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皮革厂副厂长,子承父业坐到这个位置上,工作中没什么悟性,一直吃父亲留下的老本。好在近几年成熟稳重许多,开始懂得担当和责任,一心想做出点成绩,可业绩依旧平平。男人常常慨叹自己时运不济,或者错过了经济的黄金时期,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他的妻子出身于书香门第,结婚之前是一名舞蹈演员,婚后在家相夫教子,但一直没断了社会上的关系,甚至一些企业年会需要排练节目还会联系她。妻子是精明能干型的女人,在刚结婚时常嫌弃男人好吃懒做与他吵架,后来在她精心调教和引导下,丈夫有了长进,加上生活的磨合,两个人才有了默契。
男人的父亲两年前去世,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一方面失去了至亲的人,另一方面靠山没了。
眼看着经济形势一天比一天不景气,皮革厂经营模式也要适应时代进行改革,于是厂子决定重组领导班子,男人光荣下岗了。厂里多给他发了两个月工资,以保证找工作期間的家里开销。他拿到钱的一刻,首先想的是要给妻子买个礼物,要哄妻子开心点,以免让妻子察觉出异样,怕她看不起自己,再次对自己失望。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照常每天“上下班”,一身商务休闲装,夹着公文包,穿一双被妻子擦得锃亮的皮鞋。妻子看出他近日思虑过多,旁敲侧击地问丈夫有没有遇到什么坎坷,每次男人都打趣地岔开话题。妻子怕他辛苦,买了不少滋补食品,准时地在下班时间做一桌丰盛的晚餐。见妻子再没什么反应,男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然后打电话联系各种朋友找工作求支援。
半个月过去了,工作的事没有任何进展。男人的情绪开始变化,生存有压力,生活中还要伪装,早上穿得人模人样,出了家门只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他有时会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好想嘶吼呐喊,渴望酣畅淋漓。
男人漫步在小巷,踏着一地碎叶子落寞地听风声。这时,不知何处传来熟悉的音乐声,时而细碎,时而铿锵。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奔着音乐走去,那婉转的旋律,仿佛能把灵魂勾去。脚下有种力量驱使他起舞,走路的步子也跟起节奏来。他由着音乐的牵引,来到一家老舞厅改造的面向中老年舞蹈爱好者的舞蹈教室。牌子还没正式挂,门上贴出一张胶水未干的招聘舞蹈老师启示。男人站在门口百感交集,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二十年前,年轻的他在县城住时,可是名噪一时的“霹雳舞王子”,他的太空舞步无人能及,引得多少少男少女尖叫呐喊。自己与妻子也是因舞而结识,相遇那天的舞厅金碧辉煌,灯光炫起,青年男女在舞池中忘我摇摆,他们的精神狂放自由,每一个人都大汗淋漓,热血沸腾,仿佛浑身有释放不完的激情。舞厅,是他每周娱乐消遣必去的地方。
“当年是年轻啊,年轻真好。”男人感叹。
许久没练舞了,技巧稍一回忆就能想起来,但身子骨不知承不承受得起。这时男人似乎听到冰释的声音,肯定是从骨头传来的。而后他发觉浑身上下一阵痒痒,虫蛰似的。此情此景,他只想跳舞,音乐越劲爆越好,声音越震耳越好,让歌声乐器声横冲直撞,让挥舞的手臂甩掉所有烦恼。
从装修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年代已久无人打理的舞厅,角落里几盏霓虹灯没来得及擦,上面已经挂了一层黑灰,屋顶和四壁的壁纸在八十年代也许时尚,现在看来只觉得老土,但换种角度却也是一种复古情调,舞厅老板正蹲在地上擦洗摆件。舞厅是老板父亲开起来的,他在这个舞厅长大,这里承载了他全部的青春年华,所以他回来想重新建设这里,不要让过去激情澎湃的岁月像这屋子一样被蒙灰,被抛弃。音乐声开得太大,使他没察觉男人的到来。男人与他闲聊了几句,他答应了男人想借此地和音乐跳舞的请求。
