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塞尔
星夜。
这个名字听起来浪漫,但知情人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讽刺。
如果他知道别人给他起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时,会不会想骂娘呢?也许会,但是,他没有娘可骂。
星夜是个孤儿。
一个被遗弃在村上破祠堂里的孤儿。
见过他的人都觉得小孩被遗弃的原因很明显:他是个半瞎子,两只眼睛不能完全张开,看得见的眼珠也是白的多黑的少。
有村民猜想可能是邻县的人趁着黑夜偷偷遗弃在这里的,遗弃得很决绝,小孩身上除了必要的单薄衣物,没有任何纸条或身份凭证,自然也就不知道小孩叫什么名字。
小孩沉默寡言,表情夹杂着恐惧与呆滞,嘴上说不清话,重复最多的一句话是:好黑,好黑……
看来这孩子脑子也有問题!有人说。
就叫他星夜吧。大队书记摇摇头说。
名字定下来,可孩子的归属却定不下来。
那个年代,每个家里都是七八个小孩十几张嘴的,谁家都不宽裕。镇上也还没有福利所孤儿院,书记把情况上报上去,却迟迟没有回复。
小孩不能饿着,村里的长辈们开了个会,决定每家每户都出点口粮钱物来暂时抚养星夜,破祠堂修了修,算作他的住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们忘了要等回信的事。
星夜就这样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老人常说,越低贱的物件越命硬。这话在星夜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尽管他的身子孱弱,成长的过程也不免有些病痛缠身,可他竟然活了下来,顽强地生长在生活的底层。
等星夜长到十多岁,国家实施了五保户政策。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孤儿还可以保教。不过,星夜的眼睛不好使,教了也是白教。书记说还不如多给他粮油被褥。
镇上发粮油,书记有时会从星夜的份额里拎部分回家。他说,要叫媳妇给星夜做几餐好吃的送过去。上面送被褥,书记说先拿回去洗净晒干再给星夜,可大多时候星夜盖的总是那一床不算干净的旧棉褥,陪伴春夏秋冬。
书记,你是个好人啊!住在破祠堂隔壁的干嫂翘起大拇指。
好黑,好黑。星夜对现状没有不满,只会重复他的名言。
有时,市里的电视台和报刊杂志会组织些送温暖献爱心的活动,书记只要得知消息,便会费尽心机去争取接受捐赠的名额。
我们经常可以从电视里头,或是报章显眼的大篇幅上,看到书记亲密地搂着被换过一身干净衣服的星夜,动情地对着镜头述说我们听过无数次的遗弃故事,令人伤感的成长经历。有时,说到煽情处,书记双眼湿润,不时用衣角抹拭着双眼。
书记是个好人!干嫂说。
好黑,好黑。星夜机械地对记者们说道。
人间有爱的故事经过渲染加工,让书记收获了不少来自上级的表扬跟奖励。
年底,书记得到了省里的一个“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大奖,要到省里开几天会接受表彰。
今年冬天,千年难得一遇的寒流刚走,书记捧着留有残留体温的奖状奖杯兴冲冲地回来了。刚回到村里,便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星夜走了!
他不是自己走掉的,也没有被他的亲人认回带走,也不是被好心人收养接走的。他是被冷彻心扉的寒夜带走的。寒流过境的第二天,人们发现星夜冻死在破祠堂的破床上。村里的长辈们当夜就草草地埋葬了星夜,没有仪式,没有送行的人。
就这样走啦?书记有点失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我还想着下次带他一起去省里参加大会,到处玩玩呢。
书记,你真是个大好人啊!干嫂说道。
书记落寞地摆了摆手,愣在破祠堂前。
突然,他一个转身回头,大步地朝村委会走去。
要赶紧把这件事上报上去,帮星夜申请丧葬的费用。书记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