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文人毛际可记体文述论

王 成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清初文人毛际可记体文述论

王 成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清初文人毛际可以文章名于世，其以“记”名篇的散文,主题类型多样，主要有台阁楼院记、山水游记、书画杂物记和人事杂记等。这些记体散文有着鲜明的特点，如“物为我用”而“不为物役”、记事与议论相结合、表现手法多样、善于引经据典等。毛际可的记体散文不仅取得了较高的文学成就，也丰富了清初的散文创作。

毛际可；记体文；类型；特点

在古代散文文体中，记体散文是非常重要的一类。记体散文内涵丰富，有记人记事者，有记物记景者，不一而足。表达方式多样，或重叙述，或重描写，或重议论，或重抒情，或兼而有之。追溯记体散文的发展轨迹，其萌芽于先秦，盛于唐代，变于宋代。唐代记体散文多以“事”“物”为主，作客观、静态的描写，以写实取胜，如韩愈《新修滕王阁记》《燕喜亭记》等。宋代记体散文则以“人”为主，物为我用，蕴含着强烈的主观意识，如范仲淹《岳阳楼记》、欧阳修《醉翁亭记》等。清代记体散文蔚为大观，在继承前代创作经验的基础上，文学性、艺术性都得到了进一步提升，名家名作辈出。作为以文章名于世的毛际可，其记体散文创作也取得了较高成就。

毛际可(1633-1708)，字会侯，号鹤舫，晚号松皋老人。浙江遂安（今淳安）人。著名古文家，与毛奇龄、毛先舒有“浙中三毛，人中文豪”之称。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历官彰德府（今河南安阳）推官、城固（今属陕西省）知县、祥符（今河南开封）知县等。康熙十七年（1678）召试博学鸿儒科，未录用。康熙二十二年（1683），浙江巡抚主修《浙江通志》，毛际可受聘为总裁。著有《会侯先生文钞》《安序堂文钞》等。毛际可以“记”名篇的散文共有38篇，这些散文包含哪些类型？又呈现出什么特点？迄今为止，学界尚未有论及者。本文将对毛际可的记体散文作初步探讨，以期抛砖引玉。

一、毛际可记体散文的主题类型

根据记体文的内容、特点以及毛际可的实际创作情况，结合历代学者的分类方法，我们把毛际可的记体散文分为台阁楼院记、山水游记、书画杂物记与人事杂记等类型，并选取各类型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加以分析、论述，以见毛际可记体散文的文学成就。

毛际可记体散文的类型之一是台阁楼院记散文。古人在修筑亭台、楼阁、庙院等建筑以及观览名胜古迹时，“常常撰写记文，以记叙建造修葺的过程，历史的沿革，以及作者伤今悼古的感慨等等”①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64页。。台阁楼院记散文在毛际可的记体文中比例最大，主要有《万柳堂记》《重修忠献韩公庙记》《重修朱紫阳祠记》《范忠贞公祠堂记》《重修仁和县学文庙记》《重建常平仓记》等篇。

康熙年间，位于广渠门内的万柳堂，不仅是当时名流冯溥的别业，更是“目睹了诗人们吟诗作赋、谈艺论道，成为康熙年间诗文风气演变的见证者”①高莲莲：《冯溥与康熙诗坛风尚的变迁——以己未博学鸿儒科后的万柳堂雅集为观照》，《东方论坛》2016年第1期，第53页。。毛际可在应博学鸿儒科期间，多次参加万柳堂雅集，并写有《万柳堂记》。该文开篇寥寥数笔就交代出了万柳堂的位置：“由崇文门，过接待寺而东，风物清旷，道中无车马迹。又里许，至万柳堂。”②毛际可：《万柳堂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接着作者依据方位顺序，向我们展示了万柳堂内的各处景致、优美的环境：

