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初夏时节,北京常刮怪风,恣肆张狂,颇有几分街头少年的放诞。城里人关紧门窗,躲进热闹的视频世界逍遥去了,我心里却惦记起故乡的麦子。麦熟的日子里,农人最怕风和雨,老天爷一发脾气,到嘴边的粮食就泡了汤。
要吃白馍白面,全靠一年里最重要的收获——小麦。
秋收之后,农人播下麦种,施肥、灌溉,伺候麦苗过了冬,春天除草、浇灌,施肥,眼看着它娉婷起身,把大地织成无边无际的绿毛毯。灌浆、抽穗,腰杆粗壮,脑袋日见丰硕,麦芒修长、尖锐,一天天由青而黄,最后浑身金灿灿,撑满了天空。杏儿黄,麦子熟……麦子熟了,麦子说熟就熟。
在农人眼里,地里不长没用的东西。
长出来的不外乎粮食和草。庄稼是农人尽心作务的,也是他们一年里的指望,使了力气,他们期盼风调雨顺,麦穗饱满,玉米棒子硕大,年年有一个好收成。我从记事起,就知道粮食的重要——吃不饱饭的人,大都有一张愁苦的脸。
草,其实还包括食用野菜,常见的有荠菜、灰灰菜、蒲公英、面条菜等。庄稼属于大人,草才是我们的宝贝。挖野菜,拔猪草,孩子们用手为麦子清理了竞争者,肥力只留给麦苗吃。麦地干净了,我们搓搓沾满泥土和汁液的手,怕踩着麦子,踮起脚跟打量葱绿的原野,心头便充满了希望。有吃的,就不会饿死,我们就能长大,好好活一辈子。
那时,我们还没长大,生产队里一切是计划的,但那时的我们并不真的明白,好端端打下的糧食,为何要交到粮站,让生硬的火车运走?送粮的时候,大人眼神迷离,他们闷头拉车,似乎在干一件难受的事情。为支援世界革命生产粮食,于天真的孩子而言恰似悬望的蜜糖,仅能让我们分泌出一些津液。我们多少年后才能发出自己的质疑:出力流汗的农民为何不能拥有自己的劳动果实,反而常年吃不饱肚子?
麦子熟了,田野铺上金黄的毛毯。和风吹过,麦海摇曳生姿,空气里好像都弥漫着麦粒的清香。麦收季节真可谓是虎口夺食,稍有疏忽,一场暴雨下来,来不及收割的麦子就会泡在地里烂掉。农人揣摩着老天爷的脸色,几位老者天天巡视,一般凭眼睛便能下定论。麦子熟的时候,每过一个时辰颜色就会有变化,从嫩黄、金黄到枯黄,他们能看出其中细微的差别。若有疑虑,他们就采撷几株麦穗,揉开硬壳,含在嘴里咀嚼片刻。哪块地熟了,哪块地明天就熟,哪块地后天能熟……他们夜里不敢睡熟,半夜里起身看天色,一有异象立即敲钟呼唤社员割麦子。
即使打下的粮食要上交,农人心头仍旧会有收获的喜悦。他们从老天爷嘴里抢割麦子,吆喝牛马碾了,挥动木锨趁风扬出聚成小山的麦粒,在这个过程中,疲劳之中亦有劳作者的喜悦。当被队长驱使,将晾干的粮食倒进生产队的仓库里时,他们的心顿时像堆在场上的麦壳——瘪了。
粮食谁也不敢私自截留。好在农人总有办法为自己谋福利。割麦子时,他们心照不宣地在地里遗留了一些麦穗;打捆、装车时,又遗撒了一些。于是,就有了捡麦穗这桩福利。
还在上学的我们,早晨放学后去捡麦穗。
带队老师让大家一字排开,站在收割过的麦地边上。太阳徐徐攀高,9点钟的时候,已经炙热难耐。肚子咕咕叫的学生娃,听到哨响,便涌入田里,一手提篮子,一手游蛇般划动,将一株株麦穗捡起来,待手里握不住的时候,才迅疾放进篮子里。这是一场无声的竞争,谁捡的多,谁得到的钱就多。背湿透了,发自额头的汗水滚下来,滑进嘴里,咸涩,却也正好润润焦渴的嗓子。
田野里响起“嘶嘶嘶嘶”声,半个钟头过后,便只有干净的麦茬了。
场上有一架磅秤。大家蹲在地上,用剪刀剪去麦秆。这个时候,就见出人性的高下来:有人故意留长麦秆,好充斤两。我也想多挣几毛钱,但在剪的时候,还是不敢留太长,总觉得老天爷在看着自己。
一斤麦子不到一毛钱,一个夏收也就得到四五块钱的报酬。当我们把钱交给家里的时候,心里会生出一股自豪感——可以减轻父母的负担了。现在回想起来,捡麦穗时,我其实处在一种审美状态中,我似乎看见麦穗把它们骄傲的头颅朝向农人的谷仓。
我们捡回来的麦穗,最后被队里单独碾成麦粒,按人头分给各家。
麦浪翻滚已成往事。如今,土地被流转后,上面盖起塑料大棚,不再种植庄稼。风再狂野,也不会吹倒记忆里的麦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