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慧鹏
一
作为警察的每一天,吴奇都是痛苦的。
而讽刺的是,周围人却以他这个身份为荣,作为吴奇的女朋友,周莉尤甚。
正由此,吴奇百分之百地确定,如果他失掉这层身份,那么他和周莉之间所谓的爱情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刻,吴奇盯着周莉,隆冬初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周莉白净的脸上,她一脸温柔,微微上翘的嘴角是温柔的,淡淡的眉梢是温柔的,长长的睫毛是温柔的,就连耳廓上的茸毛都是温柔的。她专注地盯着前方,双手抱紧方向盘,驾车行驶在颠簸的泥路上。而吴奇的视线一刻都不愿意从周莉的身上移开,生怕一个不留神周莉便会消失了似的。
“路不好走,慢点儿开,我不着急。”
“不要紧,我有保护神。”周莉语气笃定。
吴奇的视线移到驾驶台上,正中的凹槽上摆放着一个卡通警察的人偶摆件。人偶仿照吴奇相貌制作,穿着蓝色的制式衬衫,左手戒备,右手摁在腰间的枪上,脚底板上装了一根弹簧,随着汽车的颠簸,小人儿左右摇摆着。这就是周莉的保护神,吴奇完全能够感觉到,周莉对他的爱是活在想象里的,至少自己并没有如这保护神般英气逼人。
“吴奇,我是你的‘脑残粉。”
又是这句话!周莉每次说这句话都会令吴奇内心一颤,这种信誓旦旦的语气里有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吴奇把目光收回来,埋得很低,他怕被窥到自己的心虚。他明白,就他目前的外在形象和实际表现来说,还不值得周莉不顾一切去爱他。
“你跟我的梦中情人就一点差别,一丁点儿。”周莉补充道。
吴奇知道周莉说的是哪点差别,而这点差别偏偏是自己无法改善的。
“你要会开车就完美了!”
吴奇盯着人偶摆件,嘴角牵动,勉强笑着。
“其实学开车很容易的,只要慢点儿就行,你要不要试试?”周莉的声音也如三月的春风。
“汽车就是个工具,不一定人人都要学会操纵它。”吴奇佯装不屑道。
“可警察不应该都会开的吗?你们负责审办别人的驾照,负责开着警车追捕犯罪分子,不会开车怎么行?警校里不是还有驾驶课……”周莉并不死心。
吴奇打断了周莉的话,稍稍不耐烦地说:“我们能换个话题吗?你每次都能迂回到这件事上来。”
“那是因为我觉得不正常,你居然……”周莉欲言又止。
吴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什么不正常?警察就一定要是全能的吗?这就是一份工作,没必要人人都得十项全能吧?”
“亲爱的,你只是把它当一份工作吗?”
吴奇一怔,连忙解释:“当然不全是……而且就算我把它当工作,别人也不会这么想。在他们眼里,警察不是一份工作,而是惩恶扬善。你也一样,护士也不是一份工作,而是救死扶伤。”
“所以呢?”周莉等着吴奇的结论,吴奇没有答话。周莉又重复一遍,“所以你要练车吗?”
吴奇艰难地摇摇头。他不敢直视周莉的眼睛,那深邃的目光里满含柔情,那缕柔情不断地拨弄着他的心弦。几乎忍不住要敞开心扉,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随时可能暴露出来,这让他感到恐慌。
绝对不可以让周莉知道,他不是不会开车,而是不能开车!每当他坐上主驾驶的位子,他就会从右后视镜里看到一张孩子的脸,脏兮兮的脸,黑黑的鼻头,带着坏笑的右脸颊上浮着一个浅浅的酒窝,轻蔑的眼神冷冷地与吴奇对视着。转瞬间,那张脸又变得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男孩喉结滚动,发出咯咯的声音。
一想到这里,吴奇不自觉地就会看向右后视镜,虽然副驾驶的位置上并不能从倒车镜里看到什么,但他还是内心战栗,脸色都变了。过往的那些惨祸一幕幕涌进脑海,让他心神难宁。
吴奇不知道,这个秘密,还能藏多久。
二
右后视镜里那张孩子的脸,仿佛具有魔力一般,直接导致吴奇驾车连发三起事故。
第一起事故时,他开车去消防大队送一份文件,行驶在单向五车道的金水路上。他下意识地看向右后视镜,居然看到了一张孩子的脸,就在他惊慌失措间,右侧车道突然逼过来一辆车,他下意识地往左打方向,一下子撞在左侧车道正常行驶的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上,车子撞上去之后被迅速弹了回来。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灵魂脱壳的感觉。
之后交警来处理事故,帕萨特前保险杠被剐蹭,车主要五百块钱。他当时只是一名协警,一个月才六百五十块钱的工资。交警要他给个处理意见,他只好跟分管的副所长联系,副所长过来赔罪,好说歹说赔了人家二百块钱。
惊魂未定的他回到所里,副所长对他冷嘲热讽:“不会开车,不会骑自行车去送文件?”
第二起是在第二天的上午,吴奇开车到青年路的一个小营业点充话费,他靠边停车的时候打了右转向灯,还特意看了一下右后视镜。当然,那个小男孩依旧在镜子里。吴奇不以为意,冲镜子里的男孩眨巴眨巴眼睛,之后拉住左侧车门的内拉手一把推开车门。
只听得一阵急刹,一辆电动自行车歪歪斜斜开到了马路中间,摔倒在地,后座上的女孩号啕大哭,骑车的女人抱起孩子就冲了过来。吴奇一阵头皮发麻,不敢给副所长说,偷偷给同事打电话让来救场。幸好女人没有直接撞到门上,而是在紧急避让中摔倒。到医院给孩子拍X光做CT,处理了擦伤,最后又买了点儿营养品,前一天沒有赔的那五百块钱终究是没跑,全部搭了进去。
吴奇不自觉地想到右后视镜里那个小男孩,内心居然有了恐惧之感。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控制着自己的意志吗?吴奇有了一些怀疑。
第三起事故发生在第二起事故的当晚,这起事故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和额头上永久的伤疤。从此小男孩的形象深种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开着一辆警用面包车和同事一起去巡逻。副所长下了死任务,摸不到盗窃案件的线索不能回家,白天休息也要在所里驻勤。为了摸线索,他专门挑一些老旧小区附近的小道走,那些小道连个路灯都没有,他调的远光灯,照得整个巷子里透亮。
远处一辆面包车突然启动,同事提醒他追,他一脚油门把车速飙了起来,追到巷子口,斜刺里窜出一辆自行车,黑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人骑车还载着另外一个人。眼前巨大的障碍像一张网把吴奇包裹,眼看要撞上,他打死方向盘向左转出去,右脚一脚刹车跟着踩上,车子来了一个华丽的漂移,单侧的轮子直接立了起来,顿时天旋地转,吴奇的腹部重重挤压在方向盘上,头部栽在车前窗上。面包车左侧车身着地,擦着地面滑出去,撞在加油站门口的一根柱子上,又翻滚了一下,底朝天再次侧滑出去老远。
吴奇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恍惚间全是小男孩的影子,无数张挂着坏笑的孩童的脸,无数可怜兮兮的眼神正盯着他。他抗拒着挣扎着醒过来,艰难地从前窗爬出去,绕到车后头将同事从后窗拽了出来,他拿出电话给副所长报告时,才发现自己手上头上全是血。
吴奇从医院出来后,在修理厂看到那辆几乎已经揉成废铁的警车,四面的玻璃全部碎掉了,车顶车身大面积凹陷,左侧的条梁反倒往前凸着。车上唯一完好无损的,居然是那面右后视镜。
吴奇并不相信灵异之事,但他确定他的内心已经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这种暗示会不停干扰他,如果他还要坚持开车,必然会酿成更大的事故。当然,他也想过去看看心理医生,可一旦吐露真相,他还配做个警察吗?他没有勇气面对医生,更没有勇气面对那张男孩的脸。
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三
到派出所门口,周莉调了头,让吴奇下了车,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吴奇则目送着汽车消失在视线里,才走进单位。他正式参加工作已经有两年时间,一入警就分到了这个偏远的农村派出所,平时压根儿没机会接触合适的女孩子。在县直单位的青年联谊会上,吴奇结识了周莉,两人就立刻开始演绎起他们的爱情故事。
一开始,周莉就对吴奇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痴迷,一句“脑残粉”的表白使心虚的吴奇不得不积极回应她。这种如胶似漆的恋人关系来得太快太猛烈,常常会令吴奇感到恍惚甚至焦虑。万一周莉发现我不是她想象中那样的呢?吴奇暗自发誓要做一个周莉心目中那样的警察来回报她的迷恋,可偏偏他连车都不能碰!
