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的孩子

九穗

01

午后时分，乡间小路上空无一人，只有知了在扯着嗓子不停地叫着，那叫声像一张密密的网，罩住了周围的一切。太阳喷吐着一把大火，把路两旁的树木都烤蔫了。

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七月，我走在这条乡间小路上，一边抹着头上的汗水，一边东张西望。暑假，我来到了乡下的外婆家，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好玩。这天午后，趁外公外婆午睡，我又偷偷地溜了出来。

村口，一座破旧的砖屋后，有一片绚烂的金色，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一片葵花田。金黄的花朵开得正好，已经密密地结出籽来。我一阵兴奋，跑过去，踮起脚尖，“喀嚓”折下了一只硕大的金色花盘。

可惜，那些葵花籽还有些嫩，我失望地把花盘扔到了地上，打算再折几只看看。正当我兴致勃勃地拨开向日葵的叶片仔细寻找时，耳边传来了一声尖叫。

“你在干什么？”那声音听上去十分愤怒。

我吓得连忙转过身。

身后是一个黑瘦的女孩，比我矮半个头，看上去小我几岁。她的头发蓬松，脸上有一道一道的血痕，脖子上挂着一条湿淋淋的毛巾，裤脚挽得高高的。

女孩拎着一柄铁锹，瞪着我的一双眼睛喷吐着怒火，简直比头顶的烈日还灼人。

“我……”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些都是你折的？”女孩指着脚下一片狼藉的花盘，语气凶巴巴的。

“是我！怎么样？”我挑衅地看着她。

“你……”她显然十分生气，全身都在颤抖，“葵花籽还没有长熟，你居然这么糟蹋，你赔我的葵花！”

“乡下人就是小气！”我哼了一声，朝她翻翻白眼。

她的脸涨得通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突然，她把手里的铁锹朝我举了起来。我吓了一跳：要用铁锹打我吗？真是野蛮！

我出了一身冷汗，一溜烟跑回了外婆家。进了家门，我的腿还在发抖，心有余悸。

“小宇，你这是怎么了？”外婆见到我一脸惊慌的样子，连忙追问。

“我碰到魔女了！”我大口地喘着气，对外婆说了刚才的事。

“什么魔女！”外婆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是后街你梁奶奶的孙女小葵！她的爸妈都出去打工啦，家里只剩下她和奶奶。那孩子可懂事了，说起来，她跟你一般大呢！十四岁啦！她又去浇地了吧？这大热天的，唉！”

听到外婆的话，我怔了怔，心里有些后悔。但想起小葵凶巴巴的眼神，那丝后悔立刻便被风吹走了。

“那葵花田可是她一手种起来的，你糟蹋人家的劳动成果，人家能不生气吗？”外婆絮絮叨叨地说，“下次见了小葵，你可得跟人家道歉！”

我低着头，不说话。

“刚才你不在家，你妈妈又来电话啦！”外婆朝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努努嘴。

外婆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有电话的人家。

“她又唠叨啥了？”我漫不经心地问。妈妈整天烦我，什么饭吃得太少、零食吃得太多啦，睡得太晚啦，总是看电视、玩游戏啦……我都烦死了，逃到乡下的外婆家，但她却天天打电话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她呢？

我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听见外婆接下来的话，眼前总是出现那个黑瘦的女孩。

02

“梁小葵？”宽子和老黑撇撇嘴，“你说得没错，那的确是个魔女！”

宽子和老黑是我在村里新认识的小伙伴，他俩跟我同龄，常带着我在田野里游荡，掏鸟窝，追野兔，爬树，下湖……我跟他们一起简直玩疯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好像是对待一个王子一样恭敬，虽然我有时也觉得别扭，但还是很享受这种待遇的。

“那个女孩古怪得很！”宽子挠挠头说，“从来不跟我们说话！”

“对！在学校里也总是躲着人！”老黑说，“不过她的学习成绩不错，总是前几名！”

“她就喜欢一个人坐在她家的屋顶上，不知道整天都在想啥？”宽子又说。

“她敢惹你生气！看哪天，咱们好好教训教训她！”他俩异口同声地说。

我躺在树底下，望着天空中几片薄薄的云彩，没有说话。

“别不高兴了！”老黑拉拉我，“咱们去湖里游泳吧！”

宽子和老黑的父亲都在外地打工，妈妈根本管不了他们。其实，大人们是不让孩子下湖去的，很危险。

“我爸说，等他挣到了钱，就给我买一部手机！”宽子神秘地说，“据说，那个东西很神奇的，比电话好用多了！是不是，小宇？”

“哦……当然！”我说，“但是，买了手机，在你们这儿，也没信号呀！”

“啊？这样啊……”宽子十分失望地垂下头。

“我什么也不想要，”老黑语气伤感地说，“我只希望我爸爸能早点回来，陪我一起抓兔子！我已经有半年多没见到他啦！我很想他！”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大部分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

