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娜,青年作家,著有《世界不曾亏欠每一个努力的人》《不认命,就拼命》等书。
毕业多年,每次回家,车总是先路过我的高中母校,再缓缓开到我家。从母校到家的这段路上,我每每都会泪流满面。这条路上承载了我太多回忆,一路涟漪,在我内心回荡,它在告诉我,小镇的姑娘,不管你在外面多么风光,不管你走了多远的路,你还是属于这里……
我从初中就开始学画画了,在一些人的理解中,学画画的那群人就是成绩差或比较笨的学生。当我因此而沮丧时,爸爸会说:“每个人走的路都不一样,说不定他们都没有你走得远呢。”
从初中到高中,我的假期生活全部交给了绘画,周末也不例外。爸爸希望我能考上很好的大学,周末从不让我回家,他会来看我。有时,他会提一袋水果;有时,他会买来一些营养品。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有一种营养品自称是“补脑神品”,爸爸每次都会给我带一盒,遗憾的是,喝了那么多年,我依然没有变得聪明。
高二时,我和很多美术生一样,背着画板去济南学画画。我坐在车上,看着爸爸离去的背影,突然泪流满面。恰好,那时他也回头看我。突然,他掉转车头,开到我乘坐的那辆车的窗前,又悄悄地递给我一些钱,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骑着摩托车走了。
车就拉着懵懂的我来到了济南。在我记忆中,济南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我们整天坐在废弃的工厂里画画,画雕塑、速写、水彩画,日子枯燥而重复,像是坐上了一列没有终点的地铁。窗外的世界是黑暗的,我们借着灯光不停地画,画完以后就讨论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慢慢地似乎也不再好奇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很聪明的学生,因为我画起画来格外吃力。直到有一天,我觉得非常绝望,似乎画下去没有什么希望了,于是,我跟着班里的一个同学逃课了。我们跑到济南最繁华的地方去逛街,直到晚上才回学校,被老师逮个正着。他罚我们站在画室的外面。那天晚上,月光如水,冰凉而美丽,我仰起头,尽量不让眼泪落下来。我清晰地记得老师的训话,大致的意思是,珍惜青春时光,珍惜能一心一意画画的好时光。我们都是从穷地方来的孩子,跟城市的孩子比不了,所以只能比他们更勤奋。
我知道自己错了,却不愿低头承认错误,或许读书时的我太倔强了。不过,我有自己道歉的方式。
第二天,我比其他同学来得都要早许多,而且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了那个学期结束,我的画终于达到了90分以上。老师对我说:“假如家庭条件允许的话,你可以试着去中央美术学院学绘画啊,好好珍惜你的天赋。”
这或许只是一句鼓励的话,我却当真了。
我低下了头,其实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但回到家里,我依然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爸爸爽快地回答:“那就去北京吧,哪怕是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也好啊!”
那个冬天,爸爸凑集了所有的钱,但依然不够交学费。于是,他跑到邻居家,低着头红着脸去借钱,说要送我去北京学画画。
所以,高三的上学期和寒假,我都是在中央美术学院度过的,白天画画,晚上看书,每天重复,虽然很辛苦,却过得充实。我当时最羡慕的,就是肯德基的落地窗边坐着吃炸鸡的幸福的一家人。我觉得北京真的很冷、很大,全国各地来学画画的同学都很洋气,我一个人缩在宿舍里,很少与他们交流,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画画、看书、写信。
我那时为什么要远离身边学画画的同学,大概是因为自卑吧。他们说着标准的普通话,穿着漂亮的衣服,与他们相比,我总觉得青春好像并不属于自己,贫穷及其带来的自卑感让我勤奋好学,却沉默而自卑。孤独的时候,我会写信,一直写,写给我的父母,写给我自己,写给我中央美术学院的梦。
记得那年的圣诞节下雪了,我去画室画画,看到同学们戴着圣诞帽,整个画室乱极了,他们还特意买了圣诞树,拿着彩灯乱跑,这场景吓着了从不过圣诞节的我。然后,我又看到自己的画板被他们踩在脚下,他们放肆的笑声,好像是嘲笑我这个从小镇里走出来的女孩。我感觉受到了侮辱,背起画板跑到操场上,一直奔跑,不小心跌倒,我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给爸爸打电话,一直强调,我不想在北京继续学画画了,想回家。这边的人太夸张了,过个节日,把我的画板、画架全砸了。
第二天,他就出现在了中央美术学院。我清晰地记得,我的一个远亲开着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我跑到学校门口,看到我的爸爸从车里走下来,在我心中形象一直高大的爸爸,在陌生的城市看起来那么拘谨不安。他从包里拿出一些水果,让我在这里继续画画,不要胡思乱想。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哭,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带着我来到了肯德基的门口,我却又拼命地拉着他离开了。那时的我还不能成为坐在落地窗边安心吃肯德基的女孩,我暗暗告诉自己,等我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再去品尝。
我一直对爸爸说:“北京真的好大啊!”爸爸却说:“等有一天你长大了,强大了,就不会这么觉得了。你好好画画,考上这所学校,就留在这里工作,以后我们一起在这里生活,也挺好的。”
这些话被我记在了心里,它似乎成了我的人生目标,即使后来我并没有考上中央美术学院,我依然记得他的这些话,这些话也成了我的心愿。包括我后来虽然获得了西南交通大学保研的机会,我却没有去读,毕业后就来到北京边工作边继续考研,我想也是因为这句话的鼓励吧!
待爸爸离开后,我飞快地回到了画室,把画板、画架、颜料、笔都收拾好,收拾好自己的一切后,我又帮一个老师去收拾其他同学的东西。老师突然很感激地看着我,他说那么多学生里,他觉得我最懂事。从此,他教我时也格外用心。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是戴着耳机,一个人画画。当我劳累时,我就跑到外面的阳台上看风景,一排高大的树,吹着温柔的风,温暖了我青春的记忆。有时,我也会一个人奔跑在中央美术学院的操场上,想象自己成了这个学校的学生,享受着美好的大学生活。跑累了,我就会停下来,躺在操场上,看着天空,时常泪流满面。
是啊,我的高中生活,时常让我很伤感,最初是自卑,然后是无力感,后来感伤成了一种习惯。我静静地享受着这种骨子里的悲伤,安慰自己说:“这是艺术赐予我的勋章。”
后来,我并没有考上中央美术学院,虽然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属于那里的。但爸爸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依然兴奋得好几天无法入眠,甚至泪流满面。在我记忆里他没有哭过,这是第一次,不过,这是幸福的眼泪。
如今,我毕业9年了,也在北京工作了9年。我说要带他一起在这里生活,他却不愿意。每次我回家,他都开着车来接我,他还像过去那样,一点儿没有老去的痕迹。他对我说,虽然他已经60多歲了,但仿佛觉得自己越活越年轻了,我可以继续依靠他。
如今的我,时刻依靠着他,也时刻依靠着自己。北京依然很大,我在这座城市穿梭自如,虽然是个“路痴”,却从不会迷路。
但在这个城市,我还是会时常泪流满面。骨子里的忧伤是改变不了了。这是我的中学时代留给我的不安,也是成长赐予我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