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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寓意存,补金匮”看下利治法
蒋里
《医学三字经》是中医启蒙“四小经典”之一,在其“痢症第六”章末有条文:“寓意存,补金匮。”文后自注云:“喻嘉言《寓意草》中,如麻黄附子细辛汤及人参败毒散等案,却能补《金匮》所未及。”《金匮要略》在利病治疗上有专篇《呕吐哕下利病脉症并治第十七》进行论述,后人总结为五法:温,下,消,清,涩。其中温法只在于温里散寒,涩法只在于涩肠固脱,本文通过搜集《寓意草》中的相关医案,总结得到喻嘉言治利新增了挽、润、宣、散、降五法,且完善了温法与涩法:温法分别用于温中补虚,安胃健脾;温补肾阳,表里双解。挽法用于逆流挽舟,托邪外出;润法用于生津缓急,润肺祛燥;涩法用于涩肠固脱,收摄脏气;宣法用于开宣肺热,清透皮毛;散法用于散胃风,消风热;降法用于清肝热,降肝火,故可概括为挽、润、宣、散、降、温、涩等七法。如此看来,《医学三字经》“寓意存,补金匮”不为虚言,的确丰富了后世下利的治法,是对《金匮要略》经典的有益补充。
寓意草; 金匮要略; 医学三字经; 下利病
《医学三字经》为清·陈修园先生所著,文简意赅,以《内经》及仲景之书为根本,通俗而不离经旨,为初学中医者启蒙必背书目,其在“痢症第六”章中论述完痢疾的一般治法后写道“寓意存,补金匮”。文后自注云:“喻嘉言《寓意草》中,如麻黄附子细辛汤及人参败毒散等案,却能补《金匮》所未及。”[1]《金匮》即《金匮要略方论》(简称《金匮》),为长沙经典,设有专篇《呕吐哕下利病脉症并治第十七》,对痢疾及一般下利的治疗进行了论述,《寓意草》如何开往圣之未述?陈修园自注简而未备,后人将《金匮》治下利总结为五法:温、下、消、清、涩[2],如陈修园所注,《寓意草》补充了麻黄附子细辛汤与人参败毒散的应用,分析医案,可知前者为表里双解,亦属于温法的范畴,后者为逆流挽舟(简称挽法)[3]。详究《寓意草》下利治疗专论《辨痢疾种种受证不同随证治验》篇(以下简称《辨痢疾》),可知喻嘉言还增补了润法,并丰富了涩法的内涵。此外《寓意草》散在各案的泄泻相关病案,根据病机的不同,还可总结出宣法、降法、散法来进行治疗。
应该指出的是,陈修园所指的痢疾是以痢下赤白脓血、腹痛为主症的“痢疾”,而《金匮要略》以“下利”统括“泄泻”和“痢疾”,并未将其两者明确区分[4],后世有人将两者区分开,总结出泄泻分虚寒,实热与气利,分别治以四逆辈、承气类与诃梨勒散;痢疾分热利下重与痢久伤阳,前者治以白头翁汤,后者治以桃花汤[5],但这似乎固化了辨证思维。在《金匮要略》教材中,编者虽将下利区分为泄泻和痢疾,但并未指出两者用药及病机的直接差异[2],因为两者均属肠道失约,湿热并见,多有相似而临床常互见,所以本文将《寓意草》中的下利案皆统入,以与《金匮》下利篇完整相参,将《寓意草》中的治利之法一一详解。
1.1 温中补虚,安胃健脾
《辨痢疾》篇[6]25-27载胡太夫人因前人苦寒泻下伤胃,利不止,嘉言以安胃之法,拟四君子汤,少加姜蔻暖胃之药,痢果不作。只是病人仍腹胀不安,而强行要求加入行气之药,喻嘉言审之又审,才稍投一味橘皮,不入厚朴、枳实等耗气动气之药,橘皮已属和缓温行,又反复炒制,性更温和,务求不碍土气。而《辨袁仲卿小男死证再生奇验并详诲门人·附沙宅小儿治验》篇[6]7-9中,门人王兄之子“纵啖生硬冷物。一夕吐食暴僵。不醒人事”,病属小儿慢脾风,医以惊风药治之而利不止。惊风药大类金石重坠之物,极伤脾气,脾之升清之力不逮,则下利不止,嘉言仍用四君子汤,稍合乌蝎汤除小儿慢惊。乌蝎汤为惊风通剂,温热有余,四君子乃安胃健脾之要剂[7],且重用人参之量宏,建中州之意跃然纸上。又如《面议陈彦质临危之证有五可治》篇[8]载陈彦质下血案,脾阳急脱,下血后下利,脏阴亦损,以此阴阳两虚,喻嘉言认为“偏驳之药,既不可用,所藉者必参术之无陂”“复气之中,即寓生血,始克有济”,进一步表明,补脾并非杂投,参之专任有奇功。今人在重读《寓意草》七则痢案时,亦发现变证多因误下,而喻嘉言治变救误,主在固护胃气[9]。