入门循东北行，小径纡折，窪处辄架木为桥。其下伏流沮洳，络绎奔会，聚者镜泓，散者星列，小艇可容数人，泛泛若苕霅间。其上因濬池之深以为山，岗阜回互，丘壑苍莾，拾级而登，则西山晴翠，明灭可指。雉堞左右映带，视民庐所隐蔽处，不尽如环而中断焉。榆柳合围，丛生蔓植，每春夏之间，绿阴千顷，絮花蒙密，如雪中行。中列数楹为堂，周以回廊，护以曲槛，亭台一二落落，如不经意为之。其傍为放生池，又其外为育婴舍，襁褓之委弃者收载字鞠，晨夕如归。③毛际可：《万柳堂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

这段对万柳堂环境的描写，宛如一幅山水画，引人入胜，即使没有亲临其境，只要沿着作者的描述，展开丰富的想象，就会有景物如在眼前之感。这段描写，地理方位交代得清楚明了，景色的勾勒虽都是寥寥几笔，却生动传神。作者在最后交代了这些景观的创建者，“问之，则皆相国冯公所创始也”④毛际可：《万柳堂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

当亭台、楼阁等建成后，请社会名流作文描绘景观、记叙修建始末等成为一种惯例。这样做不仅是为纪念，更是为扬名气、造声势，扩大影响，所谓“山水非有楼观登临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滕子京《求书记》）。毛际可属清初社会知名人士，其台阁楼院记散文多是受人所托之作，如《重建常平仓记》《范忠贞公祠堂记》《重修仁和县学文庙记》等。这类记文，大都详尽地交代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等，给读者呈现出整个营建过程。如《重建常平仓记》，开篇交代建造常平仓的重要意义：“常平之设，所以均贫富、通丰歉，虽有水旱饥馑，不致流离而无告。自汉耿寿昌倡议以来，未之改也。”⑤毛际可：《重建常平仓记》，《安序堂文钞》（卷十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接下来写了开封的实际情况：“大梁为都会之区，明季河决，无复常平旧址。本朝重经剏建，未几复并为公署。”⑥毛际可：《重建常平仓记》，《安序堂文钞》（卷十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在没有常平仓的情况下，“凡积贮之陈陈相因者，皆散寄于僧舍、道宇、戍楼、驿馆之间，雾雨之所沾洒，鼠雀虫虺之所侵蚀，耗折赔累”⑦毛际可：《重建常平仓记》，《安序堂文钞》（卷十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之所以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其病则在于官”⑧毛际可：《重建常平仓记》，《安序堂文钞》（卷十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但真正受到伤害的还是老百姓，“岁时给发，红朽居半，鳏寡孤独不得仰沾实惠，其病又在于民”⑨毛际可：《重建常平仓记》，《安序堂文钞》（卷十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这一部分的叙述，为后文埋下了伏笔。直到佟公为官于此，“念积贮国家大命，遂以修复为己任”⑩毛际可：《重建常平仓记》，《安序堂文钞》（卷十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于是“藩臬诸宪暨郡邑之长，皆踊跃乐输，而监督之务专委之开封郡伯张公”⑪毛际可：《重建常平仓记》，《安序堂文钞》（卷十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不出一年，建造完成，“命际可为文记其事”⑫毛际可：《重建常平仓记》，《安序堂文钞》（卷十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叙述条理清晰，前因、结果以及过程都交代得清楚，明白。

毛际可记体散文的类型之二是山水游记。山水游记是历代文人喜欢创作的文体之一，其内容既可以描摹自然山水的奇美景观，也可以抒发作者游历时的切身感受，亦可以发表议论、阐释人生哲理等。毛际可的山水游记主要有《峡源瀑布记》《游念佛岩新阁记》《游红崖记》《雨中泛惠阳西湖记》《游曹溪记》等篇。

