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帆
《枯野抄》以俳谐大师松尾芭蕉临终场景为切入点,聚焦于众弟子在为老师点送终水的简单情节,集中表现出众人不同的肢体反应和心理活动,无情的撕开了披着温情面纱的师生关系下,裸露出来的乐生、畏死、自得、自矜、自私等种种矛盾人性,与读者产生深深的共鸣,几乎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出自己的影子,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一、人性本身的矛盾
毋庸置疑,松尾芭蕉是伟大的俳谐大师,受人敬仰,得到众弟子的衷心爱戴。但是,在这样的敬仰和爱戴中,人性也并不全是清澈见底的涓涓细流,特别是临终一刻,更成为了激发矛盾人性的临界点。
晋子其角。松尾芭蕉的大弟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师父的病容”,可谓是感同身受,其角多次设想分别场景,也是悲伤的基调。但是,真正面对着临终的师父,却意外的从生理上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嫌恶感”,挥之不去,从爱戴到诅咒,是“生”与“死”之间的矛盾。
去来。作为大师最钟爱的弟子,临终前的遗作“病卧羁旅中,梦萦枯野上”就是去来记录的。去来也没有辜负师父的栽培,一听到师父病重消息,当即启程,深夜赶到,寸步不离,主动承担起所有的善后事宜,一丝不敢懈怠。师生情真,可见一斑。可是,在侍师如事父的自得中,蓦然发现自己自矜的一面,“对自己的鄙俗感觉无地自容”,经历了自得—自矜—自责的矛盾历程。
支考。一直是我行我素的姿态出现。只有他,在给师父点送终水的时候,镇静自若,“依然像平常一样显出睥睨不屑的表情,照旧是一副奇特的骄横之态,随意的给师父的嘴唇涂上水。”但是,在这样平静的画面下,私利的波涛却在瞬间汹涌澎湃——在其他门派前的扬名,在师门中的利害相争,甚或是自己的兴趣和算计——但所有的一切,都与垂死的师父不直接相关。
惟然僧。僧者,四大皆空也。但这位僧人,却是“对于死亡就有一种病态的惶恐”——“继师父之后死的,也许就是我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已经代替了其他的一切,包括对师父死的悲哀,“谁也不看,两眼只顾望天”,因为,满脑子里,都是他自己,都是他自己不要死而已。
在无限悲痛的面具下,弟子都不去哀悼师父的死,而在哀悼失去了师父的自己;不去叹惋困死于枯野中的先贤,而在叹惋薄暮时分失去了先贤的自身。芥川龙之介并没有正面的倾向性的评论,但人性的矛盾、冷漠却早已跃然纸上。
二、人性之间的矛盾
人性本身,被假面所掩饰,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性之間,即使是弟子们一团和气之下,其实也是各怀心事,互相肘制。
去来Vs支考。去来一向有谦恭的名声,对待师父,如同父亲一般,无怨无悔的承接了大量的善后事宜,没有一日懈怠。但是,内心的自得一下子被支考看穿,一下子无地自容。
支考Vs其角。支考以爱挖苦人著称,平时对人不屑一顾。面对着即将离世的师父,满脑子都是名和利,他的从容,其实来自于感情的冷漠而已,去来心中有愧,不敢直面,但其角却直接的表现出厌烦的神情来。
惟然僧Vs丈草。惟然僧全部心思都在自己身上,只要死的不是自己,一切好商量——“谁也不看,两眼只顾看天”。诚笃的丈草,在老实本分的面具下,其实是一颗长久以来被师父人格压力桎梏的心,随着师父的逝去——品味到了解放的喜悦,与惟然僧截然相反的是——周围啜泣的弟子们仿佛都从他的眼前抹去——面对着临终的师父,“他的唇边竟然浮现出一抹微笑。”惟然僧从师父的死看到了自己的亡,而丈草却是感到了重生般涅槃一样的喜悦。
三、人性本质的矛盾
松尾芭蕉满足于没有曝尸枯野,但在厅堂之上,华美的被褥里,在各怀心事的弟子簇拥中,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精神的枯野之地呢?整篇文章,还有一条暗线,就是三首俳谐句,由浅入深,依次递进,揭示了人性本质的矛盾所在。
“病卧羁旅中,梦萦枯野上。”这个时节,其实还是老俳谐师美好的回忆,宛如初雪海棠半咳血一般的,有园女送的水仙,弟子们吟诗作对,其乐融融,其情殷殷。
“荒冢亦惆怅,悲怀一恸声断肠,萧瑟秋风凉。”百日床前无孝子。弟子们尽心尽力,但自己的苦痛,只有松尾芭蕉一人清楚。弟子们忙里忙外,有几个是从心底牵挂自己苦楚的?安静祥和的帷幕下,和善温馨的面纱里,又有多少的真心实意?
“曝尸荒野上,心中戚戚未曾忘,秋风浸身凉。”生者寄也,死者归也。真的到了要走的时候,松尾芭蕉“眼中浮现着茫然的光”。要来的终于来了,但到底要回到哪里?还是未知数!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在茫茫无际的人生的枯野上,到底什么是属于我的?名乎?利乎?一切如浮云一般。声望如日中天的一代俳谐宗师,临终前,一定也是强烈的孤独感伴其左右吧,无助的感觉,痛彻心扉——“一切都像被人情的冷漠给冻住了。”
《枯野抄》通过客观、冷静、沉郁、悲凉的基调,突出体现了人性矛盾复杂的一面。在芥川龙之介看来,人性是丑恶的,自私的。但他写人性之恶,并非只是为了揭露而揭露,他是在通过自己的写作告诉读者,这些是丑的,恶的,令人厌恶而不可行的。他内心深处,始终向往一个纯洁而美好的世界,也许,这也是他悲剧人生的一个原因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