1.2 温补肾阳,表里双解
《辨痢疾》篇治张仲仪初得痢疾,察有内伤之脉,虽有痢疾表象,但喻嘉言舍弃痢门套法(想是调气活血,苦寒直下之法,如香连丸),多加人参于表药中散邪,多加附子于里药中温补。又如陈汝明病痢,内有湿热,外合寒邪,且肾气有损,以麻黄附子细辛汤表里双解,后以附子理中汤收功。盖“肾为胃之关”,表散少阴肾经外邪,便可恢复肾脏阳气以司二便。而肾阳一经鼓舞,表阳得源亦振奋,外感之湿热痢疾也不治自除。况痢久不愈,或素体阳虚,或反复误治,常影响及肾。此时,应急救其少阴阳气,次以顾及阳明湿热。邪盛如陈汝明案,正虚如张仲仪案,都不曾脱离温肾阳之大法。
《辨痢疾》篇又载周信川患休息痢久不愈案,喻嘉言诊其脉沉数有力,阳陷于阴,故致久痢。此阳气陷阴不同于陈彦质案[6]33-34肠风下血后下利之阳气陷阴,彼为脾气素虚,种种变证皆由此出,故治仍以参术调和,而此病一为表邪内陷,故宜汗而引邪外出,二是阳气下陷,喻嘉言认为痢疾是阳明胃肠之病,下痢奔迫,水谷之气由胃入肠,疾趋而下,始初是少阳生发之气不伸,继而是随痢下陷,故治痢泛求三阳,不如专求少阳,使生发之气升举,则水谷自然化生精微,输泄有度,而无下痢奔迫之苦,因而在治法上强调升阳和解。方中以人参坐镇中州,为督帅之师[8],亦可看作扶正祛邪之意。配伍大队风药,并非发表俗意,乃借其辛散透达,升举清阳,鼓荡阳气之力,自里而表提领内陷之邪外出[10],值得注意的是喻嘉言与方同用的物理疗法:置火取汗,暖布垫肛,勿令其稍行大便,待憋至腠理微润,心中燥热难耐,才允其如厕。此等断泻下之势,截阴阳互结之根,恰为其论苏郡老医所缺之“斡旋之法”,故补前人所缺,救人于危急。一面以药势断病程,一面以闭厕截病势,方为逆流挽舟,此可概括为“逆流挽舟,托邪外出”之逆挽法。
《辨痢疾》篇记载,朱孔阳感暑湿合内郁之火而成痢疾,肠胃中毒火炽盛,经大黄泻下后痢稍止,便投大剂生地黄、麦冬、天花粉,滋液而缓急,不续用下法,正如其所言“今火邪俱退,不治痢而痢自止,岂可泥润滞之药,而不急用乎”。又《议沈若兹乃郎肠危证并治验》[6]82-84载沈若兹乃郎腹胀及泻利总不愈,而医误以耗气之药,利更不止而燥愈重,此为“有形之水,不足以制无形之火。徒增胀泻,而重伤其阴气耳”。饮水尚不能解其燥,更用香燥之药助火劫阴,故必以润药大剂,阿胶、地黄、麦冬等类同蜜熬膏三斤。“半月药尽,遂至大效。身凉气平,不渴不烦不泻。”此乃“生津缓急,润肺祛燥”之润法。
《辨痢疾》篇中,浦君艺病痢疾案,下痢一昼夜百余行,粥药入喉,即从肠中滑下,喻嘉言拟四君子煎调赤石脂禹余粮,四君子之意与前温法无异,为何再合两味涩药?盖前门人王兄之子本为伤食而利,病本在胃,而此为外邪经参术引入,再经凉解之药“治经月余”,药力一再下达,终至肠道而利不止,至“一夕呕出从前黄连药汁三五碗”,方至极而败胃,故肠道之病已不能罔顾。且“昼夜百余”,下势汹涌,必以涩药截断,意同前周信川案强憋便意,所异者不过借药力耳。病逝急骤之时,当以“涩肠固脱,收摄脏气”之涩法为要。
在《面议李萍槎先生急疗之法》[6]28-29中,喻嘉言更是将涩法运用到出神入化的阶段,病者因误治而肠滑,阴亏于下,阳亢于上,阴阳两不维系,且肠胃虚极,五脏之气不受供养,散乱不收,故作四君子汤加减。去茯苓,恐其淡渗伤阴,合山茱萸,五味子,宣木瓜,白芍药,“山茱萸以收肝气之散。五味子以收肾气之散。宣木瓜以收胃气之散。白芍药以收脾气及脏气之散”,再藉升麻人参甘草中合散乱之阴阳,禹余粮石脂颛固下焦,填肠胃之空,收涩之法不再局限于肠道,而延伸至阴阳二气分乱,五脏之气离散,涩法也不但着眼于收涩之药,而推广至燮理升降皆可。只可惜萍槎先生因石脂余粮生平未曾服而竟至不用,终成臀痈,此法之效亦不见。
