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克斯·哈特
安娜·林赛本来拥有一份好工作,她在英国首都伦敦有一套住房,与恋人之间的关系也很稳定,可以说事业爱情两不误。谁也不曾想到,十年前,突然每一缕光线都会给她带来像地狱一样的疼痛;从那时开始,安娜·林赛就生活在黑暗之中了。此次,《明星周刊》深入到她的“黑暗城堡”,探寻这位“见不得光的女人”背后的故事。
这个伦敦市郊的公寓就是安娜·林赛和她的丈夫皮特所居住的地方。这里很宁静,草坪被修理得很好,地下车库里停放的汽车一尘不染。在这对夫妇不大的临街公寓前面,樱桃樹已经开花了,带来了春天的气息。然而,安娜和皮特对这一切并不会感同身受,因为他们房子的窗帘总是关上的,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如果有心人从外面观察他们的房屋的话,会发现他们的房屋窗帘一年四季都是被遮住的。窗户一层又一层被封得严严实实,后面躲的就是我们的主人公——43岁的安娜·林赛。她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抵御她自十年以来最大的敌人——光。
造访安娜的“黑暗城堡”
安娜说,如果光线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入侵,她就会感觉自己的皮肤就像在火山喷射口烤着一样。安娜可以连续好几个星期在自己昏暗的卧室待着,一步也不离开。最开始,当光线照到她的时候,安娜只有脸部会有灼烧的感觉,然后会长一些红色的雀斑。这些雀斑随后消失了,但后来她全身上下都开始有火辣辣的灼烧感,不管她穿的是什么材质的衣服。这种灼烧感并不为外人所见,安娜的痛苦并不被旁人所理解。所以,大家可以想象得到,会有不少人质疑安娜到底是真的是对光线过敏,还是自己的心理问题。到底她这是一种偏执症,归属于变态心理学的范畴,或者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叫“光线敏感症”的疾病。德国前总理赫尔穆特·科尔的前妻——汉娜洛尔·科尔就是因为这个问题最终自杀了,不过现代医学对这一疾病并不存在一个科学、规范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安娜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让她这么多年来每天都在这个“黑暗城堡”里生活得如此孤单呢?
为了将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风险扼杀在摇篮之中,安娜在采访前非常详细地告诉了我要怎么来到她家。“您需要乘坐地铁到滑铁卢这一站下车,出站之后在地铁站外面打的到我们这儿。请您不要携带任何电子设备,到达之后请将手机关掉。”她说。要知道,一个很小的手机显示屏闪烁的亮光就会给她带来极大的痛苦。“请在中午11点敲门,那时大门会打开一条缝。请在进门之前先等待10秒钟的时间,这样我可以躲到光后面。然后,请您赶紧把门关上。”
按照她的指示,我到达了她的“黑暗城堡”。我等在阴暗的走廊上,直到大门开了。
安娜·林赛并没有压抑自己关于有人来访的喜悦,她将每一个出现在她黑暗牢笼的变化都当作是一个礼物。安娜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红棕色的头发披在肩上,头上戴着一顶贝雷帽,帽子下面还有一层黑色的面纱,直接覆盖到她的脖子。她穿着一件厚衬衫,套着一件马甲,下半身穿着一条长裙子和打底裤,这样“全副武装”都是为了阻止光线照射到她的皮肤上。她的全身上下,只有手和脸是没有被布料完全包着的。安娜向我介绍道,她现在状态不错,她希望每天能在客厅坚持待上一个半小时。然后,她就必须回到楼上那个完全黑暗的房间了。
凭借朦胧的光线,我在客厅里可以依稀看到一架钢琴、一个沙发、一台电视机、一把椅子、一组锻炼器械、一个书架和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老式麦克风,用来记录人们之间的对话内容。为什么是老式的?因为一个现代化的接收器可能会发出光线,对安娜来说太危险了。我注意到电视桌上摆着的电话按键很大,这样使得安娜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按下正确的数字。这部电话是连接安娜·林赛与外面世界最重要的桥梁。这些设备都是皮特所购买的。他是一个非常有礼貌、脸色有些苍白的人,应该也是因为长期不见阳光。他的右手胳膊由于骨折而打着石膏。他是安娜故事里的英雄,尽管他举重若轻,总是一副很低调的样子。皮特话不多,打完招呼后又马上回到他的房间,将时间交给我和安娜。“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他,我能不能支撑到现在。”安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道。