当然,最不能忍受一个警察还不会开车的,并不是周莉,而是所长张禹。吴奇一走进派出所的值班室,张禹就从自己的腰间摸出车钥匙丢给他。
“白天的警我替你接,你跟小耿赶紧练车去。”
张禹又拍拍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协警耿新,安排道:“去!你把吴奇带白河滩上,看着点儿,别让他往河里头开。”
“所长……我不能开车。”吴奇心虚地说。
张禹丝毫没有考虑吴奇的话,拍拍吴奇的肩膀道:“兄弟,当哥的教你一句话,作为一名警察,没有不能,只有不敢。去吧!”
耿新把车停在河滩上,吴奇下了车,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大片光洁的沙土地,沙子泛着金光,平整如镜。河滩一边是滚滚东流的白河,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滩涂,白鸥在丰茂的草丛里头惊起,飞掠过他们的头顶。
“你在这地方练车,闭着眼开都不用怕。”
“这地方真美!”吴奇压根儿没接耿新的话。
“前些年那才叫美!这白河上还有渔船,常年有船民打鱼,那时候的沙滩上比现在要大几倍,河边上也没有现在这么深的河沿,沙滩边上还有贝壳、螃蟹,爬树掏鸟蛋能掏一堆。在这沙地里头挖个坑,红薯、花生、土豆、鸟蛋都往里头扔,上头用树枝生上火,一会儿就都熟了。”
“现在不行了吗?这不是还有船吗?”
“那不是捕鱼的,是抽沙的。你看看西边,他们抽沙船把沙滩都抽没了,现在都抽着庄稼地呢!咱这不是海滩,纯沙子,咱这是沙土地,说白了,就是土地含沙量大些。他们把沙土抽进去,河水一洗,沙子留下了,土到河里头去了。你看看现在这河水浑浊的。”
“谁家的庄稼地?没人管管吗?”
“管啥,种庄稼又不值钱。政府倒是也管,你看现在环境好点儿了,鸟不又飞回来了?但政府也没有管死,开发商建房得用沙,谁不知道挣钱啊!”
吴奇有点儿失落,又问耿新:“这地方还有什么好玩的吗?”
“你不学车啊?”
“你傻啊,我要学会了,还用得着你啥啊?”
“这是所长给我的任务啊!”耿新神色郑重。
“你一个协警,还轮不到你操我的心,有啥问题所长也批评不到你头上。”
“成!那咱们就躺车上听歌吧,隔着车窗,太阳晒身上暖和着呢!”
“行!你把车头调过去,对着那边有飞鸟的地儿,不到饭点别叫醒我。”
吴奇很快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对于耿新的话,他并没当回事。拿着鸡毛当令箭,幼稚!
车里播的是女生翻唱的流行歌曲,柔美的嗓音悠扬地在车厢里飘荡,像清风拂过吴奇的耳膜,他心潮澎湃,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想当初自己在警校驾驶科目考试时,百米加减挡、直角拐弯、单边桥行驶、双边桥行驶、S弯道、圆饼路,哪一项不是满分过关?大学没毕业就已经拿到了驾照,干协警那会儿就已经飞车追人了,这会儿做了警察,反倒被领导指派个协警来教自己开车,这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四
吴奇又一次走进了梦里。
这一次,他在室內。其实梦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室内。他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把他逼进眼前的环境里,他的四周一片黝黑,空间如同是虚无的,周围静寂到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他的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盘旋的木楼梯,每踏一级,便会发出一声巨响,颤巍巍的木板传递给脚尖的作用力,令他担心身后的楼梯随时会碎成木渣。
吴奇继续上行,黝黑逐渐被幽暗所替代,他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楼梯的样子了。盘旋的楼梯围着一根通天的铁柱,他在柱身看到一个阿拉伯数字“3”,在数字“3”正对着的方向,他望向右侧,居然看到一个小平台,小平台上有两扇门相对而立。他对着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继续往上走。
随着不断上行,吴奇发现了更多的线索:铁柱上的阿拉伯数字是楼层数,每一层都会有一个类似于声控装置的控制器,控制着头顶的光源,每上来一层,脚下一层的光就会消失。每一层都有个平台,对着两扇门。每一层左手边的门辨识度很高,有的贴着倒着的福字,有的贴着对联,有的贴满了小广告,而右手边的门似乎一直都是同一个样子,门上干干净净,开着一条小缝,露出一道白光,不断引诱着吴奇进去看看。
吴奇克制着一探究竟的欲望,不断往上走,五层、六层、七层,没有到楼顶!八楼、九楼,这已经违反了七层以上要安装电梯的建筑规定了,顶楼居然还没有出现。往上或往下,都是无尽的黑暗。吴奇一口气跑过几个楼层,十三、十四、十五层,他有些绝望,无尽头的楼梯,上上不到头,下下不到头?他想给梦中这个环境设定出一个楼顶,但似乎失败了。
最终,无奈的吴奇拉开了右手边那扇虚掩的房门,屋里是漆黑的又是昏暗的,看不清又好像看得清。他看到一张老旧笨重的木桌,木桌上蹲着一只黑猫,黑猫的眼睛发着绿色的幽光,接着他又看到了一只不锈钢的匣子,匣子就放在地上,泛着冷光。匣子上方没有盖子,表面覆了一张白布,白布上显出人形的轮廓。
他凝视着那个轮廓,已经意识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他想要确定白布下面的秘密,但他并不敢去翻开白布,于是便有了一阵风,那是一阵凉风,提醒他这是在夏夜。凉风拂过,他的脊背发凉,白布一角被风掀开,底下是一双年幼的孩童的脚。他知道这双脚属于谁!他顾不得转身,倒着退出房门,黑猫“喵”的一声,打破了所有的宁静,他惊惧地沿着楼梯往上跑,脚下的台阶不断跌入深渊。
十六、十七、十八,当他冲到这个敏感的楼层时,突然头顶天光大亮,那是一个两尺见方的小窗口,白色的强光直射下来,他松了一口气。
等等!那小窗口探出个小脑袋,是那张脸!小孩的脸!带着轻蔑的微笑的小孩的脸!他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脚下的木板哗啦下坠,他迅速收回脚不顾一切往上冲。
这时,小窗口探出另一个脑袋,那是周莉的。周莉的胳膊搭在小男孩的肩上,冷冷地盯着吴奇,满脸失望之色。
万念俱灰的吴奇,瞬间跌入无尽的黑暗,然后终于醒来了。而醒来的时候,却犹如还在梦里一般。夜幕已经降临,还好不远处有火光,耿新哼着歌,烤土豆的香味混着泥土的芬芳飘了过来。
吴奇吃力地坐起来,犹如被鬼上身一般无精打采。他挣扎着甩脱梦魇对大脑的干扰,两手轻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舌头不停抿着干涩的口唇,直到彻底适应了现实的环境后,他才推开车门,摇摇晃晃走向了火光。
五
值班的夜晚,吴奇几乎一夜未眠。
他斜倚在值班室的床头上,盯着挂在墙上的藏蓝色制服,心里起伏不定。
曾经他迫切渴望警察这种身份,在警校穿上这套制服开始就盼着能够到退休才脱下。直到他真正成为一名警察,他才明白,这一身藏蓝赐予他的,不仅仅是个身份。如果没有这身制服,他便不需要背负这份职业道德和正义感,也就不会有负罪感,更加不会为自己的某些行为感到愧疚,终日梦魇缠身。墙上那套光鲜的制服,熨烫得四平八整,銀色的肩章领花铭牌泛着冷光,威严肃穆庄重,却像是裹在自己身上的枷锁,教自己将责任一肩挑起,甩脱不得。
挨到窗口的猎户座移到了天中的位置,吴奇终于有了点儿昏昏欲睡的感觉,但没等他睡熟,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惊醒,他惺忪着睡眼,摸索着抓起了电话。
“滩头所,我‘110啊,有人在榆树李村发现一个流浪女,精神好像有点儿不正常。”
吴奇犹如屁股上被扎了大号针头,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利索地摘下墙上的衣服套上,叫上耿新出门。
张禹晨练回来,正在准备民警们的早餐。他围着围裙,站在厨房的油锅前头,一股脑儿地将案板上轧好的面坯扔进油锅,面坯入锅发出嗞嗞啦啦的响声,跟着油花四溅。他拿起锅盖挡在胸前,右手操起一尺来长的筷子,连三赶四地翻着油锅里的油条,他旁边的篦子里头的油条已经堆成了小山。他用围裙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叫住正要出门的吴奇,问明了情况。
“精神不正常?咱又不是医生,让咱们去几个意思?指挥中心就是瞎指挥,是警情不是警情都扔给咱们。”张禹夹了根控好油的油条递给吴奇,又说,“先吃饭,马上该交接班了,这个警让下个班去出。别慌,人又不会跑了。”
张禹话语里的漠视和推脱,令吴奇的心紧紧揪在了一起。听起来是温言软语,却像软刀子一般,戳着他敏感的神经。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改变和全力躲避的,不正是这种不负责任的处事态度吗?在你,是无所谓,对他人来说,却是十万火急。急他人之所急,和职责无关,那是他在心里对后视镜里那个男孩的承诺。他坚持道:“还不到八点,是我的警,我先去看看吧。”
“也成,去看看情况,没啥事通知民政所去。注意工作方法,跟群众打交道客气点儿,别跟人发生冲突。”张禹叮嘱道,“带几根油条路上吃,等你回来,指不定什么时候了。”
警车一开到村口,早就有知情的群众凑了上来,村里头有头脸的人上前提供着信息,其他人或端着碗或抱着臂站后头围观着。那名流浪女就住在李满仓家里,提到李满仓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李满仓又捅娄子了!