湖边很幽静，一阵阵清凉的风吹过来，拂去了我们额头上的汗珠。

“快来呀，今天我来教你俩正规的自由泳！”为了缓和沉重的气氛，我故意轻快地对两个苦着脸的伙伴说，“你们游的那个呀，都是土气的狗刨儿！”

“嘘——”宽子突然神经兮兮地拉住我们，“你们看那儿！”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湖边的灌木丛中，有一个人影。我们定睛细看，原来是那个魔女小葵！她挺着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尊泥像。

不知道为什么，我頓时紧张起来。

“她在那儿干吗呢？”我轻声问身边的两个伙伴。

“她在钓鱼呀！”老黑说，“我看见过她好几回了，她常在湖边没人的时候来钓鱼！”

“你们跟我来！”宽子笑嘻嘻地朝我们眨了眨眼。

我们三个人悄悄地来到了灌木丛边。小葵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湖里面的鱼线。她身旁的红色塑料桶里已经有几条鱼，显然，她在这里钓了很久了。

宽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拎起那只桶，把桶里的水和鱼“哗啦”一下子全倒进了湖里。小葵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来。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布满了红血丝。

“你——你们！”她跳了起来，又是那副凶巴巴的模样。她着急地望着湖面，那些获得新生的鱼，迅速地摆了一下尾巴，逃进了湖水深处。她的那双眼睛顿时笼上一层雾来。

“你们太讨厌了！”她把手里的鱼竿扔到地上，大声叫道。

宽子哈哈地笑了起来：“谁让你这么嘴馋，天天到湖里来钓鱼，鱼都被你钓走啦！”

小葵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收拾起渔具，拎上那只小桶，低着头走了。

她的背影那么瘦弱，又那么孤单，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楚。

自此以后，我对梁小葵便悄悄地注意起来。我发现，她从来没有跟村里的小伙伴们一块玩过，她从来不像她们那样活泼地笑着跑着。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她家那座老房子的房顶上，目光迫切地望向远方。我朝小葵望着的方向看过去，那是村子通往村外的唯一的大路。

她望着那条路的样子，真像那些努力望向太阳的葵花。

“唉！小葵这孩子，挺可怜的！”外婆摇着头说，“爸妈都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一年才回来一两次。奶奶年纪大了，总是生病，她小小年纪，既要照顾奶奶，又要干地里的活，不容易啊！”

“她为啥不理人，还总是坐在屋顶上？”我好奇地问。

“她大概在望她的爸妈吧！”外婆叹口气，“这孩子啊，心事重！”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爸爸妈妈，一个多月了，这是我第一次想念他们。

03

雨下得可真大呀，雨点连成了一条白练，随着风飘荡，啪啦啦地打着门前的青石板。

下雨天，村里的人都很清闲，外公外婆在邻居家聊天，我一个人趴在窗前，无聊地望着雨幕发呆。

突然，我发现篱笆墙外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一闪。我定睛看时，发现有人正躲在篱笆外的那棵大树后面，披了件浅蓝色的雨衣，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看出，那是小葵。

她想干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这几天，我总在家门外发现小葵游荡的身影。之前，我以为她是路过，但今天我确定，她是在偷窥什么。

我的心中涌起一团无名的怒火。我抓起一件雨衣便冲进了雨里。雨点冰冷，让我顿时打了个寒颤。

小葵看到我，显然吃了一惊。她的脸色青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虽然穿了雨衣，全身似乎也都淋透了。

“你鬼鬼祟祟地躲在我家门外，想干什么？”我瞪着她，大叫道。雨声很大，吞没了一部分我声音的音量。

她的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

“赶紧走，看见你我就有气！”我朝她吼道。

她却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动。

“还不走！”我上前推了她一把。

我的力气太大了，她单薄的身子趔趄了一下，脚下一滑，跌坐在了泥地里，泥水溅到了她的身上、脸上。

我愣了一下，以为她又会跟我拼命。但没有，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那大眼睛里，没有仇恨，却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她挣扎着站起来，走了。

我呆立在雨里，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和慌张。

大雨把我澆了个透心凉，我的头昏昏沉沉起来。我刚跑进屋里，电话铃便响了。

“喂！”我没好气地拿起了话筒。

“嗯……”话筒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些犹疑，“是老方家吗？”

那口音有些奇怪，莫名其妙的普通话，又带着点村里的乡音。

“是的！”我嗡声嗡气地说，“请问你找谁？”

一定是打错了，我想。

“哦，哦！”那男人嗫嚅着说，“找一下花儿……”

“什么花儿？你打错了！”我“啪”地放下了听筒。

耳边顿时被雨声充满了。

片刻，刚放下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帮忙找一下花儿吧，我有急事！”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着急，带着哀求。

