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莉 田贵森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100875/北京工商大学,北京100048;北京师范大学,北京100875)
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社会语言学(sociolinguistics)从语言和社会相互依存的角度去探究语言的本质和差异,研究内容包括:社会方言学、语言社会学、交际民族志学、语言社会心理学、互动社会语言学等分支,由美国语言学家拉波夫开创的语言变异研究逐渐成为社会语言学研究领域的主体。语言变异研究主要考察语言变异与社会因素之间的关系,旨在探究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中语言的变异形式、过程、原因和规律,是社会语言学最经典、最主要的内容,称为变异社会语言学(Variationist Sociolinguistics)。
变异社会语言学不仅为语言研究提出新的语言观,同时还为语言学研究提供一套新的方法论。研究方法论通常指某一具体学科所采用的研究方式、方法的综合(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词典编辑室1996:353)。根据抽象程度和适用范围的不同,语言学研究方法论可以划分为3个不同的层次,即语言观、研究方法和研究技术。语言观是对语言文字总的看法和态度,是语言研究中最基本的理论基础和研究取向。研究方法是指贯穿于研究过程中的程序和操作方式。研究技术指研究的各个阶段所使用的具体方法和技术。本文将从语言观、研究方法和研究技术这3个不同层面归纳和介绍变异社会语言学的研究方法论及其对语言学发展的意义和影响。
语言变异主要指某个或某些语言变体(语音、形态、句法等)随社会因素或社会变体(如阶层、性别、年龄)或其他语言因素(如语境)的变化而变化。也就是说,不同社会群体的人,其言语特征也有所不同,这种言语差异就是语言变异。传统的语言研究把语言变异看成偶然、孤立或者是偏误性的语言形式,是社会因素对语言结构系统的干扰。在语言研究中被认为是与语言规范相对立、被边缘化的负面语言现象。变异社会语言学认为:作为社会交际和认同工具的语言,既有很强的同一性,又是存在多种变异形式的有序系统。
语言学家对待语言变异的不同立场和看法反映不同的语言观,即对语言本质有不同的认识,也就形成不同的语言学流派。与传统语言学相比,变异社会语言学的语言观最突出的观点是“语言是异质有序的”(orderly heterogeneity)(Weinreich et al.1968:100 转自 Tagliamonte 2006:5)。 这种语言观弥补对于语言的同质性单方面认识的局限,大大丰富语言学理论,是人类语言观的一次带有革命性的飞跃。一个多世纪以来,处于主导地位的语言观一直是“同质有序”的。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以及以乔姆斯基为代表的转换生成语言学都把语言看成一个内部相对独立的、自足的符号系统。他们侧重于研究语言各个成分之间的关系,把语言变异看成语言受到社会因素的影响而产生的偶然的、偏误的语言现象,是语言结构之外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分。因此,在他们看来语言不仅是同质的,而且是有序的。然而,这种语言同质说却隐含着一些难以克服的矛盾(徐通锵1987)。首先,由于坚持语言同质说,语言研究须要有统一的、没有变异的语言材料,但这种语言材料在言语社区中找不到,因此他们只能求助于个人方言(idiolect),这就使语言研究陷入“索绪尔悖论”(Saussurean paradox):“研究语言与社会相关的一方面(语言)时,只要观察任何个人就行,而研究语言与个体相关的一方面(言语)时,却要从社会环境中去观察”(Labov 1972a:185 -6)。
另外,语言同质说把语言看成一个独立于其他现象而存在的、自给自足的系统,而实际上,语言与其他事物一样是动态的,与周围的社会环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建立在同质说基础上的语言研究忽视语言的社会性和动态性,无法从根本上揭示语言的本质。以拉波夫为代表的变异社会语言学家则认为,语言的使用者有不同的社会属性,其性别、年龄、职业、所属的社会阶级、阶层、受教育程度、生活经历等都不同,所以其掌握的语言就不同,而且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社会场合、面对不同的交际对象也会使用不同的语言形式,因此语言只能以言语变异的形式存在,是异质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语言是杂乱无章、无法研究的。语言系统中的各种变异形式常常和各种语言的、非语言的因素有某种固定的联系,所以语言又是有序的,有规律可循。变异分析的目的就是要找出语言这种复杂系统中的秩序和结构。从异质的语言事实中去探求语言的有序结构,正是以拉波夫和特鲁吉尔为代表的变异研究者的旨趣所在(祝畹瑾1992:9)。