毛际可的游记散文以描写细腻、刻画精准见长。顺治十七年（1660），毛际可与詹示易等人一同游峡源，“旋行坡陁榛莽中，约十步一息，道左闻泉声出石齿间，辄藉草烹苦茗啜之”⑬毛际可：《游红崖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又向前行十余里，到达峰顶，“下瞰有庐井翼然者，是峡源古村落也”⑭毛际可：《峡源瀑布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中午时分，一行人在村舍小憇，詹示易因疲惫不想再向前走，并以为“兹水固吾篱壁间物，可以付之卧游”①毛际可：《峡源瀑布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毛际可则鼓足勇气，继续前行，“又数十盘而瀑布已在目”②毛际可：《峡源瀑布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一直游玩到傍晚，众人才离去。当地人认为“瀑之观盛于夏，而兹游在秋冬之际，为不逮向时远甚”③毛际可：《峡源瀑布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毛际可却不这么认为，“予笑谓之曰：昔人论瀑布，云夏瀑如怒，冬瀑如喜，然予则谓观瀑布者，如目接喑呜叱咤之人，虽当笑语喣喣，而精悍之色自射人眉宇，终不减从壁上观时也”④毛际可：《峡源瀑布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倘不是身临其境之人，是不会有如此细致入微的体会的。

再如《游红崖记》记述了作者与友人杨臣石游红崖时的所见所感。“出郭寒甚，小溪俱卷缩如蝟”⑤毛际可：《游红崖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一句，把冬日下小溪的状态刻画得惟妙惟肖。作者以游踪次第写了路上所见景象：“行数里，涉南河，水几及马腹。复数里，隔溪见有精舍，枕悬壁间，朱棂绀瓦，与老树澄潭相映，遂乱流以渡。至崖下，径陡亥，舍骑扳缘而上。”⑥毛际可：《游红崖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笔墨虽然不多，但是景物刻画却颇具特点。作者写自己与杨臣石游览时的状态更是妙趣横生，“余体便，登陟颇有济胜具。而杨君躯干甚丰，喘息达十步外。余每过一折，辄猿蹲以竢”⑦毛际可：《游红崖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通过作者的描述，可以想见当时杨臣石的窘态。作者接下来还是以游踪写目之所及，“又数十武，始得平址，地方广不盈一亩。簷牙柱礎，俱曲折与石鏬相赴，蜂房蚁垤，位置工巧”⑧毛际可：《游红崖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此情此景，不仅让作者想起了杜甫“悬崖置屋牢，先得我意中”的诗句，真可谓契合。再顺着作者的介绍来看，“旁为汉寿亭侯殿，稍前为中殿，巨石欹压其上，与世俗范土以为玲珑假峰盖覆佛顶者无异。天然色相，金碧旃檀，俱有静气肃人心目”⑨毛际可：《游红崖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移步换景，不断展现着新画面、新景观，给人以美的视觉冲击与享受。

毛际可记体散文的类型之三是书画杂物记。书画杂物类记文以书画、器物、物品等为描写对象，主要“记述该书画的内容，物件的形状，以及其形制或艺术特点，得之或失之的情况等”⑩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78页。。毛际可此类文章主要有《李龙眠〈渊明遗事〉图记》《花间草堂记》《枫江渔父图记》《赵公抚浙六事图记》等篇。

康熙二十四年（1685）夏，毛际可与佟毓秀在虎林相遇，佟毓秀想把自己所购北宋著名画家李公麟画的《渊明遗事》画卷送给毛际可，毛际可“愧谢不欲当，仍归之，因为之记”⑪毛际可：《李龙眠〈渊明遗事〉图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李龙眠〈渊明遗事〉图记》详尽地展示了各幅画面的内容，并作了简短的评说：

