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
“日光很强
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
——海子
住院记
8月的省立医院,找不到
一座可以信赖的佛龛。命运的墙壁
全是冷漠的,坚硬的
泛着灰白色。你
无限悲凉地躺在病床上
捂着胃,蜷缩成刺猬
仿佛强塞给一张去往他乡的车票
整个夏季,大街喧闹
落日滚沸,黑蝙蝠齐聚檐角
我看到病中的你,机警,像一头
嗜血的饿狮,一有风吹草动
就用目光,审讯我们
戴上老花镜,仔细审读
医生的诊断报告,查看药瓶里的说明书
揣摩每个汉字,给自己下判决书
冰凉的身子,从手术室里
推出来,周身插满管子,仿佛生命
需要接通电源,才能正常启动
4小时,穿越了
生死的两极,一节小肠
替代你的胃,消化茫然的未知
從此,你以一个将死者的身份
看待世间的一切:
——犹如握有雪亮的匕首
起初,你拒绝一切冷、硬、刺激的食物
身子里埋着地雷;后来,你讨厌
一切流质的,讨厌忠告
一名溺水者,拒绝善意的搭救
除夕,不顾医生的劝告
你开启了那瓶珍藏了三十年的茅台酒
以决绝的形式,为自己的肉体
举行葬礼。
其实,你真正需要的是
一盏佐味的蛋花,一碗恬静的米粥
多次速降,你消瘦得不行
双腮陷落,眉骨突起,但是眼神执拗
星光尚未熄灭,许楼村之土
才是你的恒河之水,它们
在经历了一次次风暴之后
变得宁静。
粥,蔬菜和盐
已经不能进入你的食道
风,掀翻河水,偶尔溅出
人世的真相一一蓝;白云,像极了护士的白大褂
在医院上空优雅地飘
办公室,门被关闭。我和大哥,被一再地要求
购买昂贵的不知名的特效药
星空旋转
星空旋转。
长河璀璨。
许楼村高大的榆树顶着鸟巢,树瘤
将疼痛患漫其身;槐花,一嘟噜
一嘟噜地悬挂着春天的口粮
我疑心,乡村的族谱
都是由迂腐的穷秀才们编写的
庭院深魅,砌着不容偷窥的马头墙
女子贤淑静美,在窗前做着女红
找遍整个院落,没有一处
存放锄头、犁耙、箩筐、粪箕的地方——
祖先牌位下,一张瘸腿的案桌
我疑心,星光凝结冰渣
抖落掉,许姓家族的羽毛
和栖于草屋茅舍低矮屋檐的
任何一只乡村麻雀没有任何殊异
一村百来户,间杂凌姓、卞姓
全是泥腿子,睁眼瞎,间或一两个真瞎子
说书或算命,被手持红白棍的
罚跪于晒场。千百载刀耕火种
褴褛的门神,灶神,从不计较
劣酒的供奉。隆冬夜,一帮赌鬼挤在
村西头的老光棍家“押宝”
一屋子的烟草味、汗味、尿骚味、屁臭味
我新婚的父亲,被簇拥,被包围
第一次坐上桌面,兴奋莫名
如果时间倒流,就能在
光绪年间的水田,看到我爷爷长来,盘着流水的大辫子
赤裸上身,只为爱惜
那一身半旧的皂衫,扯着鞭,吆喝着
雇来的大牯牛,在熟练地使一张木犁
我的奶奶,许楼村毛氏,一个
裹了一半又放开小脚的老太太
往来田间,灶头,菜园,厢房
一生四子三女,红尘中走得稳当