变异社会语言学语言观的第二个突出特点是,注重收集和分析实际使用中的自然语言材料,重视实际生活中活的言语,特别是语言的口头表达。变异社会语言学者认为,语言变异是语言存在的唯一形式,因此他们把实际使用中的语言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拉波夫认为,可以根据研究者的主要工作场所把语言学分为不同的分支(Labov 1972b):图书馆是历史语言学家工作的主要场所;偏远、人口稀少的灌木丛是人类语言学家的集合地;实验室是心理语言学家的家;理论语言学家则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思考他们自己的语言用法;社会语言学家,特别是变异社会语言学家则大胆地走出他们的研究机构来到大街上,去收集他们周围的人日常生活中实际使用的语言。人口密集的城市街道对于变异学家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他们关心的是发现和寻找变异的形式和变化的规律,而这些规律只有从大量的说话者那里收集足够多的语料才能归纳出来(Chambers et al.2001:17)。通过录音、录像或参与者观察等手段,变异社会语言学家获得最直接、最真实的言语资料,其研究成果为客观描写、解释和认识正在使用中的语言、语言变异和交际规律提供可靠的数据。
不仅如此,变异社会语言学还认为,对语言现象的解释不能只针对任意选取的一些语言形式,而应该考虑所有相关的语言事实。这一观点集中地体现为“会计原则”(principle of accountability),即对于某个语言变项(variable)而言,不仅要观察某一变式(variant)出现的情况,还要关注该语言变项的其他变式出现的情况。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只研究那些新的、有意思的、不常见的或不规范的变式,而且必须研究所有具有相同指称意义的其他变式。例如,在研究英语中的ain't时,我们同时还要考察与ain't出现在同一语境中、具有相同指称意义的其他否定变式,如I haven't got nothing 中的haven't(Tagliamonte 2006:13)。 变异研究的任务就是要解释这些不同变式的出现与哪些因素相关,由此探寻语言的有序规律。
变异社会语言学语言观的第三个特点是,为协调和理顺语言的共时研究与历时研究提出新途径。传统的语言学理论承认语言的变化,但又认为语言的变化无从观察,还认为共时语言研究比历时语言研究重要。语言变异研究理论把语言变化的差异确定为“时间的变异”,也就是说,语言变化的差异是若干语言变异类型中的一种变异。把语言变化研究和语言变异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解决共时研究和历时研究的矛盾,理清语言变异和语言变化的关系,实现共时变异和历时变化的有机结合。
语言的共时研究和历时研究一直被认为是在两条互不相关的轴线上进行的。历史语言学,又被称为“历时语言学”,主要研究某种语言或各种语言的发展史,通过比较各种语言在不同时期在语音、词形、语法结构等方面的相同特征来建立语言族系,并对这些语系的始源语作出假设(刘润清2002:33)。索绪尔虽然承认语言的历时变化,但坚决主张语言的结构研究和语言的变化研究要分开进行,并且认为“对于说话的大众来说,共时研究是真正的、唯一的现实性”,因此共时研究显然比历时研究更重要(索绪尔1980:130)。受其影响,现代语言学的各个流派主要致力于语言的共时研究,并取得重大成就。变异社会语言学家在研究中却发现,语言的共时变异与历时变化之间存在紧密的关系,是辩证统一的。拉波夫在早期的研究——马萨葡园岛研究(Labov 1963)中发现,该岛居民在发双元音/ay/和/aw/时,第一个元音前低元音/a/存在央化现象,这与该地区的标准发音之间存在差异,也与过去已有的变化趋势完全不同。通过广泛的调查和分析拉波夫发现,这种变异与讲话人的本土认同程度及年龄有关,对本土认同程度越高的年轻人的央化程度也越高。从这种共时的变异中可以看出正在进行中的语言变化趋势,即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本土认同程度高的人,其央化程度正在变得越来越高。由此他提出,可以从语言变异的起因入手,探讨变异变化的传播和推广及语言变化的规律。这种研究“进行中的语言变化”的方法,包括“显象时间”(apparent time)的调查分析方法、“真实时间”(real time)的调查和验证方法等,打破共时研究和历时研究的壁垒。同时,这一方法将语言结构研究与社会特征分析相结合,改变历史语言学对语言变化的研究只注重具体语言事实的考证和构拟而忽视普遍性语言变化机制的倾向,开创语言动态研究的新途径(徐大明2006:11)。