其一，以葛巾漉酒，酿具佳甚，但恐余沥淋漓鬓颊耳。此与张旭濡发作书时何异。其一，王刺史弘闻渊明游庐山，命故人庞通之半道邀饮。俄顷，弘至，亦无所忤，此君高风正不必逾垣凿坯耳。其一，屦敝，王弘欲为造屦，便于座上伸足令度焉。陶令每自谓：羲皇上人，不吾欺也。其一，独坐抚无弦琴，尝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余谓柴桑往往三旬九食，故弦轸不备，漫以应客耳。观其与子俨疏曰：少学琴书，决非不知拊操相对如据槁梧者。其一，采菊盈把，值白衣送酒，神致萧远，真悠然见南山时也。其一，坐篮舆，二子及门生舁之以行。昔人以御李为荣，未免名流标榜之习。若先生，则余恨不能以此肩效仆隶矣。其一，檀道济馈梁肉，麾去之， 色甚峻。道济为寄奴元勋，禅代之事，此时已预测之耶？其一，与颜延之对饮，临别赠钱二十万，尽送酒家，与公田悉令种秣相似。其自作挽诗曰：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计惟此时可免此恨。其一，据榻作欠伸状，有二客逡巡欲别，所谓“我醉欲眠卿可去”也。⑫毛际可：《李龙眠〈渊明遗事〉图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

毛际可重点向我们展示了这幅画卷包含的九个画面内容，实际远不止这些，“其余，或拂纸欲书，或持画卷与童子语，或策杖独行，或醉甚，扶小童肩，或对客鹿，帔芒屦，自循其带”⑬毛际可：《李龙眠〈渊明遗事〉图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毛际可对这幅画卷给予了高度评价：“卷中笔墨生动，纯以韵胜，信非北宋高手不能办。”⑭毛际可：《李龙眠〈渊明遗事〉图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毛际可在每描述一幅图画画面时，都作了简要的解释说明，或抒情，或议论，使整个画面感更为强烈。这幅画卷没有描画“虎溪三笑”这一著名典故，毛际可也作了揣摩：“特虎溪三笑，古今佳话，何以见遗？或龙眠故狡狯，以示不易测，不欲如俗工绘瀛洲图，人人皆可指数也。”①毛际可：《李龙眠〈渊明遗事〉图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这篇记文，不仅仅是图画的描述，更可以看做是陶渊明生平事迹的勾勒。

毛际可记体散文的类型之四是人事杂记。人事杂记以记人叙事为主要内容，毛际可此类文章主要有《云间 集记》《重九愿圃宴集记》《河灯记》《郑烈妇双耳重生记》《张园看牡丹记》等篇。

云间即今上海市松江县的古称，清代置华亭、娄县二邑，并隶松江府，属江苏。云间曾活跃着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等文人，并结成“几社”，影响深远。康熙二十三年（1684）秋，毛际可过云间僦居郡城，与当地知名士子交游唱和。毛际可作《云间 集记》系日记录了云间雅集情况，如癸丑日，“饮张砚铭斋，旁临清池，堦下秋色楚楚。晤董苍水，向年同以文学征者。坐客多耆旧，为余言几社陈、夏诸君子坛坫之盛”②毛际可：《云间燕集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乙卯日，“移寓同年张梅严园，家贮名泉，余试以峒山春岕，香味绝胜。是日，梅严偕张洮侯、汉度，董阆石、苍水及杜容三，大集林安国、钱子璧、吴六一诸子于振雅堂，惟卢文子以疾未至。觞政甚肃，余饮不能半蕉叶，醉而复醒者累矣。少陵云‘坚坐看君倾’，庶几似之”③毛际可：《云间燕集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从这两日宴集看，与宴人员均为当世之名流。如张渊懿，字砚铭，号蛰园，与杜登春、顾开雍、王纡等组“原社”，又与陆伟、陶尔穟、姜遴、顾开雍、顾衡、钱金甫等结“春藻堂社”，工词，著有《临流诗》、《月听轩诗余》等。董俞(1631-1688)，字苍水，号樗亭。与兄董含并有文名，时称“二董”，又与钱芳标齐名，人称“钱董”。著有《玉凫词》《浮湘集》等。张彦之，初名悫之，字洮侯。幼有文名，长而隐居穷巷，以诗酒自娱。张宪，字汉度。张彦之弟。著有《丽瞻轩诗草》。董含（1626-？），字阆石，号榕庵。著有《闲居稿》《北渚草》《山游草》等。毛际可寓居云间十七日，与二十多位名士日日欢饮，诗文唱和，本处只举两日为例，不一一赘述。毛际可曾作词《疏影•云间䜩集》，其中有词句云：“拈韵分题，长吟短什，即席迴翔烟兔。平生梦寐知名士，都一夜、樽前尔汝。羡云间、如此风光，还怪季鹰归暮”④毛际可：《浣雪词钞》《疏影•云间䜩集》，张宏生编《全清词》（顺康卷），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写出了当时云间䜩集分韵赋诗、谈文论艺的盛况。

