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川淮
万籁参差入翰墨 江天清凉心自闲
——再读孙伯翔
文/吴川淮
孙伯翔,字振羽,别署师魏斋主、老孙头,晚号“自适居”。1934年生,天津武清人。孙伯翔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二、三届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二、三届创作评审委员会委员。2013年3月获中国文联第十一届造型艺术成就奖,2015年获第五届兰亭奖终身成就奖。
孙伯翔 八十抒怀70cm×160cm 纸本 2014年
致同道
余自幼酷爱写字,入私塾描模子,初习唐楷,或有所得。后摹北碑,遂师承王黾翁(学仲)、孙其峰先生,得从龙门开掘之门经。七十余年流连云峰,徘徊龙门。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孜孜矻矻、矢志不渝,不敢有丝毫懈怠也。书法乃吾精神之归宿,心灵之家园,赖于斯,余潜心砚耕,悉心课徒,静观世间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顾念平生,寒灯夜雨,甘苦自知。为书先求方雄浑穆之气象,后追温和清凉之境界。然生有涯而知无涯、艺无涯。所学略具轨辙,实不敢言书法也。童年摹习,白首粗成。虽略获褒奖,余自觉惭愧,深感名实难副,终究是津门一布衣,砚田一耕夫。余对书法艺术之理想追求即是“起于方正,行于温润,臻于清凉,不殁则求”。
习书之暇,余旁涉诗文、绘画,偶有所感辄记之,聊以抒怀、言情。名为创作,实乃涂鸦。今不计工拙,不揣其陋,示新作于方家同道。
孙伯翔 朱熹《九曲棹歌》180cm×80cm 纸本 2015年
元旦到天津拜见孙伯翔先生,先生精神矍铄,丝毫不像一个八十出外的老人。尤其是先生逢见谁,都能根据这个人回忆特定地域书法的人物与故事。他儿子孙建中说他是一个“话痨”,一天说不完的话,开不完的玩笑。这就是一种状态,心里透着一种喜庆,外表就慈祥。放言无忌,是一种思考。全国书坛啥事情,这老头都知道。
养以问学,和以性情,积行于躬,睿而不罔,积学所致无鬼神,他的书法蒸腾着一股精神,他的人也活着一股精神。书法养人,养得就是一股精神,沛然于天地之间。考察一个艺术家的精神气象,一个是记忆力,一个是情感的爆发力,孙先生二者具备,除此就是通达乐观的处世态度。活到孙先生这个境界,书法绘画都具备和他的精神相联系的某种意义,都有了一种灵气。写字的人看见孙伯翔,长气;一般人见到孙伯翔,增寿。活人活成了宝,值!
人说写字有灵,这灵气有些人是与生俱来的,但只有不断地写它才能出来,有些人需要磨,还是只有写,才能出来。灵气在很多老人身上,消歇了剩下了一堆老骨头。但在有的人身上,就那样地聚着,蓬蓬勃勃的像震雷,孙伯翔就是。该有的都有了,还是笔耕不辍。写字画画,于他就是一种享受的过程。当下的书法与他多年的书风相比,多了很多温润的东西,发自田野,发自记忆,发自对于碑帖的融会与化解。笔中之气蕴阳刚,遒劲刚仞做文章。文字如花花似锦,南山当户映晚霞。
几十年里,孙伯翔写字,放而不纵,纵而不肆,清气淋漓,字中透天。他喜爱无上清凉的境界,无上清凉是把心放下了,是把自己还了俗,悟了理,得了道。孙先生肚里装了一部当代的书法史,也可以说是当代书法的“活词典”,当代书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道人物,他都能说出每个人的书法脉络,师从变化。他对书坛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精神寄蕴在此,生命寄托在此,是一个庄稼汉和土地之间的关系。
几十年里,孙伯翔写字,放而不纵,纵而不肆,清气淋漓,字中透天。他喜爱无上清凉的境界,无上清凉是把心放下了,是把自己还了俗,悟了理,得了道。
站在先生的作品旁,依然是充满着一种感动。这种感动持续了有二十年。当代书坛风向多,感动也多,但很多感动延续不了多长时间,一两年就不容易了,而对孙先生的感动,则发至内心。我记得最早读到先生的作品是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在中国书法杂志上读的,眼前一亮,器宇轩昂,奇肆雄浑,风致绰约。先生在中国书坛的地出现恰其时也。书法热潮之中,人们在传统中汲取养料,寻找不同路径的时候,先生出现了,因为他的出现,人们开始重视了碑学的沿脉。自清中季以来,碑学兴起,延至民国。但在1949以后,传统衰落之时,帖学还有沈尹默、白蕉这样的中坚人物,孳生延续;碑学方面,于右任去了台湾,大陆几近没有代表性人物。孙伯翔的出现,以及这近三十年的影响,一批书法同道的努力,改变了碑学萎靡不振的格局,反而形成了碑学独撑楷书的奇特局面,也形成了当代的楷书书风。在不久前举办的十一届全国书法篆刻展上,北魏书风可谓一枝独秀,唐楷及明清楷书风貌的作品寥寥无几。一个人影响了一个时代,一种书体形成了一种风格,别裁诸体亲北魏,审美时尚随人变,孙伯翔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北朝书风的巨匠,同时也成为了最为重量级的推手。在这方面,引领书法事业发展的中国书法家协会是最清楚的,淳古求新,将心比心,第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作为书坛最高的奖励颁发给孙先生,就是对他这几十年创作的肯定和认知。
德国人弗里德里希·希勒格尔说:“艺术家通过当代把过去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联结起来。”1北碑书法从清代中季以来,一直影响到了现当代。时势造人,人造时势,当代楷书创作几十年,人们从唐楷向源头探寻,沉浸于北魏书风骨力丰润、雄强清逸的世界里,而当代的开拓者和引头人就是孙伯翔!
