的绍兴,荷花香满青石巷,少年鲁迅在三味书屋里读线装书。
红樱绿蕉,白墙黛瓦,浓浓的酒,酸酸的菜,戴毡帽的庄稼汉,穿长衫的读书人,深巷里望闻问切的郎中,戏台上唱念做打的伶人……都是少年鲁迅捕捉过的影子,薄似竹篾,夹在写满故事的书里。
青瓷笔筒里插着白羊毫和孔雀翎,阳光照亮了素纸上的墨痕,散发出豆荚和稻花的香味。私塾先生捻着胡须写小楷,长衫沾染了草木气息,三月落花在书案上招蜂引蝶。他喜欢看孩子们写下端正的字,那些笔画秀气而不失锋芒。如果学问像千年古莲,这些孩子就像新鲜莲子,未经人情世故消磨,怀揣一颗纯粹坚韧的心。
读罢《三字经》《千字文》,孩子们爬上树梢看市井热闹。茶馆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讲着明代刻本里的曲艺杂谈,还有清代的游仙传奇。看客们端着木质黑碗,喝着琥珀色的老酒,听得入神。栀子花开满庭院,眉目清秀的姑娘坐在阁楼上,闲看远处的青山。
土木结构的民居散落在河道旁,像大鱼乌黑的脊背,千年光阴在屋顶上结成青苔。水车咿咿呀呀地转动,像怀表里不停逃跑的指针,似乎不过一场梦的间隙,河边洗衣的姑娘就白了双鬓。乌篷船顺流而过,发出呜呜噜噜的声响,像风和水合奏的曲子。孩子们挽起裤腿踏进河里,赶鸭子、捉鱼虾,忙得不亦乐乎,比在学堂里描红用功多了。先生笑着摇摇头,那把戒尺虽能唬得他们两眼含泪,却打不折赤子天性。世道几度沉浮,他们像喷薄欲出的朝阳,怎能安心待在逼仄的学堂里。
绍兴水路纵横如网,却困不住志在四方的年轻人。他们喝一口故乡陈酿,背上轻简的行囊,摇着船渐行渐远。从此,梦里时常荡漾开晦暗山光和清淡水色,女儿红与布衫青随风招摇。
少年鲁迅还没做过这样的梦,他正专心致志地临摹小人书上的图画,窗口不时飘来罗汉豆的清香。待眼睛酸痛,便和同伴溜进百草园,那里有碧绿的菜畦和紫红的桑椹,还能遇见弹琴的蟋蟀和低唱的油蛉,来不及抓住轻捷的叫天子,先被化作人形的何首乌唬了一跳。
他们常溜进巷尾的小酒家,看伙计手法娴熟地为顾客打酒。他们在往来人群中寻觅话本上写的江湖奇士,却未见任何逍遥气象,所有人都在为生计奔忙,短暂的酣醉便如登临仙境。那口短粗的老酒瓮真是好脾气呀,被沙袋沉沉地压着,四周还挂满了七零八碎的漏斗和窜筒,却不发一言,只顾护着好酒。那些穷苦的读书人也是这般好脾气,却无好酒可喝,只能嚼几粒茴香豆,蘸着残汤在案上写几个字。那字一会儿就晒干了,谁知道他写的是什么。
少年鲁迅喜欢吃酸甜的青杏,尚未习惯黄酒的辛辣,正如不懂说书先生的嬉笑怒骂、寻常人家的苦乐悲欢。赶一场社戏,只顾看油墨重彩、听紧锣密鼓,哪知唱词里的冷暖况味。
小小的庭院里,风筝飞出了四角天空,而这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即将驾一叶轻舟走遍东南几百里水路。
给我一盏绍兴陈酿,敬同学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