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定丽
·我们在磨道里走着·
我们村子前面有个池塘,池塘前面是一片桑树林。桑树会结桑葚,桑葚是我们的好点心呢。有个谜语:“从小青,长大红,老了变成黑壳虫。”说的就是桑葚。桑葚先是青的,后是红的,再过些天成熟后,就变成黑的了。桑葚变黑后,酸酸甜甜,十分美味。不过红的时候吃到嘴里,酸得人眉毛都要飞掉。桑树结桑葚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去看,小麻雀们也去看,桑树梢早熟的桑葚都被它们先啄食光了。
那天,三姐跑回来拿脸盆,慌慌张张的。
我问:“三姐,干什么去?”
“女孩们都在桑树林里洗头呢,你去不去?用桑树叶洗头,洗得可光滑了。”
三姐端着盆,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是不是桑树叶都快被别的女孩子摘光了呢?我跟着三姐往桑树林里跑。
果然,村上的一大群女孩子都洗头呢。
我跟三姐扯着低矮些的树枝摘桑叶,不大会儿就摘来一盆又绿又大的叶子。我们坐在地上,开始揉搓那些绿得发亮的桑叶,把它们在水里揉搓成碎片,随着叶片变得越来越细小,水也变得越来越黏稠。三姐看看差不多了,便用密齿的篦子把细碎的叶子都捞出来。桑叶水变成暗绿色的、黏黏的,用手撩起来,像香油一样扯着直线地往下流。
“好啦,可以洗头啦!”三姐说。
三姐把她长长的头发甩到前面来,泡进去,揉呀揉,洗呀洗。她的头发变得好滑顺呀,像抹了香油一样滑顺。三姐洗完,将梳子搁在头发上,梳子顺着头发慢慢地滑到头发梢。她满意地宣布,头发洗好啦!接着,她又给我洗,我的头发也变得跟抹了香油一样滑溜。我学着三姐的样子,歪着头,让梳子顺着头发滑下来,掉到水盆里。
回家的路上,我们每个女孩的头发都变得黑黑的、亮亮的、光光滑滑的,闻一闻,还散发着清香呢!三姐走在我的前面,她长长的黑亮的头发一直到腰窝儿,像黑绸子,甩到左边,又飘到右边。花瓷盆横放在她左边的腰际,一只手握着盆沿儿,另一只手捧着一沓儿嫩桑叶,她说准备回家找多多的姐姐要蚕卵,养蚕。三姐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就像个仙女。
我跟三姐刚到家,爸就喊我们去推磨。三姐赶紧拿花头巾系在头上,这样面粉就不会落到干净的头发上了。
家里前天没有白面了,妈淘洗好麦子晒干,要拿到磨坊的石磨上磨成面粉。
爸牵来了黑毛驴,将黑毛驴套在石磨上,用麦秸草编成的蒙眼罩将驴的眼睛牢牢地罩住。石磨上绑着两根粗粗的木棍,我跟三姐站在棍子后,手握住磨棍,用胸脯顶住,手和胸齐用力往前推。
“驾!”
爸吆喝一声,又在黑毛驴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驴子就开始往前走了。而爸则扛着铁锹去南坡地里干活了。
磨是圆的,黑毛驴要打圈儿走,一圈又一圈。我们推着磨棍,用力蹬着双脚,也一圈又一圈。
“三姐,为啥把驴的眼睛蒙上啊?”我不明白。因为我们的眼睛都没蒙上。
“嗯,不蒙上的话,驴会转得头晕啊。如果头晕,它就不干了。蒙着眼睛,它以为自己在走直路呢:怎么还没到,我得往前走啊,往前走,总有到的时候。这么着,它就不会感觉到晕了。”三姐说。
“驴子可真傻呀!”我说,“它以为自己走了十万八千里,其实呢,只是在磨道里转个小圈圈。”
三姐将麦粒往磨眼儿里扫了扫,说:“有时候,就得自个儿哄自个儿。说不定驴子根本就知道自己在磨道里转,可不转怎么办?人会拿棍子敲它的屁股。”
唔,这么说,驴子也没有那么傻呀!
“咦,磨怎么重起来了?”三姐问。
原来弟弟将整个身子趴在磨棍上,脚悬空,在快活地玩荡秋千呢!
“哈哈哈,好玩儿啊!”弟弟叫道。
“下来,磨变得太沉了,推不动啦!”三姐喊。
“不!”弟弟换成两手吊在磨棍上。
三姐忽然说:“下来,我说个谜语你俩来猜。”
弟弟马上跳了下来,乖乖地往前推磨。
“快说快说!”弟弟叫。
三姐想了一下,说:“白毛巾兜黑豆儿,走一路撒一路儿。这是什么?”
我想,这是什么呢?
弟弟喊:“就是白毛巾没兜好呗。”
“不——对。”三姐拉长腔说。
“不,是白毛巾破了个洞,黑豆漏出来了!”我说。
“不——对。”三姐又摇头。
我们东猜西猜全不对,三姐才公布谜底:“是羊拉粪蛋儿。”
哦,原来是羊拉粪蛋儿呀!
真是的呢!