变异社会语言学恢复语言与言语的对立统一,将语言与社会环境紧密联系起来,通过对现实生活中真实语言的分析对其进行动态研究。同时,变异社会语言学把语言的共时变异和历时变化联系起来,为研究语言演变机制提供良好的理论基础,在某些情况下甚至还可以预测语言变化的发展趋势。从这一点上看,变异社会语言学比历史比较语言学、结构主义语言学前进了一步(王远新 2006:276)。
各语言学流派的语言观不同,其研究方法和研究内容也就有所不同。变异社会语言学旨在探究实际使用中真实语言的差异以及这些差异与相关社会因素的共变关系,其研究方法的最突出特点是把定量研究方法引入语言研究中,重视语言变量与社会变量的相互关系研究。总体看,变异社会语言学研究方法具有定量与定性结合,描写与解释结合,重视实证归纳,并不断创新和改进等明显特色。
变异社会语言学的定量研究开始于拉波夫的纽约市英语社会分层研究(Labov 1966)。在这一研究中,拉波夫首次运用量化研究方法揭示语言变量和社会变量之间的相关关系(correlation)。这种定量研究方法对后来的变异研究者有重大的影响,并得到广泛应用。因此,这一范式的社会语言学又被称为定量社会语言学(或定量范式),甚至有人称之为拉波夫社会语言学(或拉波夫法)。
这种定量范式的核心观点是:第一,对一种语言的解释不仅要包括其定类过程(categorical process),还应包括其变异过程(variable process)。也就是说,我们在对语言进行描述和解释的时候,不仅要关注语言中规律性的东西,还要对语言中的变异现象进行描述并提出合理的解释。第二,语言所有层面上的变异都不是任意的,而是有序的。讲话人对不同语言形式的选用受到多种语言因素及社会因素的系统性制约,这些制约因素不仅反映底层的语法系统(underlying grammatical system),同时也反映讲话人所属社区的社会结构(徐大明 2006:29)。
变异社会语言学的定量研究严格遵循社会学研究的程序,强调研究者要中立地进行观察并使观察者的影响降到最小,然后通过准确、可重复的定量程序对数据进行客观的分析。此类研究的优势在于它能够建立一个模型,把所要研究的影响因素,如语言内部因素及年龄、种族、性别等社会因素,包括进去,以确定他们影响力的大小。这类研究将某一地理区域看成一个言语社区,关注其成员的语言变量与主要人口学范畴(如阶级、年龄、性别及种族等)之间的相关关系,其研究结果从宏观上揭示语音在社会经济阶层中的分布情况。关于定量社会语言学的基本研究程序,不同于以演绎方法为基础的学术范式,主要有以下几个步骤:
第一,研究者要对所研究的言语社区进行观察,了解该社区的一般情况,观察当地的社会交际活动,注意语言使用中是否存在变异现象。第二,选择要研究的语言变项。一般来讲,研究者会选择自己熟悉的语言变体为研究内容,并且选择的语言变体应该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并能够从中发现某些普遍性的语言演变规律。第三,初步判断所要探讨的社会因素与语言变异之间的关系,建立假设,并设计研究方案。第四,抽样并收集所需语料,包括语言使用者的资料(如性别、年龄、职业、民族等)、使用语言的资料、有关语言态度的资料等。第五,对所收集的资料进行整理分析。第六,验证假设。第七,对研究结果进行解释。
这种定量研究在语言研究中独树一帜,开创对语言运用进行概率研究的先河,极大地推动语言学研究方法的改进。然而也有批评者认为,拉波夫学派关注的是社会经济地位、阶级等宏观社会变量,他们把社会阶层、性别和民族等社会身份看成区分语言使用的本质变量,忽视个体差异和个体能动作用,没有关注微观的、个人的社会意义。正是基于这种批评,后来的变异研究者使用民族志学的方法寻找变异与地方性的、参与者设计的范畴和构造之间的关系。这些研究使这一阶段中勾画出的抽象的人口学范畴带上了地方意义(Eckert 2005)。这一阶段的典型代表是Lesley Milroy,她把拉波夫的定量研究方法同民俗学研究方法结合起来,开创语言变异的社会网络研究模式,并用这种方法对Belfast的语言变异情况进行调查(Milroy 1987)。
