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故乡,在他们眼中,似乎不仅是魂牵梦萦的归宿,更充满了归程的无奈与煎熬
民国时期,铁路已经成为大众化交通工具。那会儿在外地上班、求学的人也已经非常多。因此,春节前后,民国铁路客流量也非常大,铁路当局也采取了一些针对性措施,开始了中国最早的春运。
民国春运客流量非常有限,民国的大部分时间,“春节”并不是法定假期。各大学校、机关春节不放假。通过翻看季羡林、夏鼐等人大学期间的日记就能看出来,当时的大学生,尤其是学校距家较远的学生,寒假一般都不回家过年。民国春运的乘客主要是各种小生产者、小商人等,且以短途客流为主。李同愈的小说《平浦列车》就为我们描述了当时的旅客群体:“日子离新年只有一礼拜了,谁不想回家里快快乐乐吃一顿团圆饭?拉车的也好、做伙计的也好、做工的也好,既然大家都有一个家在乡下,一到残年,就本能地想回家去。”
春节不放假
——冰心赶回家过“元旦”
追溯至民国初年,为废除封建旧制“与国际接轨”,政令规定:全国使用公历,废除旧历和禁过旧年,旧历年国民政府各机关禁止放假过年,年假只在元旦时放,意图辞“旧”迎“新”。
因此,國民政府公务员春节不放假,学生也是如此。1931年,国民政府《修正学校学年学期及休假日规程》规定,各级学校寒假固定为1月18日到1月31日,这一时间段很难保证春节期间放寒假。公务员与学生如要回家过“团圆年”,大多选择在元旦。
1929年12月14日,农历十一月十四,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在北京教书的冰心正忙着打电话订票,准备回上海父母家过年。当时正是废除旧历、推行国历、要把除夕和春节这些传统节日统统扫进历史垃圾堆的时候,国民政府提倡大家在公历的元旦过新年,到了农历的大年初一反而要照常上班,所以冰心只能赶在元旦以前回家,等到春节就没有假期了。
12月14日那天一大早,冰心就给中国旅行社打电话,要求代订一张去上海的船票。当时中国还没有航空公司,即使有钱也买不到机票;而早年的战争又切断了北京和上海之间的交通线。
在当时的环境下,冰心从北京回上海,最快捷也最安全的方式是走海路:先乘坐“平津列车”去天津,再从天津坐轮船去浦东,继而搭乘轮渡过黄浦江,然后换乘无轨电车去上海法租界,最后雇人力车回家。
旅行社的人告诉冰心,年假(指元旦假期)快到了,回家过年的人特别多,最快也得等到19号才有舱位。
轮船在12月19日出发,所以冰心必须在12月18日赶到天津。她去车站买18号的车票,发现火车站很拥挤,二等列车和三等列车的票早卖完了,于是她花高价买了一张“平津特快”。
12月18日下午4:50,冰心登上火车,当天晚上7:00抵达天津。从天津车站出来,冰心乘坐公共汽车去国民饭店开房休息,等候第二天的轮船。
12月19日下午2:30,冰心上了船,进了自己的舱位。她买的是“官舱”,相当于飞机上的公务舱或者火车上的卧铺包厢。“官舱”是收入较高的乘客才会乘坐的,低收入群体一般都是买“统舱票”,几百号人挤在一起。但是,冰心发现那官舱也很拥挤:一个七八平米的小舱,居然安排了上下两层四个卧铺,而且除了冰心的铺位是独自一人外,其他乘客都带着孩子,箱子、篓子堆满一地,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冰心在自己的铺位上蜷曲着休息(空间太小,没法把腿伸直了睡觉),孩子的哭声、茶房的吵闹声、机器的轰鸣声,夹杂着油味和脚臭扑面而来。到了夜里10点,那艘船才缓缓开动,直到12月22日晚上6点,才抵达终点站:上海浦东。也就是说,冰心在船上整整待了三天。