吴奇和耿新一对视,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他们不止和李满仓打过一次交道了,这个榆树李村唯一的五保户,这些年来可谓是把榆树李村搅和得四邻不安、民怨沸腾。李满仓当过兵,上过前线,负过伤,算是个英雄,但退伍后就不一样了,年轻的时候扒火车皮,被抓去判了十多年的刑,又因为贩卖儿童“二进宫”住了多年。几个耽搁,等李满仓回归社会的时候,他的老娘都去世了,没着没落的他只有退伍时盖的几间破房,连个媳妇都没有混上。
终日无所事事的李满仓从村东头转到村西头,偷听着家长里短的闲话,惦记着哪家钻在麦秸垛里下蛋的老母鸡,操心着哪家摊晒在小学操场上的玉米,成了处处招人嫌的人。
大多数村民并不跟他计较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就算整急眼扭送到派出所,碍于年龄和被盗物品的价值,所里顶多也就是批评教育一下了事。
吴奇就常常做李满仓的教育工作,批评时声色俱厉,说话极为难听,但李满仓站一边干笑着,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反倒把吴奇气得半死。
警车停在李满仓家门口,吴奇在院里见到了那名流浪女。她五十岁上下,一头杂乱的头发,黑色的高领毛衣外头套着灰色的西装上衣。西装的款式是上个世纪流行的那种,领口很大,双排扣。裤子则是军绿色的,老式军装那种,有些发白破旧。她的半个身子躲在李满仓身后,像被扯住了尾巴的仓鼠,一脸惊惧,浑身哆嗦着。
吴奇紧紧盯住流浪女,盘问道:“叫什么名字?”
流浪女露出半个脑袋摇了摇。
“家在哪儿?”
流浪女依旧摇摇头。
“和他什么关系?”吴奇指着李满仓问,李满仓依旧令人憎恶地干笑着。
流浪女也跟着傻笑不说话。
看热闹的人把李满仓家的院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对着流浪女和李满仓指指点点的,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
吴奇环顾四周,高声问:“谁是报警人?”
“我!”人群中一个瘦小个头儿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子越众而出,正是报警人李长顺。
“怎么回事?”
“警官,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到我叔家串门,发现这女的赖我叔家里不走,我看她精神有问题,就报警了。”李长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仿佛受了偌大的委屈一样。
“精神有问题,派出所又不是精神病院,你想让派出所给你解决啥问题?”吴奇话一脱口,立刻引起人群的一阵哄笑,李长顺的脸青一块白一块的,答不上话来。
不对!细想李长顺的话,这里头意有所指啊!赖着不走的,赶走不就是了?吴奇盯着李满仓的反应,从来不害臊的人,此刻居然脸颊绯红。李长顺这是捉奸在床,人赃并获?怪不得这警报得蹊跷。吴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扯起流浪女的胳膊拉到门外,单刀直入:“你和他睡过没?”
女人脸一红,头低了下去。
欺负精神不大正常的流浪女,这已经不是偷鸡摸狗占点儿小便宜那么简单了!吴奇怒火攻心,拳头紧攥,冲进院子里头咆哮:“李满仓,你老不要脸!”
李满仓依旧干笑着,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转向门口的女人,女人立刻怯懦地低下了头。
在吴奇的眼皮底下玩这种把戏,是对他最直接的挑衅。
“耿新,把他们带回所里!”吴奇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事情闹大。
耿新二话不说,上跨一步扭住李满仓的胳膊,李长顺忙不迭上前拦住,拽住李满仓不让走。“哎哎,让你们把这女的带走,凭啥抓我叔?”
“凭他犯了强奸罪!我看谁敢阻拦!”吴奇铆足了劲儿准备开战。
“咦,你厉害个啥子啊!我看谁敢把我叔弄走。这是国家的功臣,打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英雄!看看他,都七十多了,高血压、冠心病,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个派出所也赔不起!”李长顺也来了劲儿,他常年在城里头干杂活,入冬才回来,还没有领教过吴奇和耿新的厲害。
“李长顺,你蹦跶啥?信不信叫俺爹把你家的低保扣了?”
耿新一招奏效,李长顺立刻不再闹腾。
六
张禹站在二楼办公室窗前,看着吴奇把李满仓带下了车,心里头也嘀咕,明知道李满仓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要沾惹这种人。再看到那个疑似精神病人的流浪女下车,一边跟着耿新慢慢腾腾地往前走,一边偷瞄着吴奇身后的李满仓。
眼前的一切令张禹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看法。吴奇是个好苗子,但是得培养。不会开车是次要的,主要在于处理问题时莽撞冲动,遇到困难又变得畏首畏尾。工作起来还有些心不在焉,和同事们像是刻意保持着距离。张禹有心锻炼吴奇,给值班室打了电话,安排户籍警冯薇薇协助吴奇询问中年流浪妇女。
进了询问室,吴奇与李满仓隔着询问台相对而坐,两人打个照面,李满仓标志性的干笑又堆满面容。吴奇不禁心头火起,他不知道李满仓到底在笑什么,把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流浪妇女诱拐到自己家中,并且和其发生性关系,被抓住带到了派出所,不丢脸吗?居然还笑得出来,七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一点儿羞耻心都没有!
吴奇更多的是想到那个流浪女的事,她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啊!社会救助、法律援助、人心善念呢?为什么这些本该能够救助流浪女的手段统统失灵了,致使李满仓这种人得逞?
“为什么要这么做?”吴奇盯着李满仓的眼睛逼问。
“我是发善心,积德行善。”李满仓丝毫不畏惧吴奇的目光。
“发善心就要强奸她?”吴奇拍着询问台怒吼,声音狠狠地在空旷的房间里乱撞。
“哪有白吃白喝的?”李满仓反唇相讥,一点儿不甘示弱。
“你这种救法,还不如不救!”
“哼,我要不救,她早晚得饿死在路边!”
“饿死?但凡有点儿良知,就算没能力救,也该把她送回家。”吴奇完全不懂李满仓的逻辑。
“吴警官,你是开玩笑吗?送回家?往哪儿送,她家里如果要她,她会走丢吗?”
“那你也该送到救助站,而不是扣留在你家里!”吴奇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办法也许并不高明。
“你要这么说,我只能说你想问题还太简单了。”李满仓摊摊手,跷起二郎腿,一副看尽了人情冷暖的神情。这种冷漠让吴奇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腿放下去!”吴奇像是挑到了李满仓的毛病,“我是想得太简单,没有你老成世故,敢把一个比你小二十岁的女人骗到自个儿床上去!”
