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

◎荣光友

继承

◎荣光友

一

龙柳村坐落在风光秀丽的峨眉山下，村东口有一个被绿树掩映的院子，几间小青瓦房别致有序，宽敞清雅。这里住着龙继礼一家，右边书房外有几株秀美挺拔的翠竹，左边主卧外有几株风姿迷人的柳树；院落四周的花圃里，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芳香四溢；一条顺着山脚流淌的小溪从院墙外路过，一路欢唱着向峨眉河奔流而去，更为小院增添了生机和活力。

龙继礼40多岁，是峨眉山市医院的一名主任医师，外表清俊挺拔，常年习武使他身手矫健，一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微微上翘，显得既坚毅又温和。平日里，他酷爱白色唐装，不熟悉他的人，还以为他是武术教练呢。龙继礼的妻子柳淑惠是同一家医院的麻醉师，温柔贤良。儿子龙文彬正读高三，阳光帅气，三口之家幸福美满。

龙继礼十分顾家，责任心极强，这源于自身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缺失父爱。所以，他特别珍视家庭，非常关心儿子的成长。自打文彬上初中寄宿制学校后，每个周末的晚上，他都要特意安排时间，在书房里与儿子“每周一谈”。他们从学习到生活，从理想到未来，畅所欲言，无话不谈，二人似乎并非父子，而是交心的知己，即便是文彬进入了学习紧张的高三，这“每周一谈”也从未间断。

这天，儿子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表格，“爸爸，今天学校的最大股东——杜氏集团董事长杜兴财到学校里来了，目的是要选拔一批优秀应届毕业生去美国深造，无需参加高考，直接保送，毕业后在杜氏集团美国分公司工作2年后再保送MBA，说是要将这些人培养成杜氏集团未来的管理者，我也在入选之列。但您是知道的，我的理想是上华西医大，毕业后也当一名医生。本来，下午我已经将弃权报告递交了，但校长说，杜氏集团包揽了这次留学的全部费用，机会难得，让我回家征求您和妈妈的意见后再作决定。”

听了儿子的话，龙继礼强忍内心的怒火，沉着冷静地说：“文彬，这件事等我和你妈妈商量后再告诉你意见，你也累了，早点儿休息去吧。”

儿子离开书房以后，龙继礼的脸上阴云密布，怒不可遏……

二

第二天一早，龙继礼像往常一样出门，但是并没有去医院，而是来到了杜兴财的别墅前，他压了压怒气，按响了门铃。一个身材魁梧的保镖开门，见到是龙继礼，没有阻拦，这个保镖似乎认识他。龙继礼也不客气地往里走，鞋也不换就堂而皇之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不一会儿，杜兴财笑容满面地来到客厅，用明知故问的语气问道：“嗬，继礼呀，你咋想着来找我呢？”

龙继礼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沉默地打量着眼前之人：30多年过去了，虽然杜兴财的脸上多了不少皱纹，且有些发福，但仍旧腰板挺拔，那一双细长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此时，他身穿深蓝色唐装，显得精神抖擞。如果没记错，杜兴财今年应该66岁了，但保养得当，看起来只有50多岁的模样，而与他同岁的自己的母亲汤玉秀，却早已被无情的岁月打磨得满脸沧桑，俨然是个70多岁的老太婆。凭什么陈世美可以如此潇洒滋润，而秦湘莲却只能艰难困苦？想到这里，龙继礼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火气了，“杜兴财，我早就明确地告诉过你，我对你和你那充满铜臭的集团毫无兴趣，让你别再没事找事。可是，你不但毫无收敛，还变本加厉！我警告你，不要再打我儿子的主意，别再枉费心机！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吗？”

“继礼呀，我是没有恶意的。”杜兴财字斟句酌，像是辩解，“我送文彬去美国深造，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你应当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嘛！”

“什么良苦用心？不需要！我们不想与‘陈世美’有任何来往！”

“从前，我的确是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但这毕竟是30多年前的往事了。”杜兴财被戳到了痛处，表情有点僵硬，“继礼呀，我恳求你，别再纠缠陈年旧事了吧？”

“你要搞清楚，不是我在纠缠往事，而是你在痴心妄想！30多年来，你对我不闻不问，现如今却一反常态，五次三番地找我拉关系。这两个月以来，你不停地到医院找我，又是要跟我冰释前嫌，又是想要我认祖归宗，更过分的是居然还想让我辞去医院的工作，去继承你的家业。现在倒好了，你竟然把算盘打到我儿子的身上去了，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呀？我一个老头子，就是想让我的亲生儿子和孙子帮我打理公司，继承家业，这有那么难吗？”

“杜兴财，如果是在20多年以前我和母亲几乎走投无路时，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我也许会感恩戴德，欣然接受。”龙继礼轻蔑地一笑，“但是，现在听到这样的话，我感觉特别虚伪，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嘴脸，有多让人恶心！”