如果加上冰心坐火车去天津的时间,以及在天津等船的时间,那么她在路上总共花了四天时间。而且这四天是在拥挤和嘈杂中度过的,用冰心自己的话说,“这一百多钟头之中,我已置身心于度外,不饮不食,只求能睡。”
买票也很难
——鲁迅踏上漫长返乡路
上海和北京毕竟都是大都市,都是交通便利的地方,如果回小城市过年,旅程会更加艰辛。鲁迅当年在教育部上班,1919年在北京买下第一所房子以后,赶在公历的年底回了一趟绍兴老家,他的行程是这样的:
凌晨启程,雇人力车去北京前门车站,挤上了去天津的火车,当天下午抵达天津。
在天津换乘津浦列车,一天一夜以后抵达浦口。
在浦口雇人力车来到码头,坐上轮渡,渡过长江,又雇人力车去南京火车站。
在南京车站挤上开往上海的火车,一天以后抵达上海。
在上海找了家旅馆,睡了一夜,第二天凌晨雇人力车去车站,挤上去杭州的火车,中午抵达杭州。
在杭州找了家旅馆,一边休息,一边打电话订船票,又经过一天一夜,终于把船票拿到手,然后又在旅馆等船。
一天以后,开船的时间到了,鲁迅雇人力车去钱塘江码头,坐上了去绍兴的轮船,又过了整整一天,船只抵达绍兴。
鲁迅下船,雇轿,坐着轿回到绍兴老家。
这一路上,鲁迅不停地更换交通工具,先坐车,再坐船,再坐车,再坐船,光火车就换乘了四次,全程花了将近一个星期。
除了旅途劳顿之外,在民国,要回家的人们,如果在火车站坐火车,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排售票窗口前,有几个窗口人流稀少,另外几个窗口,一等到售票窗口打开,大伙便一拥而上,你推我挤,乱作一团。
相较于现在的“春运”,那时的客流量是小巫见大巫,但买张票难度不亚于现在,可以说是天天“春运”。梁实秋曾经形容,“买票的时候,气力稍微虚弱一点的人,就有性命之虞。”这跟铁路售票制度有关,1936年,国民政府铁道部颁布《中华民国铁路客车运输通则》,把旅客客车车厢分为头等、二等、三等。各等级火车票颜色分别以红色、白色、蓝色印制,不同等级的车厢,舒适度、待遇、价格,均有差别。
能抢到三等票就意味着能够坐上火车,当时铁路没有预售制度,规定大站在开车前2小时、小站开车前l小时售票,开车前5分钟停止发售。买票都得排队,回家的人们要想抢一张便宜的“三等票”,时间、耐力和拼搏精神缺一不可。郁达夫就曾经吃了个大亏。1923年,他从上海乘火车到杭州,找到了一个人很少的窗口买了张票,“我还是上那靠近大门的窗口去买罢!这里买票的人正少得很!”正自鸣得意,结果发现居然是一张二等座,把接下来的膳宿费都一次性报销了。(1923年《还乡记》)
民国作家李同愈的小说《平浦列车》写的正是“春运”期间的故事。离过年还有一礼拜,一趟从北平开来的列车刚刚驶入天津车站,还没停稳,月台上的乘客就像蚂蚁般一拥而上,“每一节三等车中都挤得满满的了。从来没见过这样挤法,连针插不进一支了。第一批挤上去的是精壮的年轻汉子,他们的身体像一堆货物,塞在车厢的走道间,彼此直着脖子站着。第二批挤上去的就只好站在靠门口的地方,把车门都撑住了,没有法子关闭。其余的呢,就只好挤在车厢外的站台了。”
晚点是常态
——陈光甫晚了28小时才到武汉,吴宓长沙苦等一夜
买到了票,归乡的人们不一定能准时搭上火车,也不一定能够到达目的地,火车晚点惊人。1931年,银行家陈光甫乘车从郑州到武漢,车足足晚了28个小时才到达武汉。见识过欧美先进列车技术的他,在日记里大发牢骚:“特别快车而迟刻如此,为世界所罕闻,我国铁路无过人之点,独腐败甲于天下,噫!”