本以为这话能刺激到李满仓,谁知道他的脸不仅没发红,反倒还露出得意之色,吴奇恨不得上去抽他两个嘴巴子。
“随你怎么说,至少是我管吃管住,养活了她。”
吴奇跳起来,猛拍桌子道:“还狡辩!李大善人,你老人家发这么大慈悲,李长顺还报警干吗?”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他还不是担心我和这个女的成事了,将来轮不到他来继承我的宅子和存款?”
“我看他是大义灭亲!”
“啥大义灭亲,他报警就是想把这女的撵走!”
李满仓点明其中的利害关系,反倒令吴奇怒火中烧,明明是一个乘人之危的举动,偏偏要解释得那么冠冕堂皇,吴奇明知李长顺心存这种意图,但怎肯在嘴上对李满仓示弱?
“跟你成事?如果有人能看上你,你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个老光棍!”
吴奇这下戳到了李满仓的痛处,他脸颊绯红,再不言语。
冯薇薇那边的工作进展也并不顺利,流浪女一直回答“记不得了”,不仅无法证明李满仓的犯罪行为,就连流浪女的身份都无法落实。
从早上直到下午五点,工作毫无进展。吴奇这才意识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两块烫手的山芋。一个是七十多岁的李满仓,就算他在床上还像一头年轻的公牛,可谁也不敢保证他在派出所里头就能一直好好的。另一个就是这一问三不知的中年妇女,无名无姓无地址,如何安置?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张禹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要求吴奇把李满仓暂时放回家。吴奇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子,他不得不承认张禹早上的做法是最省心的一种解决办法,或许晚去一会儿,中年妇女就被赶走了。但一想到这儿,脑海里再次浮现了小男孩的脸,那轻蔑的眼神又一次洞穿了他的内心。
“我不走!警察同志不是道德高尚吗?我不是假仁假义吗?我倒要看看你们派出所怎么把她处理好!”李满仓推掉吴奇递过来的水,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等着一场好戏上演。
七
吴奇和耿新带着流浪女,在下午下班前赶到了乡民政所,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县里没有救助站。”民政所长平淡的话语却冷得像这数九寒天的气温。
吴奇表情僵硬,按照他的设想,按照权责划分,自己将流浪女移交给民政部门,民政部门接收后妥善安置即可。大家都是政府的职能部门,兄弟单位更应该互相帮助才对。可民政所长似乎对这件扶弱救孤的好事并不感冒,简单的一句话便将“冷硬横推”表现到了极致。这语气哪里像是兄弟单位的做派,这分明是上下级!
低人一等!吴奇已经好久没有遭遇这种耻辱了。他不禁想到当初做协警时候的情景,替正式民警开会、记笔录、叠方块被、抄学习笔记,眼睁睁看着自己记的笔录,却要签上正式民警的名字,自己办的案件,却不能发表任何意见。为什么要努力备考考上警察?还不是有了这身份,说话能有点儿力度,对方能够重视吗?为什么到如今,在处理事情的时候还是得像个孙子一样?
“没有救助站,不也得救助吗?”吴奇压抑着情绪问。
“没有救助站怎么救助?都是拿这么点儿工资干活,搁你家里养着她你愿意不?”民政所长挡在门口准备下班。
吴奇辩解道:“实际困难在这里摆着,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哪个没实际困难?”民政所长转身拿起桌底的台账,在吴奇面前扒拉着,手指一个个地指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说,“你看看这名单,这救助对象都是按指标来的啊,一个萝卜一个坑,全乡三万人口,哪个要吃低保,哪个要救济,这都是实名在册啊!你送的这人不清不楚的,让我们怎么救助她?”
“都是兄弟单位,您给想个办法吧。”吴奇软语相求。
“兄弟单位?老哥说句你不爱听的。你们警察想发善心,想揽活儿干,想要好名声,有困难找警察,你们干就干到底,别甩包袱给我们啊!连累我们,这是兄弟单位干的事情?”
吴奇无言以对,他这才意识到,经过这么几年的奋斗,即使自己成了正式警察——一名公务员,他和其他人之间,依旧无法平等对话。这不是身份的障碍,而是干的求人的活儿,不得不低声下气。对方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再多说,不过徒增羞辱。
“市里有救助站,你们带去试试,看看收不收?”
民政所长锁了门,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流浪女一眼。流浪女把头使劲往下低,他经过流浪女身边时脚步一顿,留下一句话:“没病没灾的,该回家回家,别搁这儿麻烦人家给人添堵。”
吴奇的脸就像一块烧红的炭,截然相反的是冰冷的目光,那目光盯着民政所长的车一溜烟离开了乡政府大院。
转瞬间,太阳已经斜沉了下去。街头的小商铺透出微光,巷子里头传出几声犬吠,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们背著书包一路小跑,下班的人骑得飞快,电动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着发出快要散架的声响。吴奇一行三人走在回派出所的路上,他回头看着跟在身后的女人,这个默不作声的女人,仿佛已经将命运全交给他握着,何去何从,没有半丝半毫意见。
“咱们把她送市里吧!”
“凭什么?”
“你也看到了,民政所是不会管她的。”
“那咱们就得腆着脸往前冲?”
“咱是警察。”
“你是!”
“好!我是!送到之后,我请你在市里头喝羊肉汤。那家巴记的高汤,好喝得很!”吴奇想起前一天在白河滩上说耿新当个协警别瞎操心的话,心里头有些愧疚。他故意慢下脚步,和耿新并肩而行。恍惚间,在昏黄的路灯下,吴奇仿佛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男孩穿着单薄的衣服,浑身瑟瑟发抖,脸上却荡漾着笑意。吴奇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男孩却已经消失不见,冷风里,他的心头突然涌上了一丝暖意,他拍拍耿新的肩膀,快速朝所里走去。
八
车子拐上高速路的时候,吴奇收到了周莉的短信息:说好一起看电影,怎么还没有消息?
为了避免打扰吴奇工作,周莉习惯于给吴奇发信息,吴奇忙了就回个信息,闲了就会回过去电话。吴奇打电话告诉周莉一天的遭遇,抱怨了几句,倒是周莉显得很善解人意,安慰道:“别因为别人的恶而放弃了自己的善,加油,路上小心!”
吴奇所在的县城距离市区需要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在几个郊县中最为偏远。一路上耿新开得飞快,吴奇的思绪也飘得飞快,过去工作时的情景浮上心头。调解邻里纠纷,破获盗窃电动车的案件,抓获潜逃多年的逃犯,在询问笔录、呈请立案报告书、撤网登记表上郑重签下“吴奇”这两个字……当个人意志渗透进每一次执法活动中,无论多么急难险重的任务,只要自己肯干,就再无拦阻。再想到周莉电话里的话,内心涌上来一阵激动,想到即将完成的善举,这或许就是别的职业所享受不到的成就感吧!
市救助站位于火车站南广场西侧。吴奇赶到市救助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吴奇留耿新在车上,他带着流浪女一溜小跑,心急火燎地穿过广场,冲进救助站,在一楼的接待室门口,正碰上两位将要出门的工作人员。两人手里拿着刚从袖子上摘下的红袖箍,一脸疲惫地看着吴奇。
“有什么事吗?”其中年轻的工作人员问。
吴奇直奔主题说:“我来送个人。”
“哪个县区的?”
“北流的。”
“有你们县民政局开的手续吗?”
吴奇一愣:“来得太匆忙……”
“没有手续怎么证明这是流浪乞讨人员?”对方说着就要往外走。
“两位当哥的,能不能通融通融?”吴奇又开始低声下气地求人。
年长的工作人员看出了吴奇眼中的为难,和年轻的商量说:“北流大老远跑过来了,不容易,先接收了吧!”
年轻人假装没有看到吴奇的目光,退回屋里,把流浪女让了进来。那是一间巴掌大的房间,放了一张米黄色的桌子,桌上漆皮掉落,露出大块大块的木头本色,桌子上只有一本卷了皮的笔记本和一支水笔,连张椅子都没有放。
年轻人站着问流浪女:“有身份证吗?”
流浪女摇摇头。
“名字呢?”
