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在慢慢变成一团空气

我觉得自己在慢慢变成一团空气

1

宋凡没想到自己是得了一种绝症。

开始不过是订外卖容易被漏单，他也没放在心上。宅了许久他决定走出家门吃碗热汤面，可看着比他早来的客人抹一嘴油光扬长而去，自己面前却空空如也。当他恼怒地质问老板娘，老板娘才恍然惊觉：“对不起，我把您给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楼下小卖部的大妈会经常忘记他的名字，一年一次的同学聚会居然谁都忘了通知他，就连楼下熟稔的黄狗都对他爱答不理。宋凡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宅，或许是一个人过得太久了吧！

直到某天路过医院偶遇高中同学欧阳，欧阳用了五分钟才想起他是谁。两人闲聊了一会，宋凡提起自己最近的遭遇，开玩笑似的说：“我觉得自己在慢慢变成一团空气。”

欧阳却满脸严肃地告诉他：“你这是一种病。”

欧阳说他在美国时是一个研究罕见疾病组织的成员，知道有一种奇怪的病叫消失症，得了这种病的人会在现实和网络上逐渐地丧失存在感，病症末期会被所有人渐渐遗忘，如同从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宋凡哈哈大笑：“博士都像你这么有幽默感吗？”

欧阳掏出一个笔记本快速地记录着什么，表情严肃得像一尊复活节岛石像：“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2

宋凡并不相信什么消失症的鬼话，他有一个没告诉欧阳的秘密：他遇见了许筱薇。

高中那一年的夏天，许筱薇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露出的小腿细如藕节，白得像一对象牙筷子。宋凡和欧阳坐在不同的角落里假装看着书，余光都无数次地飘向她。两个怀有同样心事的大男孩偶尔目光相遇，颇有默契地一笑再略带羞涩地分开。

阳光浮躁的午后，两个男孩不约而同地把情书塞进许筱薇的课桌里，然后紧张地躲在座位上，等待着女孩的马尾随风飘荡，最后会落在谁的信封上。

青春的爱情里没有谁是赢家，男孩们的心事在许筱薇的沉默里化作了一汪清泉，随着高考的升温蒸发成白云朵朵。后来他们三人离开校园，真变成了亿万浮云中的几朵，从此没有了联系。

可宋凡首先遇到了许筱薇，在另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里。他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因为他鬼使神差地忽然想回到校园里去看看，却在操场上又一次见到了她，居然还是那一身熟悉的碎花连衣裙。许筱薇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微笑着向他招手。

“真巧啊”他说。

“真巧。”她笑靥如花：“忽然想回来看看，总觉得会遇到什么人，却没想到是你。”

阳光下的两朵白云黏在了一起，留下一片孤单的阴影。

3

后来的日子他过得有些恍惚，因为约许筱薇一起吃过几次饭，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她说最近和母亲的关系不太好，想要搬出来一个人住，于是宋凡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可以住在我家。”

说完这话他就有些后悔了，一边用西瓜汁掩饰着尴尬一边偷偷看她的脸色。没想到她脸上绯红，然后了无痕迹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宋凡去许筱薇家里接她，她的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着国产电视剧。许筱薇说：“我去朋友家里住几天。”

许母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如同她是一团空气。

除了许筱薇走入自己的生活，宋凡的人生并没有一点起色。楼下小卖部的大妈完全忘了他的名字，社交软件上给别人留言，对方总要过一两天才想起来回复，就连那条黄狗哪怕被他摸摸脑袋，也只是毫无反应地吐着舌头。宋凡心想，消失症什么的，不会是真的吧？但许筱薇还记得自己啊。

直到宋凡唯一的死党接到他的电话时，声音里居然满是疑惑：“你是谁，我手机里为什么存了你的号码？”

宋凡这才真的有些慌了，虽然他早已习惯了靠母亲留下的存款和房租，过着衣食无忧却缺乏交际的生活。可当他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彻底地被人遗忘，心里忽然满是恐惧。