我的脑子里立刻出来一群白羊,撅起尾巴,一二三……撒出一串串黑黑的豆豆——羊粪蛋儿!
“啊,我正想说是羊拉粪蛋儿!”弟弟假装自己马上就要猜到。
“再说一个谜语吧,三姐!”我叫着。
“嗯,好。听好了。”三姐说。
我跟弟弟都竖起耳朵来听。
“有狗长,没狗高,有眼睛,没眉毛。是什么?”三姐说道。
这下又把我们难住了。
猪?可猪比狗长也比狗高,有眼睛也有眉毛。
猫?也不是猫。猫没狗长也没狗高,有眼睛也有眉毛。
鸡?就更不是了。
三姐说:“伸手来让我打一巴掌,就告诉你们谜底。”
我们猜不到,只好把手伸给三姐,让她打一巴掌,请她说出答案。
啪!
啪!
三姐在我和弟弟的手上各拍一下,那得意的樣子,像捡到了钱。
“蛇!”三姐说。
啊,原来是蛇呀!
弟弟这次没说他猜出了蛇。
我的脑子里又蹦出一条蛇,正在拉长身子跟狗比长短。它使劲眨着眼睛,光溜溜的圆眼睛上,一根眉毛也没有。忽然,它直起身子,高高扬起头,啊,它站起来比狗还高呢!
忽然,三姐提高了声音说:“你们猜猜,咱们三个推磨,谁在前面,谁在后面?”
“我!我在前面!”弟弟马上叫起来。
“可你在小姐姐的后面啊!”三姐说。
弟弟看看,他果然在我的后面,急得直抓头。
“啊,我在最前面!”我叫道。
“你再瞧瞧,你在谁的后面。”三姐提醒我,还晃晃她的黑辫子。
哦,我在三姐的后面。
“那你在最前面了?”弟弟不服气地问。
“我在你后面呀!”三姐从后面揉揉弟弟的后脑勺。
“那,到底谁在最前面,谁在最后面呢?”弟弟傻眼了。
难道是黑毛驴在最前面?我正想着呢,三姐说话了:“谁也不在最前面,谁也不在最后面。我们走的是个圆圈嘛!”
啊,我恍然大悟。弟弟也吐起舌头来。
三姐真聪明啊,她没上学,可知道的比我们都多。
这时,磨上的麦子顺着磨眼儿呼呼地往磨里钻,进去的黄澄澄的麦粒,都变成了白花花的碎片从磨口里流到磨盘上。妈把那些碎片拿瓢挖到细箩子里,摇啊晃啊,又细又白的面就从细箩底筛了出来。妈的手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弟弟早跑掉了。
只有我、三姐和驴子,不分前后,推啊推,走啊走,一圈一圈又一圈。
·秋天里的三姐·
后院的花娘来给三姐说媒,那是一个家景好的人家。三娘捧来一大摞子花花绿绿的高级布料,笑得两眼眯成细缝,缺了门牙的嘴巴说话喷着口水。她料定三姐还有爸妈都欢欢喜喜的,她说啊笑啊,尽情地将那户人家夸了又夸。
“就是有点远哩。”妈赔着笑脸,应了一句。
“几十里路,那叫远?不远不远!这亲事就这么成了!”花娘留下敲响锣般的笑声,走了。
爸一言不发,抽着烟瞅着门外,他深吸一口,呼出大团的烟雾。妈也发着呆。
里间房里的三姐低着头,拿木梳反复梳着她的辫梢儿。
外面下着小雨,三姐轻轻地站起来,抱着那摞花布送到了花娘家。
花娘吃惊地摇头,晃着三姐的胳膊说:“你咋是受罪的命呢?傻妮娃子呀,可惜了!”
三姐没说话,扭头跑回家,她的脸上湿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
爸和妈都知道三姐去退亲了,却谁也没说话。
爸不想让三姐嫁到别村,他要留三姐在本村,跟本村的男娃结婚,这样就能为家里多干活,就能把三姐当男娃用了。再说,女婿也能帮助干些活呢!
没几天,爸和妈就与本村一个男娃家的大人商量好,为自己的儿女保媒,定下了日子。
一床花被子,就是三姐的全部嫁妆。
三姐出嫁可真近,房前屋后,转个弯儿就到,一挂鞭都没放完呢!