孙伯翔临写北魏之深之苦之乐之得,是超越了当代甚至前人的,他曾自状,“光是用在《始平公》上面的临写的纸张毫不夸张地说也要拉一军车”。孙先生是打通当代与《始平公》的第一人,此碑很多人写,但仅存其貌而不得其神,孙先生是把《始平公》给写活了!写透了!写神了!他对《始平公》等其他碑帖的化解转化能力是建立在深厚的实践功底与学识功底之上的。情动于中而立于形,达于变化而通于神。《始平公》在孙先生这里,成为了一个“文本”,他是一个彻底的阐释者,是这个碑在等待了一千五百年后遇到的知音。学碑选碑到自出面目,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孙先生是在对这个碑浸磨了几十年后,达到了我不是彼彼是我,彼不是我我是彼的相互神通的情境之中。衣带渐宽神亦宽,为伊消得人丰润。他是北碑书法的解构者,用现代的精神重新给予了笔墨与线条的修辞,从刀法变笔法,从棱角化润泽,在北碑的似与不似之间找到了自我的笔墨之途。书法也有修辞,这种修辞是内在的,是在掌控细节,把玩整体之后,对书体的自然改造,看孙先生的字,确是北魏但又不完全是,他是以极大的勇气打进去,又用极大的勇气打出来的,“在血水里泡三遍,盐水里煮三遍,碱水里浸三遍”的反复历练,才达到了现在的境界。
如果在当代寻找不同书体的代表人物,仅北碑一路,非孙伯翔莫属!复兴北碑,脱胎换骨,推之广大,贯以精神,崇古出古,妙契同尘。孙先生的作品,从北碑抽出精神,有神气,有大气,有骨气,有气魄。书法三十年,书法的体势,不断地在变,先生不变!他是在固守传统中求变,穷物变,洞人理,彰显的带有个人符号化的个性,为当代书法树立了一种有棱有角的独创性。
康有为说北碑书法“体壮茂而宕以逸气,力沉着而出以涩笔”,仔细观察孙伯翔书法,这十四字可谓传神!艺术的高点都是自然达到的,孙伯翔于北魏孜孜不倦,气雄精沉,虎豹之文,丽而成章。他的影响是持续的,近乎于一种符号化一般的结体与形质。康有为慨叹的“十美”在孙伯翔这里都能找到注脚。所谓“魄力雄强,气象浑穆”,孙伯翔出手力沉万钧,气势夺人,浑然一体,渊雅渟蓄。“笔法跳越,点画峻厚”,先生弄笔掌中,腾挪飞动,点画如刀刻,峻厚得天真。“意态奇逸,精神飞动”,先生得古变古,拙朴纯真,文质斑斓,返虚入浑。“兴趣酣足,骨法洞达”,如姜寿田说“斜画紧结,出之变态,雄奇角出,朴茂逸宕。”“结构天成,骨肉丰美”,先生方正端严,力厚峻劲,率意自然,开合错落。
孙伯翔 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180cm×50cm 纸本 2015年
当代几十年间,在书法艺术的热潮之中,书法作为一种艺术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个是林散之,一个是孙伯翔。尤其是孙伯翔,从一介布衣而成为碑学泰斗,是艺术征服了世界,是传统唤醒了认知,是我们这个时代出现的传奇!孙伯翔有运气,碰上了我们这个好时代,一路上碰上的那么多的贤者,功夫不负有心人,从他身上折射了当代中国几十年的书法发展之路。
孙伯翔说自己:“不欺世,不欺人,不欺己。”先生写字写了七十年,朴朴诚诚了七十年。西方哲人诺瓦利斯说:“对某种直接的可靠性感觉,对自己最真实、最本己的生命的直觉。”2孙伯翔对当代书家直接的启示意义是坚守了一片阵地,牢牢地扎了根,开花结果成大树。他居于天津,距北京不近不远,影响辐射京华而不受其人事矛盾之争,孜孜书道,与书坛保持了若即若离关系,以创造性的作品赢得了传统与现代两派的共同认可,也赢得了更多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的认同。书法是苦道,艺道,悟道,孙伯翔把北魏还了一个真。北碑谱系因为孙伯翔,可以延续。当代因为孙伯翔,碑学抗衡帖学才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例证,虽然他一直强调崇碑崇帖。
蕴思含毫,性情内运,章法落纸,气韵天成。孙伯翔已经八十余岁,进入老境而精神饱满,能写擘窠榜书,亦能作中楷小字,更是不断地作画泼墨,在投入创作的过程中,澄神静虑,乘笔思生,手腕轻虚,锋含沉静,心合于气,气和于心,人书俱老,妙境迭出。
大隐仕途多居正,
结庐人境有素心。
花枝满月多生意,
不羡金迷纸醉人。
孙伯翔的境界是广大的,如同他写的书法那样包融,那样雄穆。弘羊之心,豫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张皇当世,轨范后人。
1.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5月版,第320页。
2.刘小枫主编《夜颂中的革命与宗教:诺瓦利斯选集》(卷一),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27页。
作者系中国新闻出版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楷书艺术研究院副院长
孙伯翔 我以众缘联180cm×50cm 纸本 2015年
孙伯翔 放眼量180cm×50cm 纸本 2015年
孙伯翔 朱熹《九曲棹歌》180cm×80cm 纸本 2015年
孙伯翔 萧德藻《登岳阳楼》230cm×50cm 纸本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