《论刘筠枝长郎失血之证》篇[6]85-87载刘筠枝长郎因失血误治而下利,喻嘉言诊为经年阴虚火亢,上灼肺系,且经参术助热,补而不宣,热势移于大肠而利不止。其言“肺热已极,止有从皮毛透出一路”,已出明法。肺热宣,源流亦清,寒热咳嗽泻痢一齐俱止。原案未载药物,但杏仁、地骨皮、金银花、菊花等药可推测而出。此为“开宣肺热,清透皮毛”之宣法,乃补《金匮》之未备。
《直叙王岵翁公祖病中垂危复安始末》篇[6]55-57案,王岵翁公祖平素三四日始一大便,后无故泄下数行。结合其尝因饱食而吐,自觉气攻于左,而前日便艰以苁蓉胡麻收效,知其肠中少血多风,故喻嘉言诊为胃风,“胃中所受之水谷,出尽无留,空虚若谷,而风自内生,兼肠中久蓄之风,乘机上入,是以胃中不安。然风入于胃,必左投肝木而从其类。是以气反攻左而左脉即为之大且劲”,故遵内经“风淫于内,治以甘寒”,以甘蔗汁治效,可谓扬手飘逸。但后经他医误治,胃风未经根除,“胃中风炽,飧已即泄……津液干枯,真火内燔”,喻嘉言力荐大剂知母以除火盛。内经曰:“胃风之状……食寒则泄,诊形瘦而腹大。”[11]旁证泻下有胃风之由,嘉言之说并非空穴来风。胃风总由胃中空虚,风既可自胃生,如喻嘉言所言为“空谷生风”,可谓形象。又可由它脏之风乘虚入胃,如《脾胃论》所谓:“胃虚必怒,风木已来乘陵胃中。”[12]前者建中为宜,后者可取王旭高“培土宁风”一法[13],盖风木侵凌中土,胃风甚重,更有中风之虞,一面培土固胃,一面平息肝风,方能扭转病势。痢门中挖掘出胃风一由,以甘寒除风,苦寒清热,“散胃风,消风热”之法,堪称喻嘉言一绝,可概括为“散法”。
《吴添官乃母厥巅疾及自病真火脱出治验》[6]88-89载吴添官生母脑如刀劈,食少泻多,盖时常暴怒,肝火上炎,“土木相凌”,肝为将军之官,克伐脾脏故见泻下,治当清肝降火,以龙胆草、芦荟、黄连等泻肝火,代赭石重镇降火。下利之病,多从传导之肠胃,从表里相合之肺,从升清之脾,慧眼如喻嘉言,亦从先天之肾,从生克之肝,若此五行推衍,脏腑相连,可知下利之由,治利之法,亦是千变万化。
喻嘉言《寓意草》在多篇医案叙述利病治法,以补金匮不足,种种治法可概括为温、挽、润、涩、宣、散、降等七法,此乃“寓意存,补金匮”含义之详释,也是两句中隐含的痢疾与泄泻治法。经典虽千古俎豆,但旁观众家,亦是开阔治疗思路的重要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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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 董历华)
100029 北京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
蒋里(1995- ),2013级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医临床。E-mail:294143396@qq.com
R2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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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674-1749.2017.01.017
2016-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