社会网络(social network)是指人们在实际生活中按照自己的意愿形成一定的社会关系结构。Milroy在研究中发现,以社会网络作为分析单位比按照社会阶层划定调查范围的做法能够更合理地解释语言变异形成的原因,因为在社会经济地位高的阶层中并不是人人都使用标准形式,在社会地位低的阶层中也不是人人都使用非标准形式,在语言使用者的阶级地位和语言表现形式之间不存在绝对的对应关系。网络结构有两个重要概念:密度(density)和复合度(multiplexity),网络密度指网络成员之间的实际联系数与全部可能联系数的比率。如果跟中心人物有联系的许多人彼此也有联系,这一网络的密度就较高,反之则较低;复合度指社会网络中复合联系数与实际联系数的比率。如果双方之间存在多重关系,如既是亲戚又是邻居,或既是同事又是朋友,那么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是复合的。Milroy的数据表明,当地工人阶级妇女的社会网络的密度和复合度与其谈话中的变异存在相关关系,即个人和社区的关系越密切,发当地土音的指数就越高。
这种做法获得很高的评价,祝畹瑾认为该方法“适用于各种社会”,对解释语言变异与语言稳定性的关系和处理语言变异与语言规范之间的矛盾等都有理论价值,在研究方法上起承上启下的作用(祝畹瑾 1992:128)。
最近几年的变异社会语言学研究更加关注语言变异与身份建构之间的关系,在这一阶段的研究中,社会意义是第一位的,语言材料的分析主要为其社会目的或风格目的服务。研究对象由原来的语言现象转变为说话者的行为,研究目标是说话者如何使用语言材料建构自己的个性。所研究的语言材料不仅包括语言变量,还包括其他能够帮助其实现社会或风格目的的语言材料。说话者通过风格(style)建构身份,而语言变量则通过风格实现其对身份建构的影响,因此须要探究变量如何影响风格(Tagliamonte 2012:37),这一阶段的典型代表包括 Eckert(2000)等。 Eckert(2000)研究底特律郊区一所中学两类不同的学生,jocks和burnouts.Jocks代表的是机构基础上的中产阶级文化,burnouts则代表的是基于当地工人阶级的文化。这两个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社会实践和意识形态,并通过服饰、妆容、发型、对物品和活动区域的选择、举止以及语言等展示他们之间的不同。元音变量上的系统差异所形成的不同的说话方式蕴含性别与阶级的差异。同时,这些变量又与音质、语调和词汇等一起形成截然不同的jock和burnout风格,从而在这些学生的身份建构中发挥作用。
可以看出,在变异社会语言学研究的不同发展阶段,变异学家侧重使用的方法也不同。以拉波夫为代表的研究在语言社区的数据基础上使用定量方法研究语言变量与年龄、性别、社会经济阶级、职业、种族等社会变量之间的关系。以Milroy为代表的变异研究则以民俗学研究方法与定量研究方法相结合为特征,其目的是研究变异与地方的、个人设计的范畴及结构之间的关系。近期的研究则更注重语言变异在说话者身份建构中所发挥的作用。这3个阶段的研究方法各有侧重,从不同角度对语言变异的本质进行揭示。Eckert把这3个阶段称为变异社会语言学发展的3次浪潮(Eckert 2005)。但正如Eckert所说,每一次浪潮都是在前一次浪潮的基础上产生,但并未宣告前一次浪潮的终止,3者之间是互为补充、相互促进的关系。
变异社会语言学研究的具体操作技术包括:(1)资料或数据的收集方法和手段;(2)资料或数据的分析方法和工具。变异社会语言学在收集数据的过程中常用的方法主要有:观察法、访谈法、问卷调查法、变语配对法以及实验法等。常用的数据分析方法是定量和定性分析法以及变项规则分析法。我们在这里简要介绍一下常用的观察法、访谈法及变项规则分析法。
变异社会语言学在运用观察法收集研究对象的言语行为时,对传统的观察方法和技巧进行灵活多样的改进和创新,最常用的是快速隐匿法(rapid anonymous observation)和参与者观察法(participant observation)。
快速隐匿法的特点是调查人员采用巧妙的方法诱导说话者说出调查人员想要了解的语言变异形式,该方法是拉波夫1972年在纽约进行(r)变项调查时创造的。为了获得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在正式与非正式情况下(r)的发音情况,拉波夫对高、中、低3家不同档次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进行快速简短的询问。他首先搞清楚该百货公司的四楼卖什么,然后问该公司的售货员卖该产品的部门在几楼,目的是引出the fourth floor(4楼)。然后假装没听清,请对方重复,这样就获得售货员正式与非正式两种语体中的(r)的发音。该方法简便易行,因此在随后的很多调查中被广泛使用,其缺点是无法获得关于受访者的背景信息。