二、毛际可记体散文的特点

毛际可的记体散文不仅主题类型多样，无论是台阁楼院记、山水游记，还是书画杂物记、人事杂记，在艺术上都匠心独用，呈现出鲜明的特点。归纳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点。

第一，“物为我用”而“不为物役”是毛际可记体散文的特点之一。毛际可的记体散文，不重在“物”的本身，而是以“人”“理”为主，将强烈的主观意识融入其中，释放情感，表露心绪。康熙十四年（1675），徐釚请画家谢彬为其绘成《枫江渔父图》，之后徐釚携此图向当时名流文士索题，据统计，题咏古诗文词曲者有九十五人计一百三十五首（篇）。⑤参阅陈慧丽：《清初诗人徐釚研究》，苏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23页。毛际可应徐釚之请，作《〈枫江渔父图〉记》，“吴江徐君虹亭屡过邸舍，出《枫江渔父图》，相属以记”⑥毛际可：《〈枫江渔父图〉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文章重点不是描摹图画本身，其对画面的描述仅数笔：“图修广不盈幅，烟波浩荡，有咫尺千里之势，舟中贮酒一瓮，图书数十卷，虹亭纶竿箬笠，箕踞徜徉，读款识为西泠谢彬之作。”“人”与“理”才是毛际可要阐释的重点。《〈枫江渔父图〉记》开篇一段议论，不仅引出了话题，更道出了图画的寓意：“渔者之设钓饵，操罝网，志在于得鱼，不过与屠酤市贩等耳。自漆园著《渔父》之篇，其言多洸洋自恣。而灵均于江潭憔悴之时，设为问答以自广，若有以轻世而肆志者。后之人低徊想望，如天际真人，缥渺而不可即，往往寓意以为号焉。盖恍然芦荻之与居，而鸥鸟之是侣矣。”⑦毛际可：《〈枫江渔父图〉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这段文字重点说的是“理”，“寓意以为号”。文章最后呼应开篇：“嗟乎!虹亭博极群书，落笔以古人自命，屈首场屋，连不得志于有司。一旦膺圣天子博学鸿词之选，读书中秘，编辑胜国遗文，可谓极儒臣之荣遇。回思笠泽具区之间，得鱼沽酒，宜视为少贱鄙事，乃更广求海内胜流歌咏而题跋之，殆所谓身委阙而心江湖者耶？”①毛际可：《〈枫江渔父图〉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这段文字重点说的是“人”，博览群书、以古人自命的徐釚。毛际可以动态叙述避开了简单描绘，做到了“物为我用”而“不为物役”。

