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济永
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断裂
——《白鹿原》创作方法的突破与价值重估
□蒋济永
《白鹿原》在当代文学中的经典地位尽管已被确认,但对其创作方法上体现的“新质”认识和评价上存在着低估和片面解读。用老套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去认知,则是对其在创作方法上的重大突破和文学史意义的低估;用“新历史主义”、“寻根文学”等去理解,只看到了《白鹿原》对历史和文化反思的题材意义而没有看到其在创作表现方法上变革的形式意义。本文用“乡族主义”(此非陈忠实命名)去概括陈忠实的创作理念和表现方法,旨在标示它既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决裂,也与新时期各种主义切割,是艺术家特立独行的“这一个”(黑格尔语)。
现实主义; 断裂; 乡族主义
《白鹿原》自1993年出版以来,学术界对其创作方法的理解基本上是错位或片面的。这主要表现为:要么以现实主义解释之,要么用寻根文学或新历史主义命名之。前者显然陈旧过时了,因为它忽视了《白鹿原》由于主要使用新的叙述方法和结构形式而从根本上使整个作品结构叙事方式发生了质的变化;后者虽然注意《白鹿原》出现的新特质,但也只看到了《白鹿原》对历史和文化反思的题材意义而没有看到其在创作表现方法上变革的形式意义,同样无法完整地解释该作品。为此,本论文将围绕着“《白鹿原》究竟创造出什么‘新质’”、“我们又如何就这些‘新质’特点来概括、命名它的创作方法”两方面问题,重新认识《白鹿原》对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革命性”意义和它在当代文学史中的价值地位。
在创作方法上,将《白鹿原》视为传统现实主义作品的延续,主要基于两方面的认知影响。
一是来源于作家陈忠实的创作经验表述和《白鹿原》扉页话语的误导。比如陈忠实在《关于<白鹿原>的问答》中就坦陈“《白鹿原》是现实主义的创作”[1]*陈忠实、李星:《关于<白鹿原>的问答》,雷达主编:《陈忠实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1页。原话是(李星)问:你认为《白鹿原》是现实主义范畴的作品吗?它同柳青,包括法、俄现实主义有何不同?(陈忠实)答:《白鹿原》是现实主义的创作。,其《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一书更是详细地披露《白鹿原》的形成过程:(1)《白鹿原》创作是有生活“原型”和现实基础的,如作品核心人物朱先生就来源“关学”最后的一位传人牛才子(兆濂)的事迹[2]49-52,革命者白灵也是根据白鹿原张景文烈士的事迹写成的[2]118-119;(2)查阅了蓝田、长安、咸阳等地“县志”和党史资料(如对刘志丹革命事迹的深入了解),这让《白鹿原》获得了客观、可信的文史光环;(3)作家本人长期扎根农村生活和《白鹿原》扉页上引述的巴尔扎克名言“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更让人确信《白鹿原》所描写的风土人情和社会生活都是有生活基础的,是客观、真实的。凡此种种,这种由作家亲口表述的创作经验谈,似乎坐实了《白鹿原》的创作方法就是现实主义路子。然而,这是一种片面的误导。因为陈忠实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和其他一些访谈中还有另一番自相矛盾的表述,而这些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谬”表述,恰恰是《白鹿原》的创新和突破所在。