“我不是告诉你了嘛，你打错了，我家没有什么‘花儿‘朵儿的！”我生起气来，朝话筒大吼，又“啪”地放下了电话。

一声巨雷响在头顶，我打了个激灵。

雨小些的时候，奶奶回来了，我跟她说起了“花儿”的事。

“花儿？那是小葵的小名儿！”奶奶甩着伞上的雨水说，“一定是她爸爸来电话啦！她家没有电话，每次她爸妈找她，都是打到咱家！”

我想起电话里那个男人焦急的语气，心里感到十分不安。

“得给他打回去！”我慌忙跑出家门，我得去找小葵来拨电话。

我明白了小葵一直在我家门口晃悠的原因，她一定是在等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来的电话。

我一口气跑到村口小葵家。那是一座低矮的砖房，门窗都有些歪斜了，显然很久没有人修缮了。

“小葵！小葵在家吗？”我在门外大声地喊。

“花儿呀，她去屋后的园子里收拾向日葵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小葵果然在她家的房子后面。向日葵金黄的花盘，在雨后分外的鲜艳。她正用一根根竹竿撑起被暴风雨吹得歪歪斜斜的向日葵茎，硕大的花盘努力地朝着太阳仰起了脸。

“小葵！”我叫了一声，心里很是愧疚，“你爸爸来电话了！”

她猛地转过身，眼睛里满是惊喜。

“快跟我去家里听电话吧！”

她立刻放下手里的竹竿，向我跑了过来。她跑得那么快，瘦弱的身体像一只风筝般，快要飞起来了。

我按照来电显示，回拨了那个号码。小葵的手颤抖着，紧张地盯着电话机。

“嘟——嘟——”听筒里面响了很久，但是没有人接听。

我遗憾地挂断了电话。

小葵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大颗的泪珠沉甸甸地坠下。

我有些慌了：“你别哭，这是个手机号码，也许你爸爸正在工作，不方便接听。过一会儿，我们还可以再打给他的！”

我极力地安慰着小葵。

她不说话，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电话机旁，等着。

我又拨打了一次，依旧没有人接听。

外婆叫我和小葵吃晚饭。她沉默地摇摇头，固执地守在电话机旁，一动不动。

“唉！这孩子，”外婆心疼地说，“太想你爸妈了吧？”

看着小葵的样子，我一阵心酸。我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晚上，我一定要主动给他们打一次电话。

小葵不肯吃饭，也不肯坐到椅子里，她寸步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

夜深了，电话终于接通了。

“喂——”电话那边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疲惫。

小葵拿着听筒的手僵在了那里，竟然一句话也不说。

是的，她说不出来，她的嗓子一定被哽住了。

“喂——”那边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那声音焦急起来，“花儿，是你吗？”

“爸——”小葵终于叫出了声，接着放声大哭。

“花儿——花儿——”电话那边又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妈妈——”

小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眼泪也忍不住哗啦啦地落着。我不想再听下去，轻轻地走到门外，坐到了门槛上。黑暗中，虫鸣四起，更加显得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葵走出了房门。她已经不哭了，但脸上还满是泪渍。

“我爸爸说他们很忙，今年秋收他们不回来了！”她像个大人一样地叹了口气。

我正不知如何安慰她，她已经径直走了出去。

她的背影很快便被黑暗吞没了。

无边无际的虫鸣声涌了上来。

04

我把小葵的事告诉了宽子和老黑。他俩沉默不语。

“我也很想我爸……”老黑突然哽咽起來。

宽子垂着头，喃喃地说：“我也是啊，不知道我爸秋收会不会回来……”

我们都不再说话，想着各自的心事，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宽子犹豫着说：“其实我们挺对不起小葵的，不该扔掉她的鱼。”

我和老黑望向宽子，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秋收的时候，我们去帮小葵收葵花吧！”老黑说。

这次，是我和宽子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过了两天，小葵提着一大包东西来找我。

她怯生生地望着我。“这是我做的咸鱼，”她小声说，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是给爸爸妈妈做的，等他们回来时吃……”她顿了顿，“但他们不回来了……送给你尝尝吧！”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尝尝我的手艺吧！妈妈说，我比她做得还好吃呢！”她故作轻快地说。

我尝了一口咸鱼，果然香酥诱人，可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做的！

“你可真能干！”我赞叹道。

“对了！还有——”她继续从那个口袋里掏东西，是一小袋炒好的葵花籽。

“有些葵花籽长好啦！”她有些羞涩。

我蓦地想起了葵花田里第一次见到小葵的场景：“那天我折了你那么多花，真是对不起！”

小葵不好意思地笑了。

暑假结束了，我离开村子，回到了父母身边。

没能在秋收的时候帮上小葵的忙，我心里总是感觉很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