“继礼啊，你这话说得是不是有点重了。毕竟，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虽然和你母亲离婚了，但我也是在密切关注着你的生活和成长嘛！”杜兴财还想说些什么，但龙继礼不给他机会，“哼！密切关注？你也真好意思说。那些年，我和妈妈是怎样生活的，你可知道？吃了上顿无下顿，一顿饭只能喝点稀饭，实在饿得狠了，只能喝凉水充饥是什么感觉，你可曾体会过？有好几次，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我和妈妈只能抓住从菜市场里捡来的烂菜叶子往嘴里塞……”

看着眼前高大挺拔、跟自己容貌相似的儿子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杜兴财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却哑口无言，内心似乎有所触动。“你那是什么表情？可怜？心痛？总不会是忏悔吧？你也不用那样看我，那些苦难的日子早就过去了，现在我们生活得很好，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说完，龙继礼甩门而去，他不想让杜兴财看见自己的眼泪，但曾经的艰难岁月却再一次地刺痛着他的心……杜兴财没有阻拦，只是默默地拨通了秘书的电话，他很想知道，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三

龙继礼12岁那年，父亲龙兴财与母亲离婚了，一次性丢下一笔抚养费后离开了家。当时，小继礼并不完全理解“离婚”的真正含义。但父亲的话却记忆犹新：“今后，你不要随便去找我，也不能在公开场合再叫我‘爸爸’。”小继礼当时想，是不是因为我调皮捣蛋才导致了父母离婚的。他很想告诉父亲，“爸爸，我再也不调皮捣蛋了，我要当个父母喜欢的乖孩子！”可是，爸爸再也没有回家，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父亲，也没有机会将心里话告诉爸爸了。

有一天，小继礼在街上偶遇爸爸，爸爸正挽着一个漂亮的阿姨在逛街。他高兴地跑上前，但是爸爸却像没看见他似的，漠然地走了。他大声地呼喊着：“爸爸，我再也不调皮了，你快回家吧！”可爸爸还是没有回头。小继礼茫然地跟在后面，他不明白爸爸是怎么了。跟了五六分钟，他看见爸爸挽着那个漂亮阿姨进了一个华丽的大厦——杜氏集团。门口的保安不让他进去，他只得坐在大厦门口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只见爸爸走了出来，看见自己，加快了脚步。小继礼开心地起身迎接，却换来了一通训斥：“谁让你来的？赶快回去！”“爸爸，我……”“闭嘴！我不是说了吗，不许在公开场合叫我爸爸。”看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龙继礼如梦方醒，心如刀割，欲哭无泪。

失去父亲，失去父爱，让刚上初中的龙继礼非常自卑、叛逆，甚至绝望。他从起初的天塌地陷到后来的心灰意冷，终日逃课、打架……儿子的蜕变，让汤玉秀特别揪心，但她没有任何办法，打下不去手，骂又舍不得，只好将情绪撒在自己身上。有一天，当小继礼推开家门时，正好看见妈妈一边流着泪说自己没有本事，没能留住丈夫，一边用锥子狠狠地扎自己的胳膊，扎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妈妈的自残行为让小继礼非常震惊，极为痛心，同时也幡然醒悟：不能再让妈妈伤心，不能再失去妈妈，自己要变得强大，成为妈妈的依靠，让她过上好日子。

从此以后，龙继礼像变了一个人，在学校刻苦读书，课余时间帮妈妈做家务。看着儿子逐渐走上正轨，汤玉秀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久违的笑容。但汤玉秀不知道的是，年仅15岁的儿子通过自己的方法终于搞清楚了爸爸抛妻弃子的原因。

原来，三年前，父亲所供职的杜氏集团的董事长千金杜小柔因丈夫病逝，伤心回国。她偶然发现，龙兴财的相貌与丈夫极为相似，一时间情有所依，也不管他是否娶妻，便疯狂地展开了爱情攻势。龙兴财从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在杜氏集团工作，这么多年了还只是一个小主管，看着后来居上的后辈们，他心里愤恨不平，只怪自己没背景。眼前，这个天大的“馅饼”正好砸在了自己的头上，凭谁也会心动不是？于是，被权力和金钱迷惑的龙兴财便很快上演了抛妻弃子的戏码，成了杜家的上门女婿。为了表决心，他还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杜兴财”，从此过上了名车、别墅、佣人的豪华生活。随着他和杜小柔的儿子杜继宗的出世，杜兴财算是在杜氏集团站稳了脚跟。直到10年前，老董事长去世，杜兴财就如愿以偿地继承了家业，当了董事长。

搞清楚这个原因后，仇恨的种子在龙继礼的心中生根发芽了。恰好这一年，汤玉秀所供职的制药公司破产倒闭了，衣食无着的她只能靠摆地摊、当佣人，挣一点可怜的钞票养家糊口，但物价和学费不断攀升，最艰难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为了儿子，汤玉秀只得到医院里当了护工，当时，大家都不愿意护理危重病人，虽然收入多，但真的很难。汤玉秀却欣然接受，她给病人喂药喂饭，按摩擦澡，端屎接尿……就这样，直到龙继礼高中毕业。看着妈妈日益憔悴的面容，继礼心如针扎，毅然选择了学医。在医大上学期间，龙继礼不仅年年拿全额奖学金，且利用节假日到医院当护工挣钱补贴生活和学费。整整五年，没有让妈妈花过一分钱。