比如,在《关于<白鹿原>的回答》中他又矛盾地表示:”现实主义原有的模式或范本不应该框死后来的作家 ,现实主义必须发展 ,以一种新的叙事形式来展示作家所能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和现实内容、或者独特的生命体验。”[1]31那么,陈忠实在《白鹿原》创作中是以什么样的“新叙事形式”和“历史内容和现实内容”冲破原有现实主义模式的呢?他在《寻找一种叙述》《我的剥离》和《原的剥离》三篇文章中提出了三个“剥离”:一是创作道路和情感上的“剥离”,与以柳青为师、跟着政策写现实的早期陈忠实创作路子“剥离”;二是与只关注现实人生的创作和生活“剥离”,转入对历史规律、人物背后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发掘和反思;(3)在表现方法上,与过去注重细节描写和刻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方式“剥离”,转为注重叙述,将人物的性格和命运置于其背后起决定作用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安排中[2]90-113。这些“剥离”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固有模式,它不再将作品限定在写现在、写当代的现实,而是将其投向写过去、写历史;不再通过人物外貌、语言、行动、心理和环境等细节的描述来展现人物、环境的客观真实性,而是将人物性格和命运置于特定的“文化心理结构”中,因为人物的性格、命运只是整个社会历史变迁和特定文化心理结构的必然结果。令人遗憾的是,批评界至今仍未对其“剥离”后、在《白鹿原》创作实践中形成的“新质”给予应有的发掘和阐释,这不能不说是当前研究的盲视。
其二是,源于批评家们陈旧的认识习惯。即便发现了《白鹿原》已经出现了借鉴魔幻现实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和寻根文学等一些现代的新技巧和手法,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将这些现代表现手法视为“现实主义”方法的补充和丰富。如李星认为《白鹿原》“将东方文化的神秘感、性禁忌、生死观同西方文化、文学中象征主义、 生命意识、拉美魔幻主义相结合”,只不过是传统现实主义的“新的体验”[3];邢小利也认为它们只是“开拓了现实主义小说的新层面”[4]。当然,也有人对《白鹿原》的一些新质特征进行区别性的定义和解释,比如用“批判现实主义”“文化批判现实主义”等概念来解释它,但其本质上仍是现实主义的认识路线。至于用“寻根文学”“新历史主义”等新概念去把握《白鹿原》的新质特征,在认知方式上更新了,其是否合理?还需后文进一步辨正。
从目前看,以老套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去解释《白鹿原》的“新质”特征,不仅无法全面、客观地认识它,还可能造成对《白鹿原》在文学史上价值和意义的严重低估。
那么,与传统的现实主义相比,《白鹿原》增添了哪些新质?笔者认为是以下几方面“新的突破”是根本性的。
(一)在叙事方式上,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传统的现实主义强调“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描写生活”,其基本的叙事套路是通过描写尤其是注重细节的刻画与描述,如实地再现现实生活,目的是做到客观逼真。《白鹿原》的叙事方式一方面继承了现实主义的表现方法,但另一方面也做出了巨大调整,主要采取叙述方法而不是描写。作者曾坦陈:“我在长篇《白》书开笔起草之前,写了短篇小说《窝囊》和《轱辘子客》,用意十分明确,就是要试验一种纯粹的叙述,选择这两个题材的人物和故事,自然也是适宜使用叙述的语言的。