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稼雨
魏晋时期名士的隐逸生活是中国隐逸文化的一个重要阶段,有许多隐逸文化的新亮点和新特色,也是魏晋名士风流中的重要画廊之一。
在“道”与“势”之间
隐士活动的政治内涵,突出表现在他们与皇权的关系上。隐士形成有两个基本要素,一是士人的独立意识,即“道”优于“势”的信念;二是皇权所希望的隐士的社会使命,即在皇权与社会的矛盾中起到协调作用。这就决定了隐士与皇权间无所不在的紧密关系:皇权一方既要用隐士来装潢门面,又要避免隐逸之风可能产生的不安定因素;隐士一方既要追求独立意识,又不得不承认为人君之臣民的现实,即尽管“道”优于“势”,可又不得不服从“势”的绝对统治。于是,双方如同一对命里注定的冤家,互相排斥,而又互相吸引。其活的标本,便是竹林七贤。
读过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人不免要有这样的疑惑:既然七贤是一个亲密无间的隐退群体,山涛又好心好意推荐嵇康做官,为什么嵇康还要把山涛骂得狗血喷头,并且与之绝交呢?明白了这个问题,我们也就明白了竹林七贤在隐逸文化史上的真正意义。
竹林七贤对皇权的不同态度
魏晋时期皇权与士人在处理相互关系上比较务实。在不断地选择和扬弃中,他们逐渐找到了双方不得不接受的相处方式。七贤中对皇权的三种不同态度,便是这种选择和扬弃的过程。
第一种为对抗式,只有嵇康一人。与此相反的方式是投靠式。其中山涛明白得最早。他尽管在竹林与嵇康等人游玩隱逸,但心里早就盘算着怎样才是保身之道。40岁时他便做了赵国相,入晋后又历任要职,所以才遭到嵇康的怒斥。其实山涛的投靠正是隐士与皇权关系中的一种适应,目的是全身,而不是出卖灵魂。所以尽管被嵇康骂得难堪,但他仍没有忘记这位老朋友的后代。
第二种方式是矛盾式,以阮籍为代表。阮籍在很多方面与嵇康是一致的。如嵇康提出要“非汤武而薄周孔”,阮籍就干脆提出“无君论”的思想,甚至讲出“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这种犯忌的话来。在目无礼法、行为放达方面,二人也是如出一辙。但二人的下场却截然相反,其中的关键就在于谁能有全身之道上。嵇康把心里所想的东西和盘托出,因而招来杀身之祸。而阮籍却善于把对外界的褒贬藏在心里,因而能够得到司马昭的赏识。
所以,司马昭对阮籍冒犯礼法的举动,便视为枝节小事,不足一提。当有人以此为借口,对阮籍落井下石时,司马昭竟能予以保护。如阮籍遭遇母丧的时候,公然在司马昭那里饮酒吃肉。司马昭与阮籍之间完成了一笔交易,阮籍付出的是服从和忍耐,换来的是承认和保护。这笔交易在高洁之士看来不免有些肮脏,但我们必须看到这笔交易在隐逸文化史上的意义:它以双方自我调节的方式,把皇权与隐士之间的相处方式,调到了最佳位置。司马昭屡次保护了阮籍性命,阮籍也在司马昭即将上台前夕,受人之托写了劝进表,真是你来我往、互通有无。
复杂的内心世界
说阮籍这种方式矛盾,是指他虽然能保全性命,而且也没像向秀、山涛等人那样认真地做官,但他毕竟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隐士的赤诚、高洁之心。所以阮籍保全生命的代价除了自己的“至慎”外,还有内心极度的痛苦:
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
阮籍隐逸之心未泯,所以才十分在乎自己为保全性命所付出的昂贵代价。他的生命如果受到威胁,可以由司马昭来保护,但由此而产生的内心极度煎熬,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洞悉、无法分担的:“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魏氏春秋》云:“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反。”与阮籍相似的,还有七贤中的刘伶和阮咸。
竹林七贤以试验田的方式,向后人展示了各种与皇权相处的方式。从此便使隐士与皇权关系的调整,进入了自觉的阶段。皇权一方在隐士不抗拒其统治的前提下,尽量予以优容,甚至亲密无间。在隐士一方,仕隐兼通逐渐成为时髦的风气。在山涛、向秀之后,郭象、张华、石祟、潘岳、陆机,以及东晋时期谢安、戴逵、王羲之、孙绰、谢灵运等人无不志在轩冕而又栖身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