参与者观察法是人类学的一种传统研究方法,在变异社会语言学领域已被广泛采用,它指调查者深入社区内部直接参与该社区的活动,或对其社会活动进行尽可能多的观察,从而获得所需的资料。通过这种方法,研究者可以获得日常生活中的自然语言,并且通过参与和观察社区活动和人际关系,研究者能够了解社区的文化传统、生活习俗等,深入理解被观察者的行为及其所处社会文化的本质,从而更深刻地揭示出产生语言变异的原因。这种方法的缺点是耗时费力,研究者必须付出长时间的辛苦劳动。
如前所述,变异社会语言学研究注重日常生活中的自然语言。然而,有时候很难在实际的语言使用中收集到足以得出结论的语料。这时研究者就须要创造语境诱发说话者说出所需要的语言项目,访谈法就是其中一个很好的办法。访谈法主要是调查人员与调查对象进行面对面谈话的方式,用录音设备录下谈话内容来收集语言材料。社会语言学访谈(sociolinguistic interview)与一般访谈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获得受访者对某些问题的看法,而是获得大量接近人们日常生活的话语。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访谈者一般选择被访谈者可能感兴趣、且有话可说的问题或话题,并努力使受访者把注意力集中到所谈话的内容上。比如拉波夫在纽约采访时就问受访者是否有过面临死亡的经历,结果非常成功。访谈的大部分问题是开放性的,访谈者会鼓励被访者谈论他们感兴趣的问题,而不会为了问“下一个问题”打断他们。有时为了获得不同语体的语料,访谈者会准备词对、词表或段落让受访者朗读或复述。
通过社会语言学访谈,研究者可以在短时间内收集大量语料,并且录音的质量也非常好,但录音设备的存在可能会对受访者造成一定的影响,产生“观察者悖论”(observer's paradox)(Labov 1972b)。不过变异学家在实践中想出各种办法来克服这种缺点,如采用垂挂式麦克风,或者故意安排受访者的亲属或朋友在采访过程中闯进来或打电话,受访者以为这不属于采访的一部分,于是使用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说话方式,从而收集到自然状况下的语料。
变项规则分析法是社会语言学研究中使用非常广泛的数据分析方法,因为它是专为分析变异研究中收集到的语料而设计的。变项规则由拉波夫首先提出来(Labov 1969),最初用于分析语音变异,现在已被用于分析语言各个层面的变异。变项规则分析的统计基础从散可夫(Sankoff 1988)开始,后来被软件化,目前用的最多的是VARBRUL和GoldVarb两个版本。
在进行变项规则分析时,研究者首先须要确定要研究的变项及其变异的范围,并确定潜在的影响因素。随后研究者需要将收集到的语料进行转写并输入程序,从而计算出各个因素的作用值,并为获得的语料建立一个最为精炼的解释模型,并进行显著性检验。最后,研究者需要从语言学理论、所研究社区的历史和社会现实等方面对定量结果进行解释,即为什么能够得到这样的结果。变项规则分析法为区分众多语言变量、社会变量及其他变量对语言变异所产生的作用提供一种很好的分析方法,被应用于社会语言学和二语习得研究中。但这种方法相对较复杂,研究者一般需要经过专业的训练才能很好地掌握。关于变项规则分析法的具体操作方法,由于篇幅原因,这里不做赘述,可参见 Chambers等(2001:124-131),Tagliamonte(2006:128 -189)以及徐大明(2006:35-40)等人的著作。
变异社会语言学的发展不仅为我们提供新的语言观,还为我们研究复杂多变的言语提供一系列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研究者可以用这些方法对不同言语社区的语言变异进行不同层面的分析,如语音、词汇、句法和语篇等,从语言内部环境、社会因素及认知因素等不同的角度研究语言变异的成因,进而对语言的本质进行探究。研究者还可以从说话者的角度出发,通过对语言变异的研究探讨说话者的身份建构,也可以使用“进行中的变化”的方法对语言已经发生的变化进行研究,并对语言的变化趋势进行预测。另外,也有研究者使用变异社会语言学的方法对二语习得者的中介语进行研究,并取得很大的成就。总之,变异社会语言学的研究方法论给语言学的发展带来巨大的影响,也必将在今后的语言研究中继续发挥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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