我确定尽量不写人物之间的直接对话,把人物间必不可少的对话,纳入情节发展过程中的行为叙述;情节和细节自不必说了,把直接的描写调换一个角度,成为以作者为主体的叙述。”[2]61《白鹿原》全书34章,以其各章开头叙事为例,除了第5章,第13章,第17章,第19-22章,第32-34章开头采用传统的描述性方法引入故事情节外,其他章节基本上都采取“以作者为主体的叙述方式”叙事。叙述就是作家对事件、故事、情节、人物的陈述,它能给作家带来对整个作品人物、事件、故事和情节的把控力,其讲述可长可短,伸缩自如。比如第一章开头一句:“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是一种概述,语言简洁而涵义丰富,“后来”、“引以为豪壮”、“七房”,很自然地引起读者对叙述背后的故事产生好奇心。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白鹿原》大部分章节就是通过这类叙述的语句掌控整个故事情节的推进节奏和人物行动的。
(二)从作品的结构方式看,《白鹿原》的结构特点就是写实性与传奇性的结合体。这主要是由于《白鹿原》大量使用叙述的方法,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通过人物的外貌、语言、行动和环境的细致描述来再现逼真的生活和形象的路子,让人物、故事和环境根据叙述者的叙事需要来裁剪,从而使《白鹿原》叙事节奏紧凑、庄谐交替,融写实与传奇于一体。以《白鹿原》第五章为例,作品开始描写二月里的一个早晨,街巷里响起了卖罐罐馍的梆子声,白赵氏要为两个孙子(马驹和骡驹)买零食被白嘉轩制止,接着提出孩子长大该入学念书了,他们可以送到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念书,但白嘉轩决定将年久失修的祠堂修起来创办本村学堂。小说写到这里属于传统写实写法,可接着就引入“白鹿村”、祠堂和白、鹿两家来历的传说,这就是传奇性故事插入。又接着转入全村集资翻修祠堂工程的描写(属写实手法),最后写如何聘任徐秀才教书和黑娃上学发生的趣闻轶事(传奇性故事插入)。初看起来,每一事件都在记叙,但仔细揣摩作品何尝不是选择性地叙事,全章没有一个人物贯穿故事始终。就整个《白鹿原》所展现的结构形态看,它基本上围绕白、鹿两家在20世纪前五十年生存境况的历史变迁而展开,但其中交织的则是白嘉轩神奇的婚姻史、发家史,田小娥富有个性和情欲四射的反叛史,天旱饥馑、瘟疫肆虐和鹿三灵魂附体等富有传奇性、神秘性的故事或异象,如果作品去掉了此类传奇性叙述,那么《白鹿原》基本上就变成了一部巴金的“《家》《春》《秋》”,因此,《白鹿原》的突破就是大胆地引入作品传奇性故事和改造写实性的叙事方式,将写实性与传奇性融合一体,从而构成《白鹿原》的基本结构形态。
(三)人物塑造与故事情节推动方式的重大转变。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在塑造人物时,一方面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心理的具体刻画和典型环境的描写来塑造人物,另一方面根据人物性格的内在逻辑展开故事情节。如《包法利夫人》女主人公爱玛、《静静的顿河》中的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娅、《人生》中的高加林,我们都能看到人物命运在不同境遇中的跌宕起伏和“性格即命运”的悲剧结局。个性鲜明的人物是作品的核心,整个作品故事情节的展开是围绕主要人物及其性格倾向而展开的,但在《白鹿原》中我们看到了许多个性鲜明的形象及其命运形成原因的复杂性。鹿子霖、黑娃的悲剧命运与其性格密切相关,但更多的人物如朱先生、白嘉轩、田小娥、鹿兆鹏、鹿兆海、白灵等,其性格的形成和人生的选择往往是其背后的文化塑造和信仰选择的结果。