见不得光的女人背后的男人
安娜·林赛在2005年4月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不正常,而她与皮特是在这之前两年才确定恋爱关系的。那时候,每当安娜坐在自己办公室的电脑前面时,她的脸就会感觉灼烧,就像被强度很高的日光晒过一样,之后还会长红色的雀斑。她是一名公务员,在英国劳工与社会部工作,是一名退休问题方面的专家,为部长撰写演讲稿和草案。安娜的工作性质需要她花费很多时间在电脑屏幕面前。一开始,她的医生不知道要怎么开始处理她的病症,就将她排在皮肤科医生的候诊名单上。2005年10月,安娜得到了一次面诊机会。医生建议她尽快休病假,但她刚刚在伦敦买了一套公寓,背负着房贷,她不想失去她的工作。
之后过了几个星期,她坐在一个霓虹灯照耀下的会议室,脸就像被火烤一样。疼痛使她简直无法忍受,安娜不停喝凉水,用手挡在脸前为了抵挡光线。等到工作终于结束,回到家的那一刻,安娜虚脱了。第二天,安娜请了病假,她再也没能回到她的工作岗位中去。
安娜的朋友和父母都说,工作压力是造成她变成这个样子的罪魁祸首。为了好好放松,安娜和皮特一起到北海的法尔内群岛去旅游。他们两人都喜欢大自然,皮特喜欢拍摄飞鸟和风景。好景不长,在这里,安娜的脸部又开始有灼烧感了。一天晚上,她哭泣着在旅馆的床上崩溃了。除了疼痛,还有不确定性折磨着她。没有人能告诉安娜,她到底患了什么病,要怎么样才能克服、战胜这种灼烧感,什么时候这种见鬼的疼痛感能够消失。在这之后的第二天,他们就结束了这次旅程,皮特将狼狈的安娜带到火车站。他们不知道,安娜脸部的灼烧感只是序曲而已。他们也不知道,未来皮特将多次独自一个人旅行。
在这次旅行之后,安娜的状况开始急剧恶化。她每天只能躲在拉上的窗帘后面生活,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她的脸也会因为霓虹灯的闪烁而产生地狱般的疼痛。安娜·林赛,一个独立以生活为傲的新时代女性突然意识到,现在她无法独立生活。她觉察到,她所患上的并不是什么病毒感染一类马上就可以治愈的病。于是。她询问皮特是否愿意和她一起搬到伦敦市郊去。皮特坦言希望有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然后给出了他的答案——“是的”。他带去的不仅仅是他的女朋友,更是一位病人。没人能够告诉这位病人,她是否可以、以及何时才能恢复健康。皮特也不知道,安娜是否真的是生理上有病,还是她的痛苦之源在别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皮特在那个时候说‘不的话。直到今天,我都有很大负罪感,因为我的问题让两个人,而不是只有我自己生活在阴影之中。”林赛说。她有些轻微地颤抖。皮特在旁边的房间,我们听不到他的声音。
疼痛从脸部蔓延到全身
后来,安娜找到了一位皮肤科专家,这个专家让她去找一位光照性皮肤病科的医生。自脸部开始有灼烧感以来,安娜第一次得到了一个确诊:她患上了一种“由于光照和屏幕照射而恶化的脂溢性皮炎”,至于会产生这种光变态的原因现在还不清楚。就在这次诊断过程中,安娜感觉到了医生对她的怀疑。他们似乎对她的疼痛感到疑惑不解。“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应该去看精神病科。”安娜知道这些医生心里的声音。这些年来,他人的不信任感一直如影随形,折磨着安娜,就像光线一样让她感到痛苦。
皮肤科医生给安娜开了β-受体阻滞药、可的松膏和抗真菌溶剂。这些药物让她的脸部感到舒缓一些了,发红发痒的症状减轻了一些。好景不长,安娜惊讶万分地发现,当与光线接触时,她的整个身体都有了过敏反应。如果她在车上将胳膊伸到窗外,不过一会儿就会感觉似乎有人点燃了她的胳膊一样。如果她光着脚坐在床上看书,而这时候不巧有阳光洒落进来,那么她的脚随后也会感觉到疼痛。
后来安娜对光变得越来越敏感,她不得不订购由尼龙和合成弹力纤维做成的抗紫外线防护服,而且也不能离开公寓。林赛取消了那个光照性皮肤病科门诊后来的面诊。医生告訴她,如果她感觉好一些时可以顺便来看看。后来的几年,当她对医生的建议感到绝望时,她总是听到医生这样搪塞的话。“多么讽刺,”安娜说,“如果我一切都好,可以出门走到门诊,那我还需要医生干什么。”
安娜通过自助小组认识了一个住在曼彻斯特的男人,与安娜一样,他也深受光线的困扰。他发现,当他处于一个完全黑暗的房间时,他的皮肤会重新恢复新生。安娜与他的夫人通话,听取了一些建议。她开始将一层的客厅变暗,安娜用铝箔将窗户封住,一层又一层,直到她的敌人再也不能入侵。她还使用了百叶窗和一种特制的窗帘来隔绝外面的世界,大门之间的缝隙则用手帕遮住。