第三次生育,丙子年,长子落地,全家人
欢天喜地,取名:存年。
存年恃爷爷辈疼爱,幼年顽劣异常,不喜食芋
曾上高树掏鸟窝跌下,村人以为
长来长子小命休矣,未料却毫发无损
三年私塾,能写会算,一手漂亮的我
毛笔字,引得村人羡慕
是啊,世代穷苦的农家
不能全是睁眼瞎,命运的天平
必然向你倾斜
岁月不仁,断裂处犹如刀削
山,还是昏睡不醒的样子
碑刻,不知所踪
99间寺庙,一夜间全被捣毁了
金刚和佛,都塌了身子
裸出泥胎里的稻草
1936年生人:战火,饥饿
逃亡,失怙。那些惨遭猎杀的
那些死于炮火的,那些饿毙家中的
一个人,生有多难
菩萨,在人间的修善断恶就有几多不易
我疑心,自己的血液里
也流淌着暴君的因子
当我对着天空吼
喉咙里肯定跳出一个你
当我对着妻女挥拳
骨节上肯定站着一个你
冬天,大雪在飘
屋檐结着冰溜,光滑滑的冷
几只鸡雏,被一只粗糙大手揪出被窝
光溜溜,跪成一排
不敢哭,相互揭发
柔弱的母亲,屠宰厂富农的女儿
从不胆怯,也不低头
护着幼崽,她挨的拳脚最多
声音从戏文里出走,花腔尖利——
话音未落,“喀吧”一声,被踹断了胳膊
活着,苟且,挣扎,又不肯折下腰来
逆水中的战栗之鱼
活得憋屈,没有自己的方向
被施暴者成了施暴者,我曾被你倒提着
从家门奔出,扔进了池塘
淤泥,陷进了我,也陷没了你
突然伏下身子,苍茫地哭泣——
河水,终于在巨大的拐弯处
现出转机,一个国营粮站的助征,保管员
会计,代理站长,中心站会计,议价员
临退休,爱上了小酒,一方精致的小量酒器
每顿饭前,烫上几杯
浅饮低酌,把悠长单调的小镇生活
饮得有滋有味。茫然的
河水,继续旋转它无限苍凉的记忆力
我曾狭隘地恨过你
也曾无限广阔地赞美过你
在我少年的小学生作文本上
在我中年的述職报告里
你被赞美,被歌颂
被冠以巍巍高山、汤汤大河
我的仁慈、伟大
高高耸立、奔腾不息的父亲
淤泥里的永生
被癌折磨了一年半的老钟表
就剩下一副孤单的骨架
你不会想到,为你合上
尘世大门的:是一条半旧的濡湿的毛巾
白色的,平时就搭在洗脸架上
现在,像封印,封住你的口鼻
为你关上“生”这扇窗的,是你的亲弟
我喊他“四大(da)”,40年前的民兵
大哥,二姐,母亲,舅母,我们都是
把你推进坟墓的帮凶
现在,你这被倒空的麻袋
就弃在堂屋散乱的稻草上
生活的牛粪,尚在冒着
腾腾热气。而你,白发
倔强,焚烧人世的杂草
眉头,锁着伸向冰雪的最后一道密令
一只蚂蚁,扛着米粒
打着经幡,从你的脚边走过
你再也不能戕害它
一把闪电的利剑,一柄雷霆的利斧
都交还给了天空
衣衫,是新缝制的藏青蓝老衣
崭新。整洁。只配在
天堂穿戴;只是嘴巴半开,难以合拢
噙不住“口钱”
舅母,忙看给你的新鞋系上红绳
大姐,用白瓷碗盛来新米
一小把,一小把地洒在你的脚前
母亲,伏下瘦小的身躯,肩头,一耸一耸
低声抽泣。四叔呵斥:还不到哭的时候
是啊,子夜的粮店大院
太安静了——仿佛世界
真的在为你哀悼!