从此,三姐不但要干婆婆家的活,还要干我们家的活。
妈和爸年纪大了,总是病着。
爸常向妈埋怨,说供我上学是个天大的错,现在可好,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浑身上下连四两的力气都没有,地里的农活全不会干,一条水蛭趴在腿上就吓得吱哇乱叫,成了没用的人。不但没用,晚上还点灯熬油,看书写字,费家里的钱。我痴迷地爱上了写作,想成为一个作家。
三姐不知道什么是作家,但她明白认字的人好,会写书的人就更好了。她乐哈哈地为家里多干活,把我的时间腾出来,少让父亲责骂我。为此,她没日没夜地忙碌着,粗粗的黑辫子渐渐变细变黄了。
三姐病倒了。
她全身浮肿,镇上的医生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催促赶紧转院治疗。
三姐被架子车拉到了县城的医院。
一个星期还没回来。妈和爸都很着急,天天去路口张望。
我心里更是焦躁不安,打算第二天一早去县城看三姐。
早晨,妈喊我早早地起了床。去县城里拉砖头的手扶拖拉机停在村口,我爬了上去。
冰冷的深秋,雾蒙蒙的早晨,手扶拖拉机车头在突突声中冒着淡烟。沿途的田地,庄稼早已收割回家,空旷的、一望无际的平野落着白霜。
我缩成一团,冷风扫得鼻子刺痛,眼泪直流。在县城下了车,双腿冻木了,打不了弯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等两腿活络过来,急忙朝医院跑去。
三姐躺在医院的地铺上,努力地朝我笑。因为住不起床位,只能打地铺,在破草苫子上铺了床被子。三姐告诉我她好多了,让我别担心。她的脸真的消了肿,只是脸色还很差,像是枯黄的豆叶子。我心里难受,口袋里没有一毛钱,连包药都没法给三姐买,只能坐在被角发愣。我希望三姐快点好,以后我多吃饭,让自己变得有力气,多干点活,不让她那么受苦受累了。
没想到,我回家的第二天,三姐夫就把三姐拉了回来。
三姐夫跟爸妈说,他是拉着三姐偷偷跑回来的,口袋里已经分文不剩,还差医院里好多钱。他说三姐病轻了许多,再在家养些天,能好。
可是,没有好。三姐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脸肿得厉害,全身都浮肿起来,用指头摁摁,腿上就有个深深的坑。
有一天,妈坐在院子里哽咽不止,她说三姐的情形太不好哩,糟哩,她心窝里疼啊,咋那么疼啊!她拿拳头闷闷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泪水溅湿了她的青布衣襟。
我跑去看三姐,三姐正咳得厉害,汗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落。三姐原来粗粗的黑亮的辫子,现在黄黄的,暗淡无光,全部被汗水浸湿了。
我拉着三姐的手,泪水忍不住流淌,滴落在上衣的花朵上,又滑跌到膝盖。
三姐努力地朝我微笑,她的笑容就像风卷走的枯萎的花瓣,看得我鼻子酸痛。三姐用游丝般的声音说:“瞧你这个傻瓜,哭什么?我会好的。我要不好,爸妈都有病,你和弟弟妹妹都还小,可怎么办呢……”
说着,三姐的泪也簌簌地滚落到被子上。她抓着我的手在颤抖,她的手肿得发亮,鼓得像只气蛤蟆。那只给我扎过小辫的手,为何肿得这样厉害?那是一双多么灵巧的手,又是一双多么勤劳的手。它曾经把我们的家收拾得那样整洁,它握着笤帚扫干净家里的每个角落;它拎着长长的辫子往身后那么一撩的模样,是那样的秀美好看;它拨去灯花,将油灯挑亮,让我坐在灯下看书,它纳着鞋底,绣着鞋面上的小花;它将一团白面擀成大大的薄面片儿,咯哒咯哒连续不断有节奏地切面,再轻轻一拎,长长的、宽细匀称的面条被举得高高的,拉得长长的,一点儿都没断掉。三姐一边往锅里下面,一边出谜语让我猜:拿起手来一云团,拿起擀杖一大片,拿起刀来一条线,下到锅里嘟嘟儿转。是什么?
这双手多么好,怎么就肿得握不住了呢?
老天爷,你为什么会让这么好的三姐生这样重的病?你太不讲理了啊!
外面下着雨,我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地往家里走,眼睛里有拭不完的泪水,总往外涌,往下掉。泪眼模糊中,一头撞在树干上,我抱着树一个人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久。
三姐走了。
那天,雨水滴答滴答,陪我们全家人流泪。爸哭得歪倒在墙角,妈哭得眼前一片黑,他们痛啊悔啊:如果不是为了给家里增添劳力,把三姐嫁到本村的穷人家,三姐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没了呢!
我的嘴巴大张着,嚎叫着,我的心在哭声中撕裂破碎了。我不愿意啊,三姐,我不要你走,我有千千个不愿意,万万个不愿意啊!
三姐走了。那是永远的离去。
我时常会梦见她。
梦见三姐从灶间扒出烤熟的红薯,嘬起嘴巴呼呼地吹干净草灰,剥开皮,递给我,烤红薯的甜香都跟着热气冒出来。热气后面,是笑容花朵般的三姐的脸。
梦见三姐背着一筐青草,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香甜的、黄澄澄的洋姑娘果来,放进我的手心。
夢见三姐探过头来,瞧我书上的字,看我书上的画。她用剪刀剪出一溜儿纸小人,手牵手,跳着舞。她的嘴里念着从奶奶那里听来的童谣:
床头放着一碗油,
三个姐姐来梳头,
大姐梳个俏云鬓,
二姐梳个花绣楼,
就数三姐不会梳,
梳个燕子窝……
不,三姐最会梳头,黑黑的辫子光光溜溜的,发梢系着一团绒线红缨儿,在她的肩头,在花布衫后面,一摆一摇的,轻悠悠的,跳着美丽又忧伤的舞蹈。
(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