吴奇接住话头,替流浪女答道:“我问过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人立刻放下手里的笔,神情凛然,郑重地说:“那可就抱歉了,《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实施细则》第三条第一款规定,拒不提供个人身份信息的,不予救助。”
“这是‘拒不提供吗?她是不记得了!”吴奇感到无语,看似振振有词,实际不过是年轻人的主观认定。
“她既不傻又不疯,哪会不记得了?”
“她傻不傻你看不出来?”吴奇明知反驳对方也于事无补,但对方的说法太荒唐了。
“有精神病医学鉴定吗?”年轻人反问。
“你们不愿救助,就说到明处!何必刁难人,要这要那。”
“刁难?这不是我们刁难你,是你硬要为难我们!要我们违反规定收人!”
年轻人的话直接把吴奇说到词穷,吴奇攥紧了拳头,差点儿就挥舞出来了。年长的工作人员发现苗头不对,急忙上来劝说吴奇:“你看看外面大屏幕上的规定,确实是这样的,我们最多救助十天,这人身份不明,到期限让我们救助站怎么办?”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吴奇的热情被彻底浇灭。原来就算自己成了真正的警察,有了决策权,想要救助一个人,也并不是自己就能说了算的。
“你是警察,想要查明一个人的身份对你来说还不容易?”年轻人的话一下子戳住了要害。
“警察也不是万能的……”
“如果你们警察都办不到,还能指望我们怎么做!”年轻人步步紧逼。
吴奇神情黯然,慢慢地退出了接待室。他叹口气,平心而论,之前工作的侧重点在强奸案,对于救助,自己的基础工作确实做得还不够。他去看那流浪女,流浪女也正在偷偷观察他,与他的目光相接的瞬间便移开了,这让吴奇怀疑流浪女似乎隐瞒了什么。
“你再想想你的名字,平时别人都叫你什么,身份证、户口本、银行卡、公交卡……”吴奇试着启发流浪女,“你不能什么都忘记了啊!”
“刘芳。”流浪女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哼,你的名字真特别!”听到这个没有一点儿个性的名字,吴奇顿时心生绝望,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他没走多远,就听到接待室里年轻人发牢骚:“什么人都往咱们这里送!从早上忙到这会儿了,出去吃个晚饭还不消停!警察都是干啥吃的,逮住人就推给咱们!”
吴奇想要冲进去还击,想到接下来还得打交道,终是强忍住怒火,走出了救助站。
周莉的短信发来:人送到了吗?
吴奇没回短信,而是深吸一口气,重重吐了出去,内心的郁结之气却没有散去多少,他拍打着胸脯叹着气,心事重重地穿过广场。
到广场正中时,吴奇扭头看到不远的台阶处坐了一對母子,母亲把孩子揽在怀里头,轻轻拍打着,脚边放着一个泡面盒子,里面丢着一些硬币。
“那边就是救助站!”吴奇指着西边的小楼对那对母子说。
女人霍然色变,站起身来,朝吴奇吐着口水,骂着压根儿听不懂的家乡话。吴奇灰溜溜地带着流浪女上了车,吩咐耿新发动车走人。
“照我说,他们不收是他们的责任,咱把人扔这里,开上车就跑。”耿新低声出着主意。
“扔这里多得罪人啊,扔偏僻地方多好!”被骂得灰头土脸的吴奇没好气地说。
耿新嗅到空气里的火药味儿,发动着车,不再言语。
“走!回单位!”吴奇拉上车门那一刻,在昏黄的路灯的照射下,天空中悠悠飘下了小雪。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九
吴奇回到单位的时候,发现周莉就等在门口。
他一言不发地上了二楼,敲开了所长办公室的门。张禹还没有睡,对于事情的结果张禹并不感到意外。张禹安慰他:“给那女的拿床被子,先休息吧,其他的事儿明天再说。”
吴奇抱着被子从一楼的询问室经过时,发现李满仓正大大咧咧坐在询问台后面的椅子上,吹着空调,摆弄着手里头的烟卷,他面前的烟灰缸里,摁满了烟蒂。他的目光和吴奇对视,充满了嘲弄,结果不言自明。
吴奇扔下被子,到办公室里打开电脑,进入全国人口信息系统,在检索栏里输入“刘芳”,然后选定本市区域,结果令他倒抽一口凉气。
“3394条记录!”吴奇喃喃自语,握着鼠标的右手都有些哆嗦。
“我和你分开查找,能给你减少一半的工作量。”周莉主动提议。
“我也找……”耿新附和。
“你去睡吧,这件事本来就不该你承担,是我揽过来的事儿,是我非要拿个处理结果。”
耿新迟疑了一下,说:“哥,其实这件事我挺想不通的,你为什么非要管这事儿?这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
“没有为什么,你去休息吧!”吴奇的语气柔软下来,他嘴里说着没有为什么,脑海里想到的却是那个小男孩,那孩子仿佛就在他身边,静静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令他无法逃避。
“好,你也早点儿休息,有事了叫我。”耿新又客气了一番,要流浪女躺横椅上,自己上楼休息去了。
“我是不是很固执?”吴奇问周莉。
“亲爱的,这不是固执,是责任。在我们医院,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你们警察夜里发现有社会盲流喝醉了睡在大路边,就会打急救电话让我们去。按照我们的规定,对于没办法确认身份的,现场检查各项生命体征正常,我们是不会拉回医院去的,这种人拉回去,往往酒醒了也不会支付急救费。但如果我们放任不管,醉酒的他们就有可能发生意外。所以,有时候明知做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职责,但我们还是会去做。毕竟我们不该漠视任何一个生命,对不对?”
“你真善良。”吴奇盯着周莉闪亮的眸子,那微微垂下的眼睑,遮不住一泓柔情。
周莉害羞地别过脸去道:“别光夸我,说说你们警察吧!上次我们有个患者不见了,家属到病房里大吵大闹,我们除了值班的,其他人都到街上去找了。后来还是你们警察帮忙,通过你们指挥中心的监控平台找到了患者的踪迹。就是这件事让我对你们警察心生好感的。来吧,一起找吧!”
两人再不多言语,盯着两台电脑屏幕,按照相反的顺序,一张张照片看过去。办公室里静寂、寒冷,但两人相伴,就少了一份孤单,多了一份信心。遇到相似的照片,两个人对比流浪女的相貌后一起商量着拿意见,本来枯燥无味的工作,反倒变得趣味横生。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对无数张面孔进行一一比对,“刘芳”终于被准确锁定了。
随着刘芳的确切身份浮出水面,关联信息便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家庭关系、联系方式、家庭地址一一落实,这次工作終于做到位了。吴奇难抑内心的激动,把周莉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的腰板挺得很直,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距离周莉心目中的那个警察,近了。
他们是那么兴奋,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坐在一旁的刘芳,她脸上那死灰般的表情。
窗外的雪花还在飘落,但这夜已经不再静寂。
十
“我在遥望,月亮之上……”电话彩铃音不断地重复着,吴奇拨到第三遍的时候,对方终于接了电话。
“是刘芳的家属吗?”
“打错了。”
“嘟嘟嘟”一阵忙音,对方挂断了电话。
吴奇核对了号码又拨了过去,对方有些愠怒:“已经告诉你打错了,三更半夜的,神经病!”
再次打过去电话,吴奇直接表明身份:“我们是公安局的,你不是刘芳的女儿郭晓梅吗?”
对方没有再挂电话,但话语里充满了不耐烦:“我是她继女,和她既没有法律关系,也没有血缘关系!”
“那你爸爸呢?”
“已经去世了。”
“她有没有其他亲属?”
“她是改嫁过来的,带了一个儿子,就是我弟弟。前阵子我弟弟出车祸去世了,她精神上受了刺激。”
“刘芳走失了,现在在我们派出所,你们家地址没有变吧?我们把她送回去!”吴奇的声音激动起来。
“别!千万别!她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给我送来我也不会养活她!”郭晓梅急忙撇清关系。
周莉抢过电话:“怎么能没有关系呢?你们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吃同一个锅里的饭菜……”
“不要跟我说这个!是她对不起我。”
“就算对不起你,你作为女儿,你也不能不孝敬她啊!”周莉指责道。
“你不懂就别乱评价!我亲妈早就死了!我和她没关系,有关系也只有恨!”郭晓梅在电话那头说得咬牙切齿的。
“就算不是亲妈,她至少也照顾了你的父亲,你也不能这么绝情吧?”周莉理论道。
“别跟我讲什么道理,她一个精神病人,养我家里就是个负担。就算我同意,我丈夫也不答应!”
