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贤
中国与俄罗斯的正式交往,可以追溯到17世纪初,而上海与俄国的关系,始自1860年。156年前,俄国驻沪“编外领事馆”宣告成立。13年后,俄皇亚历山大二世之子阿列西士抵沪游览,1873年遂被称为“沪俄官方关系元年”。在上海,俄罗斯文化的深厚积淀,不经意间随处可见可感。这个城市曾是众多背井离乡俄罗斯人的新家园。
对中俄人文因缘“意外归来”的赞叹
命运多舛的普希金纪念碑,高耸入云的中苏友好大厦,多次开、闭的俄国驻沪总领事馆,正章的高档洗染,老大昌的俄式糕点,百多年居住在霞飞路(今淮海路)的俄国侨民,一个个故事,在我脑海里刻下一道道印痕。
有位学者用对比手法,对旅沪外侨的职业进行研究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英侨长于商业,美侨长于教育,俄侨长于艺术。百多年来,俄侨从事的职业涵盖社会活动的方方面面:工业、商业、服务业、医疗卫生业、建筑业等。他们与别的外侨不同,人多,有文化,融入当地社会的能力强,为上海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宝贵贡献。然而,“俄侨长于艺术”这个结论,还是颇为恰如其分的。俄侨大多受过良好教育,不少人在音乐、舞蹈、绘画等领域,本来就有专长,即使没有很多艺术细胞的人,稍经点拨,很快也能适应某一艺术行当的工作。
见证中俄关系史上重大历史性事件
上海在中俄交往史上,占有独特的一席之地。沪俄关系是中俄关系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俄友谊和人文交流源远流长,上海是这一友谊的发展,特别是中俄间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者。俄国十月革命胜利3年后,苏维埃政权就派马林等人到上海,与中国革命者商谈成立中国共产党事宜。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始在上海举行。会议由马林主持,后因形势紧张,改到浙江南湖举行。代表们的路费、食宿费全由苏俄方面提供。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就在上海石库门。又两年过后,孙中山先生在上海与苏联代表越飞签署《孙文越飞宣言》,他领导下的国民党因而得到某种革新。1957年4月22日,访华的苏联国家元首伏罗希洛夫到上海参观访问,刘少奇委员长和宋庆龄副委员长亲自到机场迎接。次日,我国各大报头版头条刊登了欢迎盛况的报道,并冠以“申城万人空巷迎伏老”的大标题。1989年2月4日,邓小平在上海会见来访的苏联外长谢瓦尔德纳泽时,提出中苏要“结束过去,开辟未来”的重要主张。1996年4月26日,俄罗斯首任总统叶利钦访问上海,与沪各界人士见面时,强调俄中两国是一个“联合体”、“共同体”。15年前,中俄两国领导人共同倡导的,第一个以中国城市上海冠名的重要国际组织——上海合作组织,在上海市正式成立。2006年6月14日,普京总统访问上海时,盛赞中国和上海在建设和改革开放中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上述重大歷史事件发生在上海,不是偶然的,这表明上海在中俄关系中的份量所在,反过来又有力地推动上海与俄罗斯关系的进一步发展。
中俄文化的相互融合
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中国情结,对广大读者来说,也许并不陌生,但上海学者辜鸿铭1906年通过俄罗斯驻上海总领事布罗江斯基向列夫·托尔斯泰赠其名著《尊王篇》,托翁则给他回了一封令人动容的长信这一轶事,恐怕还鲜为人知。1986年5月17日,我陪一位领导人参观列夫·托尔斯泰博物馆时,看到了1906年9月13日这封信的手稿。托翁在信中写道:拜读了孔子和孟子一些书籍。中国人秉承儒家、道家和佛家的宗教而活于世,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其战胜。这位大文豪还将自己对中国的研究成果结集出版,并把书名定为《致中国人的一封信——中国智慧》。令人称奇的是,刊登这封信汉译文的上海《东方》杂志,竟与托翁这封信手稿陈列在一起。该馆还展出托翁在英文版《道德经》两张页面上手书的俄译文。以上轶事是中俄两种文化相融的明证。我国领导人告别时,博物馆馆长郑重地对他说,这位俄罗斯文学巨匠“晚年有个访华计划,可惜因故未能成行”。所幸的是,110年过后,托翁一位孙子来华访问,才圆了祖父这个百年遗梦。
在鲁迅上海住所的藏书中,关于列夫·托尔斯泰的书籍就有十多种,在其著作、书信中,谈到这位俄罗斯大作家的地方有近百处。在鲁迅心目中,托翁属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那类高人。1928年他在上海编辑《奔流》时,就特意编辑了《托尔斯泰百年纪念增刊》。对托氏那著名的“无抵抗主义”(通译,又译“不抵抗主义”),鲁迅的“二重反应”堪称一绝。他不仅称这位大文豪为“旧轨道的破坏者”,而且还将思维往前推进,说托翁“不单是破坏,而且是扫除,是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另一方面,对托氏这一主张,鲁迅也并非盲目推崇,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它“旧性荡涤未尽,所以同情农民但并不主张阶级性斗争”,并坦言自己也带着旧营垒的包袱和重担。
列夫·托尔斯泰对中国也怀有一种大爱。他所读过的中国经典达30多种。他将《论语》《中庸》译成英文、德文向西方推介,甚至向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介绍过孔子学说。当托翁被问及世界上哪些伟人对他的影响最大时,他答称,孔子、墨子的影响“很大”,老子的影响“巨大”。
苏联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与上海的缘分,也值得好好写一写。1959年秋,她随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来华巡演。大师在上海的演出,成为申城一个盛大节日。她当时已年届半百,只能跳《天鹅湖》《吉赛尔》等经典剧目的片断,尽管这样,仍受到上海观众们如痴如醉般热烈欢迎。曾有诗赞云:芭仙旋若陀螺,轻如雀羽。25年过后,乌兰诺娃在我国驻苏联大使馆做客时,向李则望大使兴奋地回忆起四分之一世纪前在华演出的盛况。她说,曾到过上百个外国城市,而在北京、上海的演出,让她最感荣幸与激动。她自豪地说,从小就听母亲讲那遥远中国的故事,可见,自己的中国情结始于儿时。这位大师还告诉大使,在她的倡议下,大剧院做出这样一条硬性规定:芭蕾舞剧团出国巡演时,演员们的活动空间只有两处——剧场和旅馆。后来,这条规定在大剧院一位独舞演员的谈话中,得到了证实。她淡淡地对我说,在6个夏天演出季中,自己随芭蕾舞团出国巡演,到过四五十个城市。您不是问演员们是否上街购物、游览吗?从来没有过,真的,一次也没有!