他想起了欧阳。

4

“我知道你会回来。”欧阳拿出那个笔记本：“我得把你记下来，否则我也会忘了你。”

“到底什么是消失症？”宋凡问。

“很罕见的病，孤独症患者和宅男宅女发病率最高，科学家猜测可能是某些因素诱发了基因突变，间接导致了人体磁场的改变，从量子物理学的角度说……”

“说人话……”

“哦，就是你的存在感会逐渐降低，病发后半年你会被所有人遗忘。这种病是绝症，目前没有任何治疗的办法。”

“难道我病发后偷东西、抢劫也没人理会我吗？”

“不不不，你并没有完全地消失，你就像变成了一个玻璃做的人，只有轮廓没有样貌，别人还能感受到你的存在。你去买东西别人会找钱，你打人自己也会挨打，人们只会根据你的行为做出反应，但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你是谁。”

可是，许筱薇明明还记得他。宋凡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相处得比较多吧。

这时，欧阳说道：“病情一旦进入末期，所有人都会忘了你，包括我。”

5

宋凡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许筱薇已经睡了。

在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去了国外。即便是出国前给他留下了房子和丰厚的存款，他始终对那个女人无法释怀。衣食无忧的他这两年一直宅在家里，拒绝了大多数朋友的邀请，每天对着液晶显示屏消磨时间。他曾经觉得这样一个人过下去挺好，没有人打扰，也没那么多的烦心事。

直到一个女孩的出现，为他逼仄封闭的生活打开了一扇窗户，阳光倾泻进入他的心房，他才觉得未来有了一丝盼头。现在发现自己将要永远地陷入孤独中，一种难言的恐惧感在渗入他肌理内的每一寸骨骼。他想起那一年碎花连衣裙肌肤如玉的许筱薇，她将顺着时间长河流向尽头，而自己只能化作一块顽石永远留在原地。

其实哪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害怕失望罢了。

6

没过多久，许筱薇搬回了自己的住处，她说自己还是应该回家陪陪母亲，即使母亲现在依旧不理她。

宋凡把她的离开当做自己病情恶化的一种征兆，他从第一次被外卖漏单开始盘算着剩下的日子。按照欧阳的说法，他只剩一个月的时间。

他试着和楼下小卖部的大妈聊天，不管他说什么，大妈始终只是磕着瓜子盯着对面烤红薯的大爷；他给朋友们打电话，电量从满格降低到自动关机，却永远没有人接听；他对着那条黄狗的肚子用力踢一脚，黄狗惨叫着扭头在他小腿上狠狠咬一口，然后扬长而去。

宋凡捂着伤口，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放声大笑，只因为终于有一只狗回应了他的存在，笑了许久之后他忽然又失声痛哭。

他明白了自己的结局将是孤独终老，哪怕他活到世界末日，也只是所有人记忆中的一片空白。

手机忽然响了。

他拿起手机确认了五遍，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接到一个电话，收到哪怕是一条广告短信，但是现在它真的在响。

来电人是欧阳。

“那谁……呃，你叫什么来着？无所谓了，反正快来我这里一趟，你的病有办法了。”

7

欧阳托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一片淡蓝色的药。

“这是国外最新的研究成果，由于技术原因只能造出一颗，非常珍贵。你是我们目前还记得的唯一消失症患者，所以决定把它给你。这种药扩散到血液中后会慢慢地改变人体磁场，从量子物理学的角度来说……”

“说人话。”

“哦，吃了它，一周后你的消失症就会慢慢痊愈。”

宋凡紧紧捏着手上这个小瓶子，正要开口道谢，欧阳摆摆手阻止了他：“等你痊愈后再来谢我吧，现在我也不记得你是谁。”

宋凡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开，欧阳又喊住了他。

“对了，还有件事，虽然跟你没什么关系。唔，科学家还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虽然得病的人会在正常人眼里逐渐消失，但是消失症患者之间并不会有这样的影响，而且同病相怜的人还能够因为磁场互相吸引，就仿佛得了消失症的人一起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如果……你发现了其他的病人，在你痊愈前多和他们聊聊天吧，他们应该都很孤独。”