“你们家也够绝情的!”吴奇恨得牙根痒痒。
“那就绝情吧!”电话再次被挂断了。
“咋样,这下你知道这社会是啥样的了吧?”李满仓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办公室门外,脸上不再是干笑,而是带着自满的神情,仿佛真理就捏在他的手里。
“闭嘴吧你!”吴奇把手机重重地掷在桌子上,手指指着李满仓直抖。
“别发火,发火也没用。你年轻不懂事,我老头儿也不给你计较。这女的还让我领回去,我供她吃供她穿,不用你操一点儿心,你安安稳稳睡觉去。咋样?”李满仓仿佛真成了大善人。
“这倒也是个办法。”听到吵闹声的张禹走了下来,“吴奇,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好!”吴奇一口回绝。
“好心当成驴肝肺!”李满仓气得直瞪眼。
“这个办法是能解决刘芳最起码的生活问题。但和李满仓在一起,遵从了她的意愿吗?”吴奇仿佛根本没看见李满仓,顿了顿又说,“况且他们的年龄相差二十岁,能走长远吗?李满仓可只管眼下,将来怎么办?”
“别胡说八道,我命长着呢!”李满仓插嘴道。
吴奇继续对张禹说:“你说当警察的,只有不敢,没有不能。这个警是我接的,我就该对它负责到底。虽然说救助不是警察的法定职责,但这是每一个正常的社会参与者应尽的义务。既然已经查清刘芳的身份,我就再去一次救助站,一定要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张禹点点头,拍着吴奇的肩膀说:“去吧,按你的想法去做。”
“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李满仓彻底断了念想,点着烟朝外走,红色的烟头在暗夜里明明灭灭地远去了。
“吴奇,我是你的脑残粉!”周莉看着吴奇的眼睛,骄傲地强调着。说完,她跳上主驾驶位,发动着车,雨刷来回刮着落雪,发出咯咯的声响,他们就这样再次踏上了通往市区的路。
十一
车子在暗夜里行驶,远光灯的照射下,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已经是凌晨两点,吴奇怕周莉犯困,就不停地跟周莉说话,但他讲过来绕过去,却发现自己产生了一种想把内心那个秘密讲出来的强烈欲望。“莉莉,其实我心里有个秘密一直想告诉你。”吴奇盯着右侧的后视镜,那里灰蒙蒙的一片。
“嗯?你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啊?”
“可我说出来,又怕你看不起我。”吴奇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心声,“甚至离开我……”
“不会的,你今天的行为更坚定了我的想法,你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吴奇瞥了一眼驾驶台上那个左右摇摆的警察玩偶,鼓足勇气,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在我成为警察之前,我在一个城区的派出所一边做协警,一边等待招考。
一个晚上,我和带班的副所长一起值班,到了十一点多,指挥中心派了一个警,说熊儿河与玉凤路交叉口路南,有群众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找不到家了。
副所长带我赶到了指定的地点,见到了那个穿得脏兮兮的小男孩。他穿着白底蓝格子衬衫,暗黄色的裤子上有好多四方口袋,帆布鞋的鞋带打着死结,发黑的鞋带踩在脚下,走路一趔一趔的。问他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他都摇摇头,有点儿呆呆的样子。
副所长又问他从哪儿来的,小男孩指着河对岸的方向。河对岸是另外一个分局的辖区,副所长对我说对面的人装孬,命令小男孩回到河对岸去。
我们一直看着小男孩过了桥,走到河对岸一路向北,才返回单位。起初我并不明白副所长的用意,等他到了单位给指挥中心反馈警情,我才回过神,他是不打算管这个小男孩了。副所长跟指挥中心称:赶到发案地点,并没有发现有小男孩,走访周围路过的群众,也没有人见到小男孩。
我问为什么不把小男孩带回所里救助,副所长脸色不悦,批评我说:“这不是你一个协警该操的心。”
我按照副所长给指挥中心的反馈内容,在《处警記录簿》上写下了处警过程和结果,感觉每一笔每一画都像在书写着我的罪恶。
到了凌晨快一点的时候,指挥中心又派警过来,说有群众在熊儿河与玉凤路交叉口发现一个小男孩,疑似走失的流浪儿童。
到了现场,还是那个小男孩,他傻傻地站在桥头,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们。他的睫毛很长,在路灯光的映射下不停地扑闪着,眼睛里发出畏惧的光,像一只迷路的小羔羊,躲闪不及掉进了陷阱中。
副所长近似于咆哮般的恐吓,令他不知所措,呆立着承受副所长的威胁:“我不管是谁让你跑到这边的,现在给我回去。如果我再发现你过到河这边来,只要让我逮住,我就打断你的腿!”
就这样,小男孩再次回到了河对岸。副所长联系指挥中心,再次称没有见到小男孩,联系报案人,报案称自己是路过,已不在现场。指挥中心指令我们在周围巡逻一下,如果实在没有发现就等再发生警情再说。
那晚,指挥中心没有再派男孩走失的警过来。
故事完了,周莉依旧保持着沉默。
“小男孩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的衣着,他的眼神。我常常会想起他,我想如果当时我是个正式警察,如果我可以说了算,我一定会救下他。可惜我不是……如今,我真正成了一名警察,可我的内心却一直存着一份歉疚,他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头浮现,我常常会想,现在他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汽车在国道上飞驰,周莉双手抱着方向盘,身体如同僵硬了一般。迎面而来的车灯照过来,吴奇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吴奇叹了口气,解释道:“如今,我极力去救助刘芳,经历了这些艰难,才知道当初副所长为什么会那样做。但,我想所有的困难都不该成为我们拒绝施救的借口。一个警察,本就该比普通民众做得更多。”
“那你现在,觉得好受点儿了吗?”周莉哽咽着。
吴奇苦笑道:“没有。一点儿也没有。眼前做的这些,才只是个开始,微乎其微的开始。”
“我想你应该放下包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有些事不该你去背负的。”周莉心疼道,“有时候我们也会遇到想再努力抢救一把而病人家属放弃治疗的事,我们对生命也有所亏欠的。”
“我想我的这个包袱是甩不掉的……”吴奇的情绪一直努力保持着平静,“那个男孩像一直在看着我,看着我做的这一切,他会鼓励我,也会嘲讽我,更多时候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所以,我必须做得更多更好。”
他隐瞒了男孩会出现在右后视镜里的事,他怕将自己和小男孩的故事和盘托出后会吓到周莉。
十二
吴奇穿过火车站南广场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台阶处,那对乞讨的母子已经不在了。他赶到救助站,把大门拍得震天响,年轻的工作人员披着棉袄,醉醺醺地走了出来。
“怎么又是你?”年轻人乜斜着眼看着吴奇。
“我查到了她的身份,她过去就住在咱们蛟河区大兴街的兴盛小区里。”
“我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啊,既然查清楚了,把人家送回去不就行了?”
年轻人打了一个酒嗝,那酒香味儿让饥肠辘辘的吴奇狠狠吞了一口口水。他盯着年轻的工作人员那喝得通红的脸,不由得怒火中烧,值班居然还喝酒,换成警察,有几个也给辞退了。他隐忍不发,耐着性子解释:“你们说查清身份就能送来的,身份我查了,你们还不救助,不是故意找麻烦吗?”
“你会不会说话?”年轻的工作人员反问道,“这不是我给你找麻烦,是你大半夜的给我找麻烦。与其给我送来,干吗不直接送回家?你不睡觉,我们也得跟着不睡觉?”
“她家人不收她啊!”
“不收就硬塞给我们?你是成心闹事的吧?”年轻人两眼一瞪,又打出一个酒嗝。
“接收的工作是你们负责的吧?看看《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第十一条和十二条是怎么规定的?”吴奇显然是有备而来。
“上纲上线了是吧?”年轻的工作人员耍起酒疯,和吴奇推搡着扭到了一起,两人的争执,惊醒了年长的工作人员。
“领导,你看看现在外头下着大雪,她身上穿得这么单薄,多可怜。遇上特殊情况了,你们帮帮忙。”周莉指望年长的能说句话。
不料,年长的工作人员将吴奇和周莉拉到一边,居然倒起苦水:“你们见得少,还没有看明白这里头的弯弯啊!我们干这活儿,这事儿太常见了!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是明摆着的,你们把人扔给我们,不是给我们出难题?”
