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力
我1岁时的照片在他贴身衣袋里装了14年
1930年9月,母亲生下我。当时难产,只能剖腹。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天,父亲才来到医院,他挠挠头皮,愧疚地说:“瑞华,这两天实在太忙。”
母亲反而安慰他说:“没事,你看我们娘儿俩不是挺好吗?” 不久,父亲去苏区,考虑到我还小,党组织决定,母亲和我继续留在上海。
我1岁时,母亲领我去公园,遇到照相的,就请人家给我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委托秘密交通员把照片捎往中央苏区。
收到照片的父亲自是惊喜不已,他把照片珍藏在胸前贴身的上衣兜里,有空时,就拿出来看一眼。后来我才知道,这张照片陪伴父亲长达14年之久,一直到我们重逢时,他还装在身上,早就发黄了,上面浸透了汗渍。
1932年春,母亲调到共产国际远东局驻上海的机关,仍然从事机要交通工作。她外出送文件,大多带着我做掩护,这样也便于照顾我。翌年秋,母亲又被调到中共中央开会碰头的机关,地址在上海西部的槟榔路,属于英租界。
1934年春,由于叛徒告密,母亲和我被带到西摩路英巡捕房。那些日子,母亲格外小心,和我寸步不离。有时晚上提审,她一定带上我。母亲晚年回忆这段经历时说:“我不怕受苦受刑,就怕敌人残害我们唯一的女儿,否则我对不起战斗在中央苏区的荣臻啊!”
父亲临去世前,有一天突然动情地对我说:“我非常感谢你的母亲,没有你母亲,就没有我们全家今天的团圆。你要好好照顾你的母亲啊!”我眼含热泪,记下了父亲的话。
妈妈成了我和父亲间的翻译
被巡捕房释放后,母亲带我来到浦东,在一家地下党办的印刷厂里做工。1935年春,机关党组织负责人毛齐华找到母亲,告之组织决定:离开上海,先去天津,再转往陕西或者山西,争取与中央红军会合。为安全计,孩子留给毛齐华在乡下的母亲、妻子照顾。
骨肉分离,母亲心如刀绞。但是,她别无选择。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周恩来伯伯指示,无论如何要找到我。几经周折,党组织派毛齐华叔叔亲自到家乡接我。那天,我穿了件土布缝制的棉袍,提个小包袱,忐忑不安地跟毛叔叔到了上海。毛叔叔告诉我,这回一定要把我送到爸爸妈妈身边。 几经辗转,到达北平。党的地下交通员把我送到北平军调处。在这里,我见到了叶剑英伯伯。叶伯伯拿出一张照片,笑着说:“看看,这就是你的爸爸。你就拿着这个到张家口去,看谁像他,你就叫他爸爸!”
1946年4月16日,到北平开会的晋察冀军区冀晋纵队司令员赵尔陆,带着我一块儿乘军调处的值班飞机,飞临张家口。飞机落地了,父亲的秘书范济生前来接我。到了军区首长们的驻地东山坡,范叔叔指着一排平房的门说:“那就是你爸爸妈妈住的地方,赶快去吧!”
我有些慌乱地走过去,推开一间平房的门。阳光照进屋里,我见到一个看上去身体瘦弱的中年妇女坐在那里,大概她就是我的妈妈了。后来我得知,母亲是不久前步行一个多月,才从延安赶到张家口的。
在我发愣的当儿,她猛地站起来,一下子认出了我,惊喜地说:“丽丽!是丽丽!”她一把把我拉到怀里,哭出了声。我也忍不住哭起来。不多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到了屋门口,停住脚步,定定地打量我。母亲百感交集地说:“丽丽,你看,谁来了?”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急忙掏出叶伯伯送给我的照片,左对右看。那人明白了什么,哈哈笑着,说:“好好看看,像不像啊!”
没错,是我的爸爸!我叫了一声“爸爸”,泪水不可遏制地再度奔涌。爸爸笑着笑着,眼睛也湿润了,他走上来,慈爱地抚摸着我的肩头,安慰我,劝我不要哭。他感慨地说:“14年了,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以后我再也不用看你小时候的那张照片了。”
是的,我终于回家了。在父母身边生活,有家的感觉真好!我把1946年4月16日当成我的再生之日。
刚到家的那两天,我们倾诉着离别之苦,我听不懂父亲的四川话,父亲也听不懂我的上海土话,母亲就做我们两人的翻译。谈起我所受的苦,父母亲一次次掉下眼泪。有一次,我带着怨气说:“你们为什么那么狠心,把我丢给人家不管?”
父亲正色道:“孩子,你不要怨恨爸爸和你的妈妈,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是为了解放劳苦大众才这么做的。要恨,你就恨旧社会,恨国民党反动派。”
父亲限我十天学会说普通话。我问:“你怎么不说普通话?”父亲说,他的四川话好听,别人也能听懂,不像我的上海土话,谁也听不懂。
不久,父亲安排我到张家口第一完小上课,还把一个日本制造的黑色皮包送给我,说这是我的书包。我都16岁了,还要上小学,有些难为情。父亲说:“只要是学习,哪怕年龄再大,也不丢人。学到了本领,才能为劳动人民做事情。”
我背起书包到张家口第一完小四年级上课。父亲送给我的这个书包我保留了一辈子。
忠厚传家
在家里,父亲对我们这些晚辈,一贯要求严格,他对某些高级干部子女为非作歹而家长又百般包庇纵容,十分反感,曾大力呼吁:“今后考核干部时,也把他对子女的教育情况列为德才表现之一,认真考核。把这一问题看得重些,才能引起足够的注意。”
父亲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我安心干我的工作,从来不给他添乱,我爱人丁衡高也是一心一意搞事业,我和老丁唯一的女儿聂菲,更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从小就知道艱苦朴素,裤腿短了,接一块,继续穿。聂菲从上小学到大学毕业,学校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外祖父是聂荣臻,她朴素得就像一个平常人家的孩子。
日常生活中,我们也能感受到父亲的厚道作风。父亲曾说,旧社会过年,很多人家贴门联,其中常贴的就有“忠厚传家”“诗书继世”;中国传统的道德信条中,“忠厚”是很重要的一条,是“美德”之一。
父亲厚道惯了,全家人都受他的影响。他对我们和孩子都说过,要懂得如何尊重别人,诚恳待人。只有待人以诚,人家才能与你以诚相见。这就是互相尊重,就是谦虚谨慎。当年搞“两弹一星”时,父亲就是这么尊重人的,所以那些大知识分子、大科学家才从内心里尊重他,服从他。
父亲活了93岁,是最后去世的一位元帅,而且是在睡梦中不知不觉仙逝的,死前头脑一直清醒,极少犯糊涂。医生说他,脑子像是六七十岁的人。
晚年,他曾经念叨过,自己打了一辈子的仗,没受过一次伤;搞过地下工作,没被捕过,算是福大命大之人。有人说他是“仁者寿”,也有人说他是“福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