他的优秀、他的坚强不屈深深地吸引了同班女生柳淑惠，两人逐渐擦出了爱情的火花。毕业工作后不久，他们就选择了结婚生子。很多人都说龙继礼结婚太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太需要一个完整的家了，他要做一个有责任心的好丈夫、好爸爸，让自己的儿子幸福成长。

四

听了秘书的汇报，杜兴财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原来，这些年，这对被自己狠心抛弃的母子，竟然是这样走过来的！如此经历自然而然成就了龙继礼刚毅稳重的性格，难怪继礼人到中年，却依然这么怨恨自己。如今，自己已到垂暮之年了，想想年轻时的自己，内疚感忽地自心底萌生，若不是杜继宗因车祸遇难，自己恐怕还想不到继礼吧……“啪！”杜兴财突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董事长，您……”秘书惊愕道。杜兴财摆摆手，吩咐了一番便叫秘书下去了，自己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杜兴财，你为什么要将这张银行卡快递给我？”龙继礼将银行卡摔在办公桌上，“你是想用金钱来弥补你的罪孽？做梦！”一大早，龙继礼便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杜氏集团。

“继礼，这里面有100万，你收下吧……”杜兴财刚张嘴，立即就被打断了。“不！这钱我是绝对不会拿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钱并不是万能的，你这么多年挣这么多钱，但都干了些什么？如今，我和妻子的工资收入虽然没你高，但我们既不仇富，也不傍富，因此，你想要用金钱作为诱饵，让我投入财富的怀抱，你的如意算盘完全是打错了！你以为，已经‘断绝’了的父子关系，还能被金钱重新‘连接’起来吗？”

“继礼呀，我这30多年过得并不舒心。爱情是美好的，但爱情一旦被金钱所掌控，就会变得丑陋！当初，我误认为‘只要有钱，就有幸福’，其实不然。再婚后，岳父岳母瞧不起我，我在杜家没有地位。杜小柔对我也从最初的依赖到平淡再到冷淡，暴躁的脾气逐渐显露，要不是因为有你弟弟继宗，我根本挺不过来。当我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掌控了权势金钱之后，却又被‘白发人送黑发人’折磨得肝肠寸断！”

“脚上的泡从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既然作出了选择，就该品尝选择的后果，委曲求全也好，自作自受也罢，你怨不得别人。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博得同情来达到你的目的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继礼，就让我再啰嗦几句吧。前不久，我已征得了小柔的同意，将我的名字重新改为了‘龙兴财’。同时，她也完全同意由继礼你和文彬打理公司，只要你愿意承认我这个父亲，接受她这个阿姨，我们完全可以像大家庭一样和平共处，我也会向你妈妈负荆请罪，求她原谅我。继礼呀，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我们毕竟是亲生父子。现在，我再次恳求你，请原谅我的过错，并再次郑重地邀请你和文彬帮我打理公司，继承家业！”

“我知道血缘关系割不断，但是，我们对你所谓的家业毫无兴趣。你口口声声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到最后还不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有人能继承你所重视的那个充满铜臭的杜氏集团？说到继承，我倒要问问你，你有什么可值得继承的？你有多少善举？捐助过多少贫困儿童？统统没有！你让我们‘继承’什么？我和淑惠都是工薪阶层，还要每年捐一笔钱资助贫困儿童，而你这个富豪却毫无作为。再说了，我当医生，乐在其中，文彬立志从医，坚定不移，这些都是不会改变的！你却只是为了你的想法，打着亲情和悔改的幌子来强迫我们，你太自私了！”龙继礼忘了克制，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如果你真的想要与我们重归于好，就要拿出诚意，改掉唯钱是图的‘痼疾’，将你手中的富余资金，用来资助那些贫困儿童。如果你能这样做了，我或许可以考虑与你缓和关系，你或许将会重新拥有儿子、儿媳和孙子！”

“继礼，我完全听你的！我决不会让你和文彬失望的，一定要做个好父亲、好爷爷，请看我的实际行动吧！”杜兴财感到有一种希望正升腾而起，心中豁然开朗。

三个月后，龙继礼在自家的院子里悠闲地看着报纸，面露微笑。最近，关于“杜氏集团慈善项目”的报道接连不断，而董事长龙兴财、总经理杜小柔作为慈善企业家夫妇被广为称赞。昨天，龙兴财宣布退出杜氏集团的日常经营，将其交给职业经理人去打理，他和妻子杜小柔将全权负责杜氏集团慈善项目基金的发放事宜。龙继礼兴奋地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爸爸，我是继礼……”接到电话，龙兴财陶醉了，眼角有点湿润……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