吴奇和周莉看了站在角落里的刘芳一眼,又不解地看着年长的工作人员。
“你们想想,这女的就算是流浪乞讨,也该在城里乞讨吧?在荒郊野岭,她能讨到什么?她根本就是因为家里孩子不要她,把她给赶出去了,她怕被熟人看到了丢人,才跑到乡下去的。她其实对她的身份门清儿,不是记不得了,而是不想说!你们让我们送回去,可能送回去吗?你们警察还有个强制力,我们有什么!”
吴奇恍然大悟:刘芳分明就是儿子死了,在家里没有立足的地方,被那不亲的女儿给赶出来了!却哄骗自己折腾了一天一夜,来回几百公里饿着肚子还担心她的生活着落!
他回头看站在一旁的刘芳,刘芳的目光躲闪着,始终不敢跟他愤怒的眼神接触。他不能不怒发冲冠,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眼前这个女人利用了他的同情心,侮辱了他的智商。他恨自己的冲动和莽撞,遇到事情不冷静,没有多考虑一层,害得周莉也跟着自己跑来跑去。
防盗门外,刘芳一语不发,也默默地流着泪
他的目光犹如两把三棱刮刀,狠狠地刺过去,刘芳怯懦地靠着墙缩成一团,脸上布满惊惧的表情,嘴巴哆嗦着发出呜咽的声音。再无须多言,眼前不过是一个装傻充愣扮哑巴的农村妇女。他连难听的话都不想再多说一句,正打算甩手一走了之,小男孩的影子却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那些愤怒终究成了一声叹息。
“走!我送你回家!”吴奇看了一眼周莉,跺跺脚,带着刘芳上了车。
十三
蛟河区大兴街兴盛小区,小区里是一栋栋老式的居民楼,楼道里的灯发着微弱的光,水泥台阶的豁口处,裸露的钢筋被磨得白亮,红褐色的木楼梯扶手油漆斑驳。
吴奇爬上2号楼3单元6楼,在602户门外,按响了门铃。猫眼处亮起了光,屋里的脚步声离防盗门越来越近。
“我是公安局的,把刘芳送回来了。”
“我们家没有这个人!”屋里头响起女人的声音。
“过去你们毕竟生活在一起,她现在无依无靠,你们要再不管她,她怎么生活下去?”
“警官,你也别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面的道理也不是你能厘清楚的。”
“一家人哪有厘那么清的,磕磕绊绊糊糊涂涂不就过去了?”周莉又上前劝说。
“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啊!我亲妈去世了,我没了母爱,她带着儿子到我家,又夺走了我的父爱。我在班里考试排前三名,她为了供我弟弟读书,硬是让我高中没读完就辍了学,到现在我还在工厂干苦力,没有一天好过的日子!我有今日的悲惨生活,都是拜她所赐,她毁了我的一生,叫我怎么跟她生活在一起?我想起她来我家以后的日子,都像针扎着心一般难受。”郭晓梅说着在防盗门后啜泣起来。防盗门外,刘芳一语不发,也默默地流着泪。她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无话可说,完全是自食恶果。
郭晓梅在门后哽咽道:“其实她原本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前夫死得早,跟我爸结婚时,女儿还小。她担心两个孩子负担太大,怕我爸不要她,就把女儿留在了孩子奶奶身边。”
“还能联系上她亲女儿吗?”吴奇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我弟弟那个手机里有她的电话号码,不过联系上又能怎么样?那女孩从小就没有了爹娘,和奶奶相依为命,过得也很苦。听说后来远嫁到湖北的农村去了,出嫁时只通知了我弟弟,压根儿没告诉她妈妈。”
听到这里,刘芳倚着墙蹲坐在台阶上,不停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呜咽起来。
郭晓梅隔着防盗门说了刘芳女儿杨慧敏的电话,又补充道:“她肯定恨死了她妈。”
杨慧敏接到吴奇的电话时,已经是凌晨四时。她压低声音:“喂?谁呀?”
“杨慧敏吗?我是公安局的,你母亲刘芳走失了……”
电话瞬间挂断,刘芳抬起的头又垂落下去。
吴奇恨恨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女人,心里满是市侩和狡黠的主意。或许她抛弃女儿改嫁他人,是为了让她的儿子能够有个美好的未来,可到头来却害得两个家庭饱受煎熬和痛苦。
“我不得已啊!我该死!”刘芳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失声痛哭起来。她时而摇头,时而将头往墙壁上磕得直响,任凭周莉如何劝阻都无效。
这时,吴奇的手机又响了,是杨慧敏打过来的。
“谢谢你,警官。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一直在等今天,等她失去所有的依靠。我弟弟不在了,她肯定被赶出来。我想过原谅她,早晚还接她回来,毕竟她生了我。可奶奶当年为了照顾我,出去拾荒要饭,现在累得瘫痪在床上。我还有孩子得照顾,哪儿能顾得上她?她要过来,我丈夫肯定和我离婚。”
吴奇摇着头苦笑道:“刘芳啊刘芳,是你把你所有的路都封死了,又能怨得了谁?这世上没后悔药给你吃,所有的罪都是你自作自受!”
十四
吴奇已经做好了打算,回到家跟李满仓商量商量,就这么让刘芳他们凑合着过日子吧!这或许是她最好的归宿。
“雪太大了,我来开吧!”吴奇要周莉坐到副驾驶上,自己则发动了车,轻抬离合,轻踩油门,车子平稳地在雪中行驶着。
他选择忽略周莉惊讶的眼神。他的内心波澜涌动,不住检讨自己的愚蠢。他已经工作几年了,早该明白这么一个道理——在一个案件里,无论是嫌疑人还是受害人,他们一样会说谎。他们都会从自己的出发点进行陈述,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辩解,而这种陈述和辩解,有时候就会像罗生門一样无法证明。他望向右后视镜,试图从镜子里找到小男孩,他恼怒小男孩给了他先入为主的想法,带他走进了救助的误区。但,小男孩居然没有出现。
雪越来越大,犹如鹅毛般纷纷下坠,雨刷器与玻璃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车灯所照范围已是白茫茫一片。吴奇意识到如果不抓紧时间赶回去,他们将被大雪困在路上。他侧脸看了一眼周莉,提醒她抓好扶手,然后狠狠踏下了油门。
突然,后排座上的刘芳发出一声尖叫,浑身抽搐,缩在前排靠背和后排座椅之间的地上,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抓挠着,犹如疯了一般。
“停车,她的癫痫发作了!”周莉发现了异样。
吴奇立即停车,周莉推开车门跳下去,一把拉开后排门,想要上去控制刘芳,而刘芳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额头磕在门框上,立时栽倒在地上。她倒在地上后,双脚来回踢腾着,脚下的积雪被踢得四散开来,露出路边田野的黄土,她就在混着雪和黄土的地上左右翻腾。
“按住她,小心她扭伤身体。”周莉指挥着赶上来的吴奇。
刘芳浑身抽搐,吴奇摁住她的身子,她的腿就不住向上踢腾;摁住双腿,她的上半身又摆来摆去。吴奇使出了浑身力气想控制住刘芳的身体,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
“小心她咬伤舌头。”发觉刘芳口齿不清地哀叫,周莉立即提醒。
吴奇用手心托起刘芳的下巴,拇指和食指则卡住刘芳的牙框,刘芳的头部来回摆动甩脱,一口咬在了吴奇的手上。
“怎么办?”吴奇抽开手,疼得直咧嘴。
“没办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控制住她,等她平静下来!”周莉指挥着。
刘芳的双手在地上乱抓着,周围的雪被她身上散发的热量化开,雪水和黄土混成了泥浆。吴奇手脚并用,使出了浑身解数,而刘芳嘶吼着,发出野兽的声息,她的嘴角不断流出的口涎发出恶臭,无数细小的泡沫顺着口涎涌出,她的双眼圆睁,双目尽赤。远光灯射出两道光柱,雪花在光照下幕天席地般落下。
周莉并没有被这场面吓瘫,而是匆匆返回车上将坐垫抽了下来,垫在刘芳的头下面。她死死抱着刘芳的头,不让刘芳的头部摆动,刘芳的口涎不住流到周莉的手上,顺着手腕流进袖筒。
“解开她的腰带,得让她呼吸顺畅。”周莉指导着吴奇。