我本人有幸见过乌兰诺娃大师一次,在大使身旁听她讲那些绵绵细语,感到平淡中出神奇,悟到苏联芭蕾是这样炼成的。乌兰诺娃生前不同意为她立半身铜像。苏联政府为她举行的大型告别演出晚会,竟成了“几乎没有主角”的演出,她只看了几个节目就悄悄离去。
苏联芭蕾女神乌兰诺娃终生未嫁,以89岁高龄辞世。记得她在“跃动的心灵和心灵的跃动”一文中写道:“芭蕾是我的生命。我为芭蕾生,亦为芭蕾死。”
长期居住在上海的一些大文学家,都受益于俄罗斯文学细无声的滋养。在鲁迅的《狂人日记》里,可以见到果戈里《狂人日记》的影子。巴金素有“中国的屠格涅夫”之誉。茅盾坦言,他在创作长篇小说《子夜》时,“尤其得益于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在上海成长的大翻译家戈宝权、梅益和薛范所译的俄罗斯作品,如普希金的诗作、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被许多人称为“地地道道的中国作品”。我国前外长李肇星曾给我讲过这样一段趣闻。有一次,他访问俄罗斯时,俄外长拉夫罗夫在俄外交别墅花园设晚宴款待。说着说着,这位外长突然站了起来,环视花园四周,仰望一下星空的月亮后,用深沉的低音郑重宣布:“现在请俄罗斯歌唱家演唱一首著名的中国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欢迎李部长欣赏!”大家一听,顿了一两秒钟后才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一首苏联名曲,到了俄外长嘴里,却变成了一首“著名的中国民歌”!
苏军红旗歌舞团多次在沪演出,盛况空前。演员们与上海工农商学兵的交流情景感人至深。每当歌唱家们用中文演唱中国歌曲时,听众们总是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我在莫斯科工作时,就多次感受過苏军红旗歌舞团演出的特殊魅力。每当中国国庆来临,苏联对外友协总要举行音乐会以示庆祝。这个歌舞团的成员是音乐会的“常客”。《我是一个兵》《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是两个常唱常新的保留节目。苏军艺术家们用中文充满激情演唱这两首中国革命歌曲时,我总是听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前苏联驻华大使罗高寿有一次告诉我,《义勇军进行曲》1935年写出后,由旅沪俄侨夏亚夫配器。这首不朽音乐作品如此大气磅礴、气吞山河,这位俄罗斯音乐家可谓功不可没。夏亚夫还创作了一部名为《孟姜女》的歌舞剧。1946年春应宋庆龄之邀,夏亚夫率剧团在上海兰心大戏院演出此剧,为中国福利基金会募集善款,宋庆龄、宋美龄两姐妹出席观看演出。一位俄罗斯音乐家,用音符来诠释一个中国古老神话,这种创新很值得称赞!
1984年春,上海女高音歌唱家胡晓平访问苏联期间,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演出厅(俄音乐演出最高殿堂),用俄文演唱了《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叶甫根尼·奥涅金》两部俄罗斯经典歌剧的选曲,得到了一阵阵如潮般掌声。演出结束后,这位上海女歌唱家被热情的听众团团围住,“美妙绝伦”、“不可思议”、“唱得比俄罗斯演员还好”等赞誉声此起彼伏,让我这个译员忙得不可开交,顾此失彼。胡晓平激动地对这些异国知音说,柴可夫斯基所写的那些歌剧堪称绝品,一直在照亮着她自己的学艺、演艺生涯。
胡晓平演出后不久,苏联作曲家西杰利尼科夫的“奇异畅想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又在该演出厅与听众见面。还在演出前半年,这位作曲家就对我说,上海歌唱家周小燕一次访苏时,向苏联音乐家们介绍了杜甫这部伟大作品。他感动于诗作的人道主义情怀和社会主义萌芽的内核,便产生了创作的强烈冲动。
上海一直珍藏着对俄罗斯的美好记忆,并努力在不同时期为两国关系发展发挥积极的作用。历史照进未来,未来更加辉煌。上海依托与俄罗斯的深厚渊源,以其喷涌的经济活力和兼收并蓄的人文情怀,为深化中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发挥自己的独特作用,不断续写出新的灿烂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