第二，以记带议，以议带记，记事与议论相结合是毛际可记体文的又一特点。康熙二十二年（1683），作者受命纂修《浙江通志》，重阳节一日，与众同仁宴集于顾豹文的愿圃。《重九愿圃宴集记》先顺次描写愿圃各处景致之方位及特点：“入门循曲径行，风味萧淡，稍前清泉奇石，左右映带。大率会城自一二支河外所乏维水，兹则伏流所汇，沮洳澄泓。其窪处凿地为池，俯以轩廊，联以略彴。其中广者为堂，耸者为阁，凭者为槛，峙者为亭，布置疏密，出人意表。”②毛际可：《重九愿圃宴集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后又写景：“时芙蓉未谢，濯濯水湄，密树修篁，青葱蓊郁，有老梅数株，忽舒新萼。池上叠石为山，笏列剑拔，瓮缺环圜。”③毛际可：《重九愿圃宴集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寥寥数笔，却精彩传神。作者还大发议论：“嗟乎!昔之赋悲秋者，曰登高临水送将归。而唐诗九日登高，每多悲凉之况。今者固陵姚水诸子，家隔大江。余又居严陵上游。然良辰胜友，缟纻相将，而动忘羁旅之悲，岂非大快！”④毛际可：《重九愿圃宴集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自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之后，文人逢秋多悲已成常例，尤其是九月九重阳节一日。毛际可却因“良辰胜友，缟纻相将”而忘记了羁旅之悲，并与游玩此处的前人相比，产生了远胜前人的情感：“况此地为葛园故址，相传葛光禄与其姬人泛舟之处。光禄既以诗名，而是庵夫人绘事臻逸品。一时文采风流，犹可想见。乃侍御盛年服官，蹇谔特著，未几而急流勇退，归休岩壑，家无声伎之奉，惟日与名流高士饮酒赋诗，醉墨淋漓，动满襟袖，方之前人，宁不更胜哉！”⑤毛际可：《重九愿圃宴集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

第三，运用多种表现手法也是毛际可记体文的特点之一。在毛际可的记体散文中，大量运用了比喻、排比、对比、烘托等手法来叙述、描写以及抒情。如《峡源瀑布记》对峡源瀑布的描写就运用了比喻兼排比的表现手法：“予坐卧其下，见奔者如雷，坠者如石，翔者如鹤，立者如鹭。随风者如云散，如岚合，如炊烟之缕缕而上浮。若日光映射，则有素若练者，灿若锦者，五色陆离，若虹霓之饮于涧者。其灵奇浩瀚之致，倾刻万状，不暇应接。”⑥毛际可：《峡源瀑布记》，《会侯先生文钞》（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七个“如”字、四个“若”字的博喻排比句，精妙传神，穷形极相，不仅写活了瀑布之景，也赋予了人的情感。

毛际可的记体散文也常常运用对比手法。康熙三十二年（1693）秋，作者与王煐、俞九成、龚章及儿子毛士储等游惠阳西湖。欣赏美景之后，作者写到：“武林西湖，吴宫之西子也。惠阳西湖，苎萝之西子也。昔人咏泠泉亭，有‘流出西湖载歌舞，回头不似在山时’，则于武林西湖亦有余慨矣。”⑦毛际可：《雨中泛惠阳西湖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把杭州西湖与惠阳西湖作了对比，各有所长，诚如王煐所言：“王君谓此湖虽佳丽不及，而幽蒨过之。”⑧毛际可：《雨中泛惠阳西湖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毛际可的记体散文还采用烘托的表现手法，如《郡伯王公为神记》写严州郡守王光鼎死后，严州人们“擗踴呼号，如丧考妣，易服罢市，持香楮致奠者朝夕以千百计。复为专祠以祀”⑨毛际可：《郡伯王公为神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从侧面烘托出王光鼎为官严州时，能体恤百姓，得到了人们的广泛爱戴。王光鼎死后的次年六月，天大旱，“河北居民迎公神主巡行阡陌，甘霖立沛。有某姓者亦在祈祷之列，忽仆地，所持器具皆碎。公见梦于社首，曰：‘某出言谑慢，故小示警耳。’”⑩毛际可：《郡伯王公为神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可谓神异。宋子京向毛际可讲述此事且属毛作记，毛际可举了柳宗元之事：“昔韩退之作《柳子厚罗池庙碑》，有过客李仪慢侮堂上，得疾，扶出庙门即死，谓子厚生能泽其民，死能惊动福祸之，以食其土。”⑪毛际可：《郡伯王公为神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以古事来烘托王光鼎显灵一事，以示其真。