灰头土脸的吴奇也顾不得平日里那些忌讳,跨坐在刘芳的双腿上死死压着,两手则紧紧捏着刘芳的两只手腕拼尽全力摁在地上。突然他感到屁股底下一阵温热,刘芳尿失禁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吴奇的手冻得麻木,膝盖处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了,后背也被汗水打湿。周莉亦是满身泥浆,瘫坐在地上。刘芳不住惊叫着、挣扎着,直到她的渐渐脸色发青,口唇发紫,痉挛抽搐的身体僵直,瞳孔散大开来。
天地间终于平静了下来。
十五
“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开车吗?”吴奇没等周莉回答,又接着说,“其实我讲的那个故事,还有后半段没说。”
三个耗尽体力的人窝在车里,任车里的暖风逐渐温暖他们已经麻木的身体。周莉靠着吴奇的身体,刘芳则斜躺在后排座上。
吴奇说:“那天晚上,后半夜副所长让我上楼睡觉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副所长把我叫起来,塞给我一把昌河车的钥匙,叮嘱我说:‘梁局长八点准时到咱们所里检查工作,你把楼下大厅的人送走。
“我来到楼下大厅,再次见到了那个小男孩,才知道晚上又有人报警了,副所长没办法,把他带回来,让他在大厅的躺椅上躺了半夜。
“副所长附在我耳边交代:‘送出辖区,越远越好。
“鬼使神差,我的谎话脱口而出,跟那小男孩说:‘走!我送你回家。
“小男孩顺从地跟着我上了车。噩梦,就从这里开始了。
“小男孩上车后,我又问他:‘家在哪儿?我看到他茫然的表情,就下意识地指着东边问他:‘是不是那边?他竟然点了点头。
“我指着东边问他,不过是想安抚他的情绪,免得他不跟我走。既然他点头了,我就发动着车往东行去。东边是新区,正在开发,好多地方还是一片荒凉,相信把他扔在那里,一时半会儿一定找不回来。
“过了中原大道再往东就是新区了,新区到处是在建的工地,马路很宽,只是还没有标路名。我就一路向东,逢十字路口就左转,下个十字路口右转再向东。
“每走上一会儿,我就问男孩到了没有。男孩茫然看着我,并不说话,我就问:‘是不是还得往东?他就点点头。如此反复,其实有几次我都下决心把他扔下不管了,但我又唯恐他记起了家的地方,只好带着他继续往东。能让他在车上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吧!我不住安慰自己,心里却也明白,路没有尽头,但我终究得返回去。
“最终,我停在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路中间是绿化带,我在车上等着园林工人给绿化带浇完水离开,我才跟小男孩说:‘到家了。小男孩像是意识到了危险,拼命摇头,连连说‘不是、不是。
“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出来,也不过是几十块钱,统统塞给小男孩要他买水喝。同时佯装发怒道:‘怎么没到?走!咱们下去看看。
“我先下了车,走到小男孩一侧拉开车门,劝他:‘你下来看看,看看是不是到了。男孩犹豫着下了车,我立刻按下门内侧的保险,将车门反锁住。然后匆匆返回主驾驶,将所有的保险摁下。小男孩发现了异常,绝望地拍打着车玻璃,我冲他摇了摇头,发动了车。
“车子刚起步,小男孩扳着右侧的后视镜,整个身体挂在上面,我生怕他出意外,急忙停下了车。我在车里冲小男孩喊,要他放手,我会把门打开让他进来。他又一次选择相信了我,再次向我露出一个笑脸。也就是这个笑容,终日缠绕在我的梦魇里。
“那张笑脸里包含着人类最复杂的情绪,信任或是怀疑、无奈或是心虚、乞怜或是示好、憎恶或是嘲讽、率真或是痛苦,或者是什么情绪都没有。那笑的意味是那么复杂,我也嘴角牵动,到底却不知道该表达些什么。
“当后视镜里他的身體离开了车身时,电光石火的一瞬,我像入了魔,狠踩一脚油门,车子飞蹿了出去。
“小男孩追着汽车哀号着,终究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回去的路上,我居然迷了路,一边问路一边走,回去见到副所长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他看我情绪不对,质问我:‘送个人怎么送了这么久?我咬着牙,没有说一句话,一头钻进宿舍,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再后来,每当我开车的时候,就会在右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小男孩,久而久之,我再不敢开车了。”
吴奇回忆着这件压抑在内心的往事,泪水不住滚落,周莉用双臂环着他的腰,胸口起伏。
“该讲的都讲完了,你已经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警察了。”吴奇把重音放在了“警察”两个字上。
周莉抱着吴奇,没有任何言语。
“我不配让你做我的‘脑残粉。”吴奇摇摇头,拉开了周莉的手,周莉慢慢坐直了身体。
“刘姨,你是不是因为得了癫痫,才放下女儿改嫁的?”
刘芳并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一目了然。
“都有苦衷!”吴奇叹口气,踩下了油门,缓缓道,“不行我辞职吧!反正我这警察也不合格。回乡下给你盖间房,为你养老送终。”
周莉欲言又止,车厢里沉默下来。后排座上几近痴傻的刘芳,紧咬着牙,泪水再次流了下来。
寒夜里,一辆警车拉着警报闪着警灯迎面驶过来停下。耿新跳下车,拿出来一套防滑链,冲吴奇埋怨道:“打你电话也不接,雪下这么大,我不放心,就跟张所报告了一下出来找你们了。”
他哪里会想到,就在他旁边的雪地里,刚上演了一场“生死抢救”,谁顾得上去接他的电话啊!
吴奇盯着站在雪地里呼着白气的耿新,喉头竟有些哽咽。
十六
刘芳留在了派出所里。是张禹的主意。
清晨,在烟熏火燎的小灶房里,刘芳将两片切好的面坯轻轻扭在一起,放入冒着黑烟的油锅,张禹左手拿着半截刚炸好的油条往嘴里送着,右手熟练地操控着长筷翻转着油锅里炸得焦黄的油条。
白天,在派出所后院新开出来的一片荒地上,她撒下种子,搭起塑料棚,精心捯饬着那片青翠的菜苗。
夜晚,刘芳提着水桶拖把,打扫完楼道的每一个角落,将灯火一一熄灭。
刘芳对吴奇格外热情,吴奇的办公桌和宿舍总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随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总会被洗干净熨平整挂起来。无论任何时候,吴奇开车出警,她总会为他留着饭菜。
当然,她也有犯了癔症的时候,吴奇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找,总能把她带回来。
吴奇变得以所为家,一方面可以照顾刘芳,更多的则是城里没了他的留恋。他也会常常遗憾这么一段感情,自责自己一开始没有坦诚相待,两人曾山盟海誓过,一切却不过是海市蜃楼。
他曾经小心翼翼地与周莉相处,生怕暴露了自己的伪装。但最终他发觉,与其做一个活在别人幻想里的警察,还不如做一个真实的自己。那个真实的自己,不该是任何一个“脑残粉”的偶像。所以,他手机里那个最熟悉的号码,再也没有打来过电话。
单位的同事都知道了吴奇的故事,再无须隐瞒。少了这个心理包袱,吴奇处警中变得独当一面,同事们与他的关系也变得融洽起来。吴奇出警的时候,耿新就只有坐副驾驶位置的份儿。这些,总能够给张禹带来新的惊喜。
同事偶尔会搞恶作剧,佯装出一脸震惊的表情,吓唬开车出门的吴奇:“快看你的右后视镜!”
而吴奇则平静地望向那面镜子,镜子里的面孔是如此熟悉,依旧带着笑,善意的笑,只是那孩子已经长大。
只要肯直面过去,每个人都会长大,不是吗?
大年三十一大早,難得清静的派出所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操着湖北口音做着自我介绍:“杨慧敏,刘芳的女儿。”
在她身后站着的,是一脸倦容的周莉。她两手插在白色羽绒服的口袋里,看到吴奇,瞬间笑靥如花,仿若心海中拂过的一缕春风,又仿若冬夜里无声飘落的雪花。
“不欢迎我们吗?”周莉说着话,凑到吴奇面前,吐气如兰。
值班的吴奇,竟看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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