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疏,是遗世独立的清冷与孤傲;疏,是敢于留白的淡泊与从容。影,是花影,是月影,也是人影。乱花迷眼,不免嘈杂,倒不如那疏疏落落的几枝开在山间,斜在月下,似灯火阑珊处的伊人,令人见之忘俗。(蒙蒙)
陈与义的《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意境大好。那“疏影”二字,斑驳陆离,摇曳生姿。
春天里,杏花开时,枝条上,叶片大多尚未长出——纵然长出,也只是簇在那儿,难以奪人眼目。所以,树枝上多是一串串的杏花,兀自地开着。春夜,月光清寒,照在杏枝上,影子自是疏疏落落。
笛声如风,风摇影动;笛声漫过杏林,在每一根杏枝上流淌,在每一朵杏花上颤动。杏花上,颤动的是笛声,也是吹笛人的寂寞;笛声和寂寞,都变成了地面上的疏影;疏影里,洇开的是吹笛人满怀的思绪,或心声。
其实,“疏影”二字,于春天里,最可描绘的倒不是杏花,而是梅花。梅花开时,纯然是花,连一枚叶芽也没有;而且,梅花也不似杏花那般,开得繁密。一朵,一朵,疏疏离离。每一朵花,都开出一份性情的“孤傲”。
早春时节,只有梅花开着,淡定、从容,连孤傲也从容、淡定。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株老梅,临水绽放。梅在岸边,梅在水中;月在天上,月在水中;在水中的,是梅影,是月影,或许还有赏梅人的身影。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之间,浮漾的是清冷的梅香。
有人站立梅树边,看梅影横斜,月影婆娑。那人就是“梅妻鹤子”的北宋诗人林逋。他长身玉立,或者长髯飘飘,梅香疏影里,演绎一份孤傲,也演绎一份野逸。
疏而逸,是人的性情,也是梅花的性情。“疏影”于梅,最是写意。
林逋在梅花疏影里,把“孤傲和野逸”演绎成一种中国传统文人的“类”的性格特征。
昔年,居乡村,大门外不远处,就有一方池塘;池塘边,植几株垂柳,粗可搂抱,枝叶扶疏。垂柳,春天萌芽早,秋天落叶也早。暮秋时节,一夜秋风,半枯的柳叶,便凋零殆尽。枝条光光,却依旧弱柳扶秋风,瑟瑟寒寒。
秋水沉淀,池塘寒碧。朗月之夜,柳枝垂于水面,枝条疏疏,枝影亦疏疏。以“疏影”二字形容之,再恰当不过了。那份“疏”,是季节做出的减法;热闹消失了,喧嚣沉寂了,铅华洗尽,一派的明净和洗练。生命,因此得一分含蓄和内敛;那份美,是一种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美。
有一次,雪霁之夜,天寒地冻,我在一片杨树林中散步。天上,是远远的一轮明月,那月光,是冷的,是弱的。地面上,是一层薄薄的积雪,月光下杨树的稀疏枝影投在雪地上,如一幅幅米家笔法的画。
疏影横斜。我在心中念叨着:“疏了,疏了……一切都疏了。”
但我知道,这份“疏”是一种积蓄,力量会在“疏”中凝结。
西方油画,讲究浓墨重彩、繁复精密;中国文人画,则讲究“写意”,寥寥几笔,疏落有致,“意”在心中。中国画,是画中的“疏影”。
我更喜欢中国画,特别是中国的文人画。因为它讲究“疏”,“意”在“疏”中,以少胜多,也让联想的空间最大化地拓展了。
它追求一种形式的简单。而“疏”,就是渐趋简单——简单,才是生活、生命的一种极致。“疏影”,是生命最美的运行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