第四，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也是毛际可记体文的一大特点。为了使文章增强说服力，或者补充、完善自己的观点，作家在文章中往往引用古籍、典故等。毛际可的记体散文也是如此，引用了大量古籍、典故。《重修仁和县学文庙记》多处引用典籍来完善文章的叙述，如引用《吴越春秋》“越王既霸关东，孔子从弟子奉先王雅琴礼乐奏于越”来突出杭州的重要地理位置；又引用欧阳修《吉州学记》中知州李宽扩建孔子庙作为学舍之事来抒发自己的感慨。欧阳修在《吉州学记》曾有“李侯之绩及于学之立，而不及待其成”的叹息。毛际可由此引发议论：“窃愿肄业于其中者，格物致知以为端，穷理尽性以为要，以名教是非为己任，以天下忧乐为躬亲。至于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之伦，无往而不立人纪之极，于是乎化行俗美，荡荡平平，以几于王道之大成，庶不负圣天子崇文兴化之至意，而并有以慰待问先生于身后焉，能不于仁邑诸君子有重勉乎哉？”①毛际可：《重修仁和县学文庙记》，《安序堂文钞》（卷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这段议论文字可以说是毛际可美德思想的体现，希望在仁和县文庙学习的人都能做到“格物致知以为端，穷理尽性以为要，以名教是非为己任，以天下忧乐为躬亲”，最终“化行俗美，荡荡平平，以几于王道之大成”，也就是报答了修建文庙的邹待问以及资助的诸多人士了。

再如《花间草堂记》叙述顾宪成时，引用了《诗经》中的诗句：“昔端文公，在神宗时倡明理学，始为东林，海内翕然向风。小人嫉其异已，群起而攻之，卒构党锢之祸。‘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至江左，奄奄一息。而当轴犹师其意，摧折善类，明社遂墟。是东林者，有明兴亡之所系，而端文公之主持，亦若东汉之李杜，南宋之真魏诸君子也。”②毛际可：《花间草堂记》，《会侯先生文钞》（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出自《大雅•瞻仰》，意为贤人死了，国家就危殆了。此诗句的引用突出了顾宪成的高贵品质与重要地位，也蕴含了作者对身系国家安危的贤人的思慕之情。

三、结语

“清代散文是中国古典散文的最后一期，是先秦、汉魏、唐宋、元明等历代散文的最后篇章，而清初散文又是其中的关键的一环。”③张修龄：《清初散文论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页。作为清初知名散文家的毛际可，受前人沾溉甚多，但“卓然成一家言”（林云铭《会侯先生文钞•序》）。毛际可创作的大量散文文体中，记体散文占比最大且思想内涵丰富，特点鲜明，取得了较高的文学成就。其记体散文对事物、景观等的描述，穷形尽相，更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情感。不仅丰富了清初的散文创作，更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Study on Mao Jike’s Ji Prose（记体文）in Qing Dynasty

WANG Ch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In Qing dynasty, the literati Mao Jike can be well-known in the world on account of his essays. His Ji prose had variety of subject types. Subject types had tower and courtyard, travel notes,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personnel, and so on. These essays had distinctive features. For example,“things are for me”and“not for things”, narrate and discuss to combine, diversity of expression, be good at quotation. MaoJike of Ji Prose acquired higher achievement, also enriched prose creation in Qing dynasty.

Mao Jike; Ji Prose; subject types; features.

[责任编辑 唐音]

I207.62

A

1672-1217(2017)06-0034-06

2017-09-22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4ZDB076）：清代诗人别集丛刊。

王成（1980-），男，吉林松原人，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