例如小说的开头,白嘉轩在父亲秉德老汉和母亲白赵氏的主持下连娶六房妻子都先后死去之后,他开始自作主张卖水地、迁父坟,相信风水,然后进山找到第七任妻子吴仙草。如果按照白嘉轩对姐夫朱先生教导(不信神、不信鬼也不相信风水)的尊敬和白嘉轩后来恪守儒家仁义礼教的性格,那么就不可能出现作为一族之长的白嘉轩择地迁坟、让白鹿精灵滋润亡父尸骨的迷信举动,然而小说却写了白嘉轩以上与风水相关的一系列活动,这显然是汉民族数千年阴阳风水文化在白嘉轩也包括中国许多乡村人心理积淀的结果。也就是说小说在这里用风水文化心理推动白嘉轩的行为选择,还是符合情理的。又比如,作品中黑娃第二次娶妻子的选择,究竟娶高老秀才的女儿还是张团长介绍的布店老板女儿?从黑娃的地位(炮营营长)和人生跌宕起伏的需求(加入共产党为了逃命,加入土匪为了生存),娶一个飒爽利落、善于交际应酬的女人是再好不过的,然而黑娃却选择了一个熟读“四书”、识书达理的秀才女儿,这源于黑娃从小受朱先生、徐先生教育(尽管他没有好好念书)和白鹿原耕读仁义文化(尽管与田小娥的婚姻不允许祭祀归宗)的影响所形成的文化潜意识召唤结构的结果,正如白孝文指出:娶高秀才的女儿“对黑娃所缺乏的东西正好是一个补充”!因此,黑娃的这种选择不是源自其现实的需求,而是源自潜含在内心的文化心理的需要,所以黑娃娶了高玉凤之后,也回到白鹿村认祖归宗了!可见,小说人物的后续行动(情节发展)与其是人物的自觉选择,不如说是深层文化心理结构影响的结果。至于鹿兆海、鹿兆鹏和白灵,虽然都受到徐先生、朱先生和白鹿村儒家文化礼仪的熏陶,但他们的行动更多的是受到“政治信仰”选择的影响,可以说文化、政治信仰的选择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命运的走向。因此,我们发现《白鹿原》在小说人物塑造、出场和情节安排等方面与以往现实主义小说相比,出现了重大改变,即往往不是人物性格起着决定作用,而是人物背后的文化心理结构、信仰选择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出场。
总之,由于《白鹿原》叙事方式的改变和改用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发展逻辑去展开人物和故事情节,已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遵循人物性格和命运发展的逻辑的写作模式,从而使得《白鹿原》的整个结构形态在写实的表象下出现了极其鲜明的传奇性特征。有学者称它与古典小说传奇相似,说:“《白鹿原》的实际成就主要来源于与古代章回小说相联系的那个传统,其文本叙述节点的丰富性、杂多性在当代长篇中至今无出其右, 忠孝节义、智勇仁爱、奸淫邪劣、官匪黑白在长达三十四章的故事中无不悉备,淋漓酣畅。我相信这些久违了的中国小说传统的亮点也是《白鹿原》广受读者喜爱的关键所在。”[5]6而事实上陈忠实对古典小说很少涉猎。如果是偶合,那纯粹是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创造的“新质”形态。
面对《白鹿原》出现的“新质”,批评界又是如何解释的?如前所述,持僵化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论者不但不会解释以上我们分析出来的新质异质,反而用诸如历史叙事(本质上仍属“现实主义”老调)、批判现实主义、文化批判现实主义等习惯性解释遮蔽了它的新质特征。于是,一部分学者改用“寻根文学”“新历史主义”等新的创作方法之名去定义它。
