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
100多年前,梅藤更先生从英国到杭州后,工作于广济医院,又创办了广济医校。当他70岁回英国之后,杭州的医生护士,却仍在回忆他对待病人的种种细节。
他要求护士,冬天给患者使用便盆,必须先用热水烫过,免得患者感觉冰冷。当时的麻风病人让人不敢接近,但他却在圣诞节看望麻风病人时,与他们共用一个杯子喝水。更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梅藤更先生对小病人特别和蔼,见到他们就会向他们鞠躬,小病人见到梅藤更先生,便会喊:梅医生来了!梅医生来了!至今,一座梅医生和小病人互相鞠躬的雕塑,仍然安放在浙江第二医院。梅医生对着三四岁小孩儿的九十度鞠躬,让人看了走神。
一位英国医生对待病人的细节在杭州流传了几十年,因为在这些细节里,倾注的是他对病人的大爱,像刻痕一般,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难以抹去。
这让我想起年轻时遇到的一位医生。
那时,我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伐树。冬天是森林采伐的旺季,那一年,我们踩着近膝深的厚雪上山。山上寒风凛冽,一棵又一棵樟子松被顺山伐倒在森林的雪地里。中午,吃了炊事班送来的肉馒头、白菜汤,大家的干劲更大了。我脱了衣服,甩了帽子,头上冒着热气,眼睫毛结起了冰碴。山风吹来,灌透衣衫,感到彻骨的寒冷。
收工时,我全身没了劲,走不动路了。有人往我额头上一摸,烫手!于是,运木材的拖拉机直接送我去了林场医院。
到了林场医院,已是晚上。迷迷糊糊中,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医生在我身边忙开了。量体温、挂大瓶,说,都四十度啦!咋让他们这样干活!多好的孩子!那年我十八岁,离家千里,躺在泥屋病床上,听了这话,差点流下泪来。晚上,这位医生守了我一夜。
第二天早上,一碗热乎乎的、稀稀的面条,放在了床头柜上。熬了一夜的医生过来跟我说,趁热吃吧,我让我媳妇做的。懵懵懂懂的我,连汤带面条喝了大半碗,却忘了说一声:谢谢大嫂——近半個世纪前,东北的大森林里,家家户户都是以苞米面、高粱米充饥的啊!
很长时间,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后来,知道了他是沈阳医学院毕业的高才生,从沈阳的医院下放到了大兴安岭。是同命相怜吗?现在,我认定,是他的同情心和一位医生的悲悯情怀,流露在了我一个孩子身上。
我甚至没有问他姓什么。但是,他那句温暖的话和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却长久地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几年前,我重返大兴安岭寻找年轻时的行迹,去了林场医院,医院的泥屋变成了瓦房,那位医生却杳无音讯了。
充满着人性美的细节,就像一幅温情的画,让我沉湎其间,感受着那些细节展现出的品格和道德的光彩,并在心中,表达着永久的敬意。
我想,一位医生在病人的记忆里印刻下的美好,其实是在治病的同时,给病人的心魂里放入了善良和爱意。当人们在自己的记忆中,留存了越来越多的善和爱的细节时,他们对社会投射的目光,便会更加清澈,展现出更多的慈悲。这是医生的人道情怀产生的又一社会价值。而医生自己,也会收获心灵的美感。
我站在林场医院的阳光下,面对莽莽林海,在怅惘的回忆中,充满着温暖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