一曲过后,老板啧啧称赞,说知音难觅,希望他留下。
于是男人有了一份新工作——舞蹈教师,试用一周,最后有一场斗舞决定新老师的去与留。
这决定绝对是男人头脑发热的产物,待他冷静下来,对于这个新工作,他有点迟疑,因为他要找一份看上去体面,收入至少跟之前厂里工资差不多的工作。他虽热爱舞蹈,却不甘心以舞蹈教师为职业。失业的事情早晚会暴露,如果再加上成天跳舞“不务正业”这一条,足够让妻子和亲朋挖苦他。可是,转念一想,跳舞是他唯一的爱好,也是唯一能让他激情四射,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事情。如果能把爱好变成职业,那是多幸福的事情。每跳完舞,他都不再纠结于工作和人情世故,眼里只有霓虹。也就在这过程中,他仿佛找回了当年自信的自己。权衡再三,最终男人决定,这辈子最后任性一回,在这里教人跳一周舞,把最后的斗舞作为自己无能的前半生的谢幕。
男人从未有过地每天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早上天不亮就睁眼,出去跑步压腿,练舞常常忘了时间,导致回到家很晚。这时,他会对妻子说自己在谈生意或跟哥们喝酒,然后到家之前在小卖部买一瓶八块钱的二锅头漱漱口。不超过三天男人就已腰酸背痛,但他强忍下来。
女人的第六感之强烈可以觉察出男人身上不同的气息,更何况丈夫的不对劲不是一星半点。她质问丈夫,可男人太累了,不想多说话多解释。索性,她也不逼丈夫了。
很快到了斗舞这天,附近的商贩和邻居闻讯而来,把小小的舞厅挤得热闹非凡,也许这是二十年来这里人气最旺的一天了。与男人一同比试的有街道推荐过来的广场舞领舞,有老年大学的专业舞蹈教师,还有自学跳了几十年舞的业余舞者。男人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想不争不抢地完成一次彻底的释放。
他执意第一个上场,播放了《荷东》的舞曲。音乐声一响,连肢体僵硬不会跳舞的看热闹的大爷大妈也小幅度地跟着节拍扭腰摆胯。空气又热又媚,所有人都伴随音响和七彩射灯变得柔软性感。时间逆流,仿佛回到那个年轻人穿喇叭裤花衬衫戴蛤蟆镜爆炸头的八十年代,舞厅里溢满了中老年人的荷尔蒙,他们每个人都追忆起了自己的黄金年代。
曲终,所有人都意犹未尽,大家鼓掌喝彩,为的是男人惊艳娴熟的舞步,为的是自己刚闪过的段段回忆。人群哄闹着,拥挤着。这时舞厅负责人大喊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重新汇聚起来。负责人不合时宜地宣布,男人被淘汰了。旁观的群众觉得这个老板有点不讨喜,议论纷纷。
老板憋不住笑了,他接着说给大家介绍一位“评委”,男人抬起头,看到后怔在那里。杂乱的人群迅速让出一条路,那头是微笑着的妻子。
妻子忙着解围说:“你不适合做老师,你应该做老板。我们跟他合伙吧!”
音乐重新响起,人们纷纷向男人祝贺,男人缓了半天思绪,之后立刻冲过去拥抱妻子。
于是,男人和妻子拿出一部分钱,与舞厅老板合伙,重新装修扩大,办起这家舞蹈培训班。男人负责业务,妻子和新选上来的另几位一起当老师,做广场舞、晚会舞及儿童舞蹈培训。随着市民对健康娱乐意识的增强,生意越来越火。男人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热情,他不用缅怀过去了,因为此时以及以后的每一天都是他生命里不可复制的珍贵时刻。
作者简介:齐若男,上海戏剧学院2014级编导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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