以将《白鹿原》归属“寻根文学”为例,学者们通过追溯《白鹿原》与上世纪80年代文学思潮之间的渊源关系,很愿意将《白鹿原》视为“寻根文学”思潮影响下结出的“果子”。比如学者许子东就认为“如果没有‘寻根派’对乡俗土风的现代观照和‘后寻根派’对叙述方式的种种实验,《白鹿原》出现是不可想象的”[6]80。作家邢小利在《陈忠实传》也是这样总结的:“他(陈忠实)把卡朋铁尔进入海地、‘寻根文学’和‘文化心理结构’理论三者融会贯通,发现它们有共通的文学和文化指向,这就促成了陈忠实的一个行动”,即去西安周边三个县查阅县志和地方党史文献,还获得大量的民间轶事和传闻,最后渐渐地形成《白鹿原》的小说胚胎[7]160。当然,持“寻根文学”论者最重要的是在《白鹿原》中发现了寻根内容——通过“白鹿村”家族的兴衰变迁寻找到了儒家文化的“根”——仁义和礼教《乡约》,进而重新发掘民族的魂[8]。于是,从受寻根文学思潮影响到发掘作品所展现的寻根内容,其过程和结果互为表里,最终将《白鹿原》的创作方法归为“寻根文学”一路,也就水到渠成。问题是,什么是寻根文学?1985年韩少功发表《文学的“根”》以来有各种主张,“根”在民间民俗?在传统文化?在方言或古典语言?等等,五花八门,最终“文化寻根”得到大家一致认同,但又嫌“文化”太宽泛。
同样地,将《白鹿原》认定为“新历史主义”创作方法,是因为它写历史题材,并以“新的史观”对此做了新诠释。比如张清华认为,《白鹿原》等之所以归为“新历史主义”小说,就是其历史意识和内容有“某种‘新’意”[9]88。“新意”指什么?借用陈晓明的说法,就是它对“中国民间社会原初记忆的恢复……意在改变对封建传统简单化的价值判断。对中国文化的内在性进行认真清理,而且这实际上是在传统经典和意识形态的边缘对历史的重写”[10]11。如何重写?王晓平在《论作为“新历史主义”小说的<白鹿原>》中有比较好的总结,认为《白鹿原》一是对乡土治理与儒家传统(伦理)在现代中国给予了比较真实的呈现,二是对乡土中国在现代的裂变过程,尤其是波谲云诡的历史做了比较客观的呈现[11]。当然,如唐孕莲、余中华指出,《白鹿原》这些客观呈现蕴含了“新的历史观”。比如通过白嘉轩之口说来的“鏊子”说(从朱先生那里“趸下”的),其背后就隐含了这样的历史观:各种军事、政治、地方势力,都被置于同一个层面(平台)上审视,它们在白鹿原大地上展开的政治事件,统统视为鏊子烙馍、烙饼式的翻来覆去,被放置在鏊子里面烧烤的是被权势之手操控着的世世代代生活在白鹿原上的乡民[12]53。以“鏊子”观史,生动贴切,既有人性人文的关怀又隐含了历史的批判精神。
但是,无论是“新历史主义”论者还是“寻根文学”论者,尽管他们关注点有别(前者关注《白鹿原》对历史的重新书写和反思,后者关注构成传统中国乡俗生活的文化之根),但都是立足于“题材内容”去理解《白鹿原》的“新”,至于《白鹿原》如何渗透新的历史观、如何寻找到文化之根等背后的艺术表现形式和结构方法,他们并不关注,而这恰恰是《白鹿原》形式和方法上的“新质”所在,因此“寻根文学”论、“新历史主义”论仅仅抓住了《白鹿原》某些新的观念而不是它的整个创作方法。
《白鹿原》出现的“新质”究竟该如何把握?它能不能构成一种创作方法?这确实考验着当代学者的话语创造能力,即能否用一种新的话语去描述、阐释、概括它。
所幸的是,从《白鹿原》问世以来,陈忠实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和一系列访谈录中,就在尝试着为他在《白鹿原》中创造的“新质”提供一套自己的解释话语体系。如他把超越过去熟悉的现实主义写作路子和认识生活的方式,叫“自我剥离”;还原真相,用新的历史观评价过往的历史,叫挖祖坟;表达自己的艺术理想和风格追求,叫做“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借用海明威语);真实地再现乡村家族社会深层“文化心理结构”,叫揭示一个民族“生活秘史”;在表达方法上,选择最能体现主体性的“叙述”。关键是,在艺术实践上《白鹿原》贯彻了他的艺术理念,还成功了!从而使他坚信,自己探索的这一套创作理念和方法,说得清也有路可循,但终因未能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表述其艺术上的“创新”和思想方法而抱憾!