许楼村,是一座不愧不怍
不悲不喜的站台,等着你
这辆残缺的老火车缓缓驶入。你生前
看好的墓穴,一块向阳的老花生地
也等着你——
离家的游子,灵魂和肉体的
双重进入。你的毛发,血管,肌肉,骨骼
你切除的胃,残损的手指
都像黑夜里寻不着家的小兽
被“嘭”地关在了门外
死亡
是一根冷若冰霜的门闩
闲话草木
又一个清明,作为丧父之人
绵密的雨丝,抽去
我体内的柏树、松树、银杏和水杉
一条巷道,老旧,斑驳
吞咽着污水煤渣,你精心构建的家园
在拆迁中失去了最后的容颜
作为继承者一一
我将分到一处崭新敞亮的居室
我知道,你的一生
就是蒿草的一生,荆棘的一生
被斫断,被迁徙,被掩埋
焚毁的不止骨质,还有血肉
从许楼村到花岗镇,5公里
从花岗镇到肥西县城,10公里
从肥西县城到省城合肥,20公里
你曾徒步,有时也骑
粮站的加重自行车,多次往返
这一孤单的旅程,有谁知晓
你的痛,支撑着一个贫寒家族的荣光
一次次的刀砍斧削,遍体鳞伤,最终
赤裸在我面前;你的固执、倔强
我一直羞于言说。当春天的油菜花
漫山遍野地燃烧,作为时代少有的
清醒者,你知晓稻米粮油
内心的黑暗。一生孤愤
不与众声鼎沸的雷声
合唱,却也不蔑视生活中衰草
和牛粪。满目繁星,发出玻璃碎裂的
声响,你独守根与叶
在微弱的火焰中,点燃自身,像流星
坠入家乡清凉的河塘
你的暴烈,来自家族
也来自一片沦丧的森林
那些丝瓜花、扁豆花、南瓜花、蚕豆花
在地角田边,匍匐生长,花蕊
承受暴雨的鞭打
写出你的仁慈,是我的虚荣
写出你的不幸,是我的责任
窗外的苦楝树,开着淡紫色的小花
间或一两声鸟鸣
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风吹你的时候
有过一些怜爱,有过一些迟疑
许楼村,依然散发
经年麦草的香味
现在,你的坟,紧挨着祖母的坟
静静地躺在母亲身旁
像小时候,独享一个家族对长子的宠爱
浮世,或一些枝叶
夜色,把江水抚平
像安慰难以入眠的婴儿
凡有爱的地方,都有喧嚣的马达声
江水给力,正把满腹雄辩和
整吨整吨的
苍凉记忆,往下游推送
一颗流星,逃债似的
在许楼村的上空倏的没了踪影
我推想,我的前世必定是一一
罪孽之人!
客厅的念佛机,一刻不停地
鞭挞我;早春的寒流
又在千里之外
剥去我的心衣。
女儿的外祖母,耄耋之年,慈眉
善目。时而高亢,时而低徊的念佛声
总于清晨鸡鸣之时,将我放逐于孤独的大床
犹似饥馑之年,冰冷的灶膛
星光从未离我远去,死去的人也一样
父亲从淤泥里拔出芦根,春天
雨水丰沛,养蜂人不知所踪
而老狗拖着怀孕的身子,瘦骨嶙峋
舔着极弱病苦的旷野
6点整,老太太下楼散步,木鱼声似
紧箍咒缚我于刑柱,我看到你
抱紧伤口,几堆篝火,一张张期盼的脸
那迷失的光,迷失,消散,又折返
仿佛有悔意一把攥緊时光的阴囊
记得那年,你牵着我的手
去登紫蓬山巅,寺里的主持,是你的远亲
一个地道的农民,不知何故皈了佛
几间茅舍,隐在半山腰的竹林里
但见火炉上热气蒸腾
突然起了讨杯水喝的念头
多年来,此处没有僧众,群山闭口
等待一口钟的撞击;你所熟悉的
毛栗树,挂上身份牌,标识为麻栎树、橡树
粗粝的枝干有暗物质涌出,被记忆,被言说
群山疏朗。雪花在空中
繁衍那白,山顶的寺庙全被毁了
我们站在瓦砾堆里,感受一场大雪的掩埋
那是1991年隆冬,我和你
搭乘一种叫“蹦蹦蹦”的三轮车
来到紫蓬山脚下,黑蚁一样攀上山顶
又在夜色里,白蚁一样回到人间
2016.4.2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