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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来,猫儿在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走,扰人清梦。在乍暖还寒的五月的纽约,我竟然嗅到一丝熟悉的中国南方的气息。躺在软软的床上,我回想起成都老家竹质凉席冰凉的触感,还有若有若无的类似粽子的清香,那偶然刺进皮肤里的小竹刺,在我的记忆里仍然带着酥麻的感觉。
小时候的每个暑假,我都会被送到外婆家。躺在里屋的凉席上,还能听到细细碎碎的对话声,和夏夜蚊子的嗡嗡声叠在一起,像实验噪音演出。后来,我搬了又搬,成都、北京、阿姆斯特丹、纽约……住过各式各样的房间,在各式各样的清晨中醒来。
曾住在北京燕园里四人一间的20平方米的小宿舍。有一个冬日,我清晨醒来,忽然发现窗外积了一地雪,上面有人用拖布写着几个大字:“小样的,你是清清清清清华的吧。”草场地阴冷的半地下室,每天早晨醒来,我都要打喷嚏,但转过街角就有固定的豆浆、油条,还有光着膀子全身文着金鱼图案的大叔走来走去。
纽约的麦迪逊大道和七十八街的豪华公寓,开启清晨的是橙汁和烤贝果,以及中央公园里牵着六只大犬的职业遛狗人。滑铁卢的白色小楼,我在北京时便在梦中去过,在现实中第一次拜访,也不陌生。以为清晨能听见浣熊翻垃圾桶的声音,结果只有邻居手提录音机公放的音乐。在波士顿,我住在朋友的小公寓里,厨房和饭厅的分界就是连绵不绝的书,他从20世纪70年代收藏至今,从纽约、巴黎到波士顿,一路随行。早上6点,我是被百叶窗后的阳光唤醒的,一睁眼,看见的是窗台上的青铜雕塑——一个人站在卷帙浩繁的书上,手上展开一本长卷,底座上写着Knowledge。太阳照常升起,照亮真理之光。
今年初,我搬到布鲁克林区一座具有一百年历史的褐石小楼,每日都被孜孜不倦惹是生非的猫儿叫醒,随即它会命令我铲屎、喂食,带它到楼上的画廊看展,去厨房做早餐,再到花园召唤红色小鸟和大尾巴松鼠陪它玩耍。
而成都府南河一隅的老屋,始终在我的记忆深处,对我来说,它意味着一种笃定、稳固的状态,有家人在那里等着我,不来不去。在纽约,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在想象中触摸老屋的每寸墙壁,流连于每个角落,而回到成都,我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老屋的模样。
原来距离越近,回忆越远。
在纽约的一个艺术博览会上,我偶遇苏格兰诗人和艺术家罗伯特·蒙哥马利的作品。他在废弃的公共空间建造起巨大的霓虹灯箱,诗句像幽灵一样浮现在高速公路旁、球场,以及废弃的游泳池,好像给城市的一首诗。我看到写在社区一块黑板上的诗句,瞬间被击中。这些破碎的片段都用大写字母写就,如同刻意强调的口号,在牛皮癣一般密密麻麻的小广告和两张橙黄色的演唱会海报旁,显得极为突兀——“所有我曾住过的房间,我仍然住着,在夜晚时分我常穿梭其中”。
在人潮拥挤的艺博会上,每个人都推推搡搡着向前,希望看到更新、更好的艺术。而我在这些诗句前忽然迈不开步子,像梦游一样穿梭在我住过的每一个房间,在每一个清晨醒来。
一切如新,也如旧,不过今晚,我们仍要赶去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