任何作家的艺术创新都是其思想方法的结果,因此,解开陈忠实艺术思想方法就成为把握其创造“新质”特征的关键。“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是陈忠实艺术理想和追求的隐喻,他还以此为题写成书,但陈忠实“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了吗?答案不在这本书里,仍在《白鹿原》中。
从最直观的意象来把握,《白鹿原》写了一个乡村(白鹿村)、两个家族(白家和鹿家)和三个主义(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和民族主义),凑巧这三个关键意象可以合成一个词:乡族主义。它可以理解为“陈忠实以乡村家族为中心观察整个20世纪各种‘主义’变换”,也可以理解为“以现代各种思潮、主义观来看传统乡族的封闭、保守和僵化”,还可以理解为“中国的问题是农村农民问题,作者认同这种以儒家礼教和习俗文化构成的乡村家族,即乡族中心主义”,等等。 下文使用“乡族主义”*“乡族”一词,是学者李莉的发明,主要将此应用在文学题材分类上,提出“乡族文学”概念,以指称能涵括乡土文学、农村题材文学和跨城乡底层文学的一种文学类型。参见李莉:《中国新时期乡族小说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2-23页。,旨在透过乡村、家族、主义这三个关键意象,揭示陈忠实文学创作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首先,乡村、家族、主义是陈忠实考察20世纪政治经济风云变幻的基本点。陈忠实清楚,乡村、家族是农业社会的特征,主义则是现代(工商业)的特征。乡村、家族是中国社会最小的组织单位,在20世纪它经历了乡绅社会、村队集体社会,80年代撤公社设乡,恢复个体生产承包制;20世纪中国社会经济从私有制到公有制再到不分姓资姓社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究竟哪些在变?不变的又是什么?《白鹿原》分两条线索展开:一是以白嘉轩、朱先生为代表的乡村宗族组织、儒教文化怎样在白鹿村传承、坚守;一是以田福贤、鹿兆鹏、鹿兆海、白灵、黑娃为代表的现代各种主义、政治势力和社会组织如何在白鹿原走马灯式地更迭演变,并使得乡约社会、家族传承发生裂变、分化。
其次,在社会政治、经济各种变动的表象之下寻找乡村、家族和主义中不变的因素。《白鹿原》展示的世界表明:能跨越经济和政治地位鸿沟的就是文化、乡约村规,它不论富贵贫贱,如白嘉轩与鹿三的主雇关系;而能跨越文化、乡约村规的就是“仁和义”;至于信仰之争[13]206,不变的法则是,任何私利都无法维系乡村、家族和主义信仰。
由此可见,《白鹿原》就是以“乡-族-主义”为基点,全面而深刻地展现了中国社会的“变”与“不变”,这是陈忠实的伟大发现,也是他思想的深刻之处。因此,从《白鹿原》这一思想方法出发,我们不难理解《白鹿原》为什么塑造人物和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是“文化心理结构”?因为他发现决定人物性格的是文化心理结构。小说为什么可以成为“一个民族的秘史”,因为他发现“无论什么流派……无论艺术形式上有多大差异,但其主旨无一不是为了写出这个民族的灵魂。”[1]28为什么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写法必须用体现主体性的叙述来改变?因为最能让故事情节走笔的是叙述。为什么《白鹿原》融写实性与传奇性于一体?因为他既看到了肖洛霍夫,又看到了卡彭铁尔、马尔克斯,他们的作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前者以写实的笔法写出了社会人生的宽度和深度,后者以魔幻、传奇性的故事写出了小说的趣味性。因此,陈忠实在《白鹿原》创造的“新质”只不过是其以“乡、族、主义”为思想和表现基点,对中国社会历史、文化传统、文学道路进行全面的反思和生命体验的结果,他拈出“乡-族-主义”这三个意象是独到的,也很具代表性,最终它们还能使作品达到揭示民族秘史的广度和高度。在这个意义上,陈忠实的独特之处就是寻找到了“乡-族-主义”这一属于陈忠实自己的句子,是它奠基了陈忠实的思想基础,并最终成就了揭示“民族秘史”的《白鹿原》。
通过以上分析,陈忠实《白鹿原》的创作方法是不是“现实主义”的,已经不重要了,他用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思想基础和方法,并成功地写成了《白鹿原》。对于其他作家的启示意义,就在于他能否像陈忠实一样寻找到“乡-族-主义”这样能构成自己思想和文学表达基点的属于自己的句子。很多作家著作无数,但一生都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因此,我们透过“乡-族-主义”找出陈忠实创作的思想方法,称之为“陈忠实主义”或“乡族主义”,无疑具有现实的标杆意义。
此外,《白鹿原》中运用的“叙述”方法,可以看到90年代后中国小说叙事发展的方向和脉络:王小波、刘震云、毕飞宇在其小说中大量使用“讲述”方法,都取得了成功,尤其是王小波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成为当代文坛的一朵奇葩!它在结构上将写实性与传奇性融为一体的布局方式,对那些毫无节制地追求传奇性而遭诟病的当代小说家(如莫言),就是一面镜子。至于它用“文化心理结构”去表现人物、推动人物行动和情节发展的思想与实践,尚未得到学界的深入研究和重视。很多人还以为这是陈忠实受“文化寻根”影响的结果,其实陈忠实早已走出了“寻根文学”,就像他20世纪80年代崇拜的偶像卡彭铁尔和马尔克斯一样,后者都是通过“寻根”创造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创作方法和风格作品——“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明白这个道理,当陈忠实说“《白鹿原》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此话的“现实主义”就不是很多批评家头脑里仍停留在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肖洛霍夫、柳青、路遥,包括卡彭铁尔、马尔克斯等的“现实主义”,而是可称做“陈忠实的现实主义”或“乡族主义”,因为他在《白鹿原》中已创造了不同于以往现实主义的“新质”。