在这个“黑暗城堡”里,林赛已经度过了差不多9年的时光。在这里,她没有痛苦,即使偶尔一次接收了太多阳光,她也可以随后在黑暗的房间“疗伤”,让皮肤在黑暗中得到恢复。这是多年来唯一有效的疗法。她学会了如何在黑暗之中辨认方向,如何使用浴室,而不是弄得“水漫金山”。她将内裤和胸罩分好类放在衣柜里,这样她就能从容地拿出一套合适的内衣。她开始用耳朵来“看”东西,逃避到有声书的世界中。她可以好几个小时,好几个星期做同样一个梦。她发明了一些小游戏,她可以自己玩或者跟别人玩。在黑暗里她是如鱼得水,而别人过不了几分钟就晕头转向,想要“重见光明”。安娜十分重视电话友谊。她也会在这个房间和皮特做爱,虽然他们经常会把身体弄得青一块紫一块。“他的胳膊是自己跌倒弄断的,并不是在我的房间。”安娜笑着说。
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摇摆
安娜也学会了取舍和放弃。几年前,皮特向她求婚了,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筹划婚礼,不过第一次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取消了仪式,撤回了对客人的邀请,因为林赛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撑着去参加一场宴会。第二次,安娜和皮特在一个黑暗的教堂里结婚了。虽然这对夫妇也很想要孩子,但是他们要怎样才能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呢?在一个灯火通明的手术室吗?他们喜欢旅游,但是每年只能进行一两次郊游,而且是在帐篷里面,在一个全黑、密不透光的睡袋里蜷缩着。
安娜也想为皮特提供更多东西,给予他更多自由。她鼓励皮特一个人旅游,自己拍照。不过,她也知道,当皮特真的走了,当他们不在一起吃晚饭,在深夜他不再敲她的房门或在黑暗之中和她一起玩游戏,而等他回来了,他会给她讲述他的一天,告诉她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街上的路人会盯着他的手机瞧,因为它实在是个“老古董”了,比如那些手臂上戴着高科技仪器的竞走者,以及社会上发生的一切。有时候,她晚上会自己坐在客厅,背对着电视机,通过镜子的反射来收看一些政治节目。她想知道,她以前生活的世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偶尔她也会回忆以前在部委任职的峥嵘岁月。
然而,这段峥嵘岁月早已被她抛在身外。安娜从未想过她还能有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的一天,她并未沉浸于过去已经流逝的那段时光,而是更喜欢研究现在她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将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到底是一种什么疾病。安娜用理性、客观的眼光看待她身上出现的症状试图找出根源。她搜集各种研究资料,与自助小组的成员通电话,试图与其他病友建立联系。她可以肯定,自己所患的是一种生理,而非心理疾病,即便这种灼烧感并不会在她的皮肤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她认为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让一位心理分析家来解剖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这些年来,在朋友们的建议下,安娜几乎尝试了所有的物理治疗方法。比如针灸疗法、灵气疗法、催眠疗法、运动机能学、冥想和坚果食谱等。然而,没有一种方法奏效。
现在,她的日常生活可以分为几个阶段,在满怀希望到旧病复发的挫败感之间起起伏伏。安娜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让自己不要怀抱太高期望。有时候她的状态如此糟糕,她会好几个月都蜷缩在她的黑暗卧室里。有时候,她会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候在外面短时间散步,这时她会带上一个测光仪,看她的皮肤能承受多少阳光而不会产生疼痛。现在,她感觉相当不错,服用的组胺以及很多β胡萝卜素起到了效果。安娜现在能忍受较弱的晨曦或者暮光。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安娜也出来活动了,她的测光仪所显示的光圈值是f/22,过一会到了f/32,这对于她来说就有些多了。
前不久,林赛在散步途中看到了一架飞机。这架飞机直接掠过她的头顶,驶向天空,它的机尾在夕阳的余光下闪烁着金色和橘色的光芒。就在那一刻,安娜想,如果她现在能坐在这座飞机里该有多么美好,她在空中会多么自由。不过,她也只能想想而已,不一会儿她就回到了自己的“黑暗城堡”,飞快地关上了大门。
[译自德国《明镜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