欧阳又笑着说：“不过消失症非常罕见，几亿人里才有一例，哪有那么巧就被你遇见了。”

8

宋凡回家洗了个澡，穿上自己最喜欢的一套衣服，然后吃了一整碗的泡面，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蓝色药片安静地躺在玻璃瓶底。他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给自己倒上一杯热水，然后小心地扭开瓶盖，把药片倒在掌心里。

他马上就要回到正常的生活里了，他想好了要和死党好好地吃顿大餐，给自己找一份稳定上进的工作，出去多交几个朋友，多见一些人，然后痛痛快快地谈一场恋爱，结婚生子，不要让那个死去的爹瞧不起自己……

他忽然想起了她。

他想起那天许母眼神中的漠然，好像两人都如同空气。

他想起两人一起出去吃饭，依旧经常被人漏单，他一直以为只是自己的问题。

他想起她腕上的伤疤，她一笑而过，解释是曾经孤独到有些抑郁，但早已是过去。

他想起那个全世界唯一记得自己的姑娘，那个在他青春里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姑娘。她会慢慢发现母亲早已视她如空气，从此谁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包括以后的自己。她会永远停留在原地，从他的记忆里慢慢消失。

他把药片放回玻璃瓶，然后给她打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宋凡来到她的家里，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磨成粉的药片倒入她的水杯，用手指迅速搅匀。然后他就这么微笑地看着她喝完。她的双目变得迷离，他连忙抱紧了她，如同诀别一般。

他轻轻地让她在床上躺平，看着她沉沉睡去。

在一个秋天的午后，宋凡踏着满地枯黄的树叶离开，没人记得他曾来过。

9

时间缓缓地过去了一年。

宋凡把买泡面的钱交到小卖部大妈手上，两个人的眼神没有任何交集。

“天气冷了，要多穿衣服啊。”大妈自言自语地说。

宋凡拎着一袋泡面离开，他早已习惯了。自己还在人群中一如往常地活着，可没人记得他是谁，也没人在乎他是谁，他就像一块只有轮廓的玻璃，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把泡面送回家，他忽然想出去走走。没换衣服，头发只是用剪刀随意地修剪，反正也没人会在意自己。

路过一家金碧辉煌的饭店，看那热闹的阵势像是新人在接待宾客。用余光扫了一眼门口新人的姓名，他的脚步忽然凝滞了几秒，然后又加快了步伐匆匆离开。

穿着一身洁白婚纱的许筱薇扭头对欧阳说：“老公，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

欧阳扶正了自己的领带奇怪地问：“你看到谁了？”

“宋凡，我们的高中同学，你还记得吗？”许筱薇说：“一年前……我曾和他有联系，可是后来他突然间就消失了，好像变成了空气一样，电话和社交软件也全部联系不上。刚才在门口站着的那个人看起来很像他。”

欧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是他啊，不知道得了消失症对他有没有什么影响？”

“消失症？”许筱薇奇怪地问：“是一种病吗？”

“嗯，是一种很罕见的怪病，得病的人会逐渐丧失存在感，直到慢慢被人遗忘。”欧阳说，“既然我们都记得他，说明他的病已经好了吧。当初我给过他治疗的药，不过现在这种病已经找到简单的治愈方法了。”

“什么方法？”

“就是两个同样患有消失症的病人紧紧拥抱，可以将对方的一部分磁场带入体内，然后他们的特殊磁场就会互相抵消，从量子物理学的角度来说……”

“说人话。”

“哦，就是拥抱，异性同性都可以，不过这种方法恢复得比较慢，大约三个月后才会慢慢痊愈。”

许筱薇看着宋凡刚才站过的位置，紧皱着眉头，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此时此刻，那个小卖部的大妈正在跟别人聊天。

“你说刚才买泡面那小伙？好像叫宋凡吧……长得倒还不错，就是太内向了……有时候我跟他说话他也不出声……唉，现在的年轻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