[1]陈忠实、李星:《关于<白鹿原>的回答》,雷达主编:《陈忠实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2]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3]李星:《世纪末的回眸——<白鹿原>初论》,载《文学报》1993年5月20日。
[4]邢小利:《一部展示民族秘史的力作》,载《陕西日报》1993年4月26日。
[5]林岗:《在两种小说传统之间——读<白鹿原>》,载《小说评论》2016年第3期。
[6]许子东:《当代小说中的现代史:论<红旗谱><灵旗><大年>和<白鹿原>》,载《上海文学》1994年第10期。
[7]邢小利:《陈忠实传》,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8]段建军:《陈忠实与寻根文学》,载《小说评论》2014年第5期。
[9]张清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0]董之林整理:《叩问历史,面向未来——当代历史小说创作研讨会述要》,载《文学评论》1995年第5期。
[11]王晓平:《论作为“新历史主义”小说的<白鹿原>》,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4期。
[12]唐孕莲、余中华:《“变”与“不变”:当代长篇历史小说的“鏊子”叙事——以<白鹿原><生死疲劳><活着><第九个寡妇>为例》,载《创作与评论》2013年第24期。
[13]陈忠实:《陈忠实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责任编辑 吴兰丽
栏目特约编辑 王书婷
Discontinuity in Writing Methodology of Realism——Breakthrough and Revaluation of Writing Methodology in White Deer Plain
JIANG Ji-yong,HUST
Although White Deer Plain has been confirmed as the classic i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its peculiarity in writing methodology is still underestimated and partially interpreted. Employing the conventional writing methodology from realism to expound the work would underestimate its breakthrough in writing techniques and the significance in literature history; and defining it from ‘New Historicism’ or ‘root-finding literature’ would only discover the subject of history or cultural reflection while veil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expression method. The thesis uses ‘rural familism’ to generalize Chen Zhong-shi’s idea and expression method reflected in White Deer Plain, with the aims to mark the novelist as unique as what Hegel said ‘this one’, because his work is separated not only from the traditional realism but also from all kinds of criticism in the new era.
realism; discontinuity; rural familism
蒋济永,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2017-06-10
I0-03
A
1671-7023(2017)04-0020-06
主持人语:创作如何把握“纪实与虚构”的度,一直是困扰当代作家的魔咒。本期选择现实主义创作路径迥异的两位作家为案例,因为他们的成功与失败最值得借鉴。陈忠实因为“剥离”了曾经的现实主义创作路子融于现代写作而写出《白鹿原》,余华从先锋写作转向现实主义路子才产生《活着》,它们都出版于1993年,并获得巨大成功。蒋济永发掘《白鹿原》中非现实主义“新质”,解释了该作品如何突破现实主义表现方法而获得成功的秘密;王毅通过《第七天》与《活着》对比,发现《第七天》创作失败就在于处理真实与虚构之间而未能把握它们的度。两篇文章分析细密而思想精深,很有启发。
栏目主持人:蒋济永,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教授;王均江,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