民国《铁路客运通则》说,“行车时刻,铁路应以力求准确为主;但因事故,不能担保稍无迟缓”,火车晚点、误车被官民上下默认为常态。
晚点频现一大原因是秩序混乱,因为民国铁路不实行对号入座,为了抢座位,大家一窝蜂地往车厢里挤,由于没有排队检票程序,上车极为费时,加上此后上百站的“抢位”大战,一趟车下来,晚点“28小时”,并非罕事。
民国铁路的基础设施极为脆弱,偶发的事故,也能导致列车晚点或停发。因为晚点太过频繁,行车时刻表成为废纸一张,也由此滋生了“看车”服务,不少旅馆都会派人专门在火车站盯防,避免客人在火车站傻等。
但在非常时期,“傻等”成为唯一选择。1937年12月1日,吴宓携行李冒雨到长沙火车站乘车到南岳文学院,原本在当晚11时可以乘上的火车,到第二天凌晨5点还不见踪影,苦等一夜。吴宓在《日记》中写道,“中间兵车开过数列,伤兵滋闹,且欲殴站长。此一夜,宓等疲惫已极,且威风凛冽,实不能耐。于是宓主张回归圣经学院。人员复归本校后,挤在教室里待至天明,各自散去。”直到12月6日,他才挤上了奔赴南岳衡山的火车。
抢座靠技术
——巴金等人抢座位的亲身经历
上车找座更是个技术活。当时有人描述上车抢座的情形:“当你三次(买票、检票、上车)从争先恐后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之后,一面喘着气,一面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目光炯炯找寻车上的座位,看见那边有空位,便赶快一屁股坐下。”
巴金在《平津道上》里就描述了从天津坐火车到北平的情况。他买了一张三等车票,“三等车厢里的拥挤,简直使人想象不到。一开门就只看见到处是人头。”他提着大藤箱,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车厢,每看到一个空座,刚要坐,立即有人阻拦说“这里有人”。一直走到最后一节车厢,才总算找到一个位子。
像巴金这样的斯文人,抢个位子不容易。而丰子恺提起在火车上抢位置的事情,就一肚子气:“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座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里,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有的人没有行李,把身子扭转来,教一个屁股和一只大腿占据了两个人的座位,而悠闲地凭在窗中吸烟。他把大乌龟壳似的一个背部向着他的右邻,而用一只横置的左大腿来拒远他的左邻。这大腿上面的空间完全归他所有,可在其中从容地抽烟,看报。逢到找寻座位的人来了,把报纸堆在大腿上,把头攒出窗外,只作不闻不见。还有一种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用一册书和一个帽子放在自己身旁的坐位上。找座位的人倘来请他拿开,就回答他说‘这里有人。”
归途多坎坷
——下火车之后,沈从文坐了7天船、2天轿子才回家
坐上了火车,也不一定到得了家。民国时期,大多数人的老家仍在乡村。要回家,还得坐船、坐汽车,甚至乘轿子。
比如沈从文,他到北京之后的第一次回乡,就备受颠沛之苦。那是1934年1月7日,因为母亲病重,沈从文决定回家探母。他从北平坐火车到了长沙,转车去常德、到桃源,此间花去5天,再往前便没有公路了。他从桃源坐船到浦市后,在船上待了7天,到家还得走陆路,他就又坐了两天的轿子才到凤凰,期间花去近半个月的时间。
漫长的路途中,他给妻子张兆和写信讲述沿途过程。在信里,沈从文多次表达了对于路途遥远的不满,“我有点点不快乐处,便是路上恐怕太久了点,听船上人说至少得四天方可到辰州,或许还得九天方到家。”“每一桨下去,我皆希望它去得远一点,每一蒿撑去,我皆希望它走得快一点。”
除了路途遥远,一路上也是风险颇多,“中间小船在滩上歪了一下……”“又遭遇大滩了,我抱着你同四丫头的相片,若果浪把我卷去,我也得有个伴!”因为路上耽搁时间太长,沈从文不得不推迟回北平,在信里他还叮嘱张兆和为其请假。
身在北平的沈从文后来给大哥写信解释自己不回家的原因时说,回家要花很多钱,而且回家之后未必能够回到北平。
四川文学家吴虞在北京住了五年,每年春节都是在北京度过的,而他的妻子和几个女儿则远在成都老家。为什么他不回去跟家人团聚?因为回去一趟太难——得先坐火车到汉口,再从汉口坐轮船到宜昌,再从宜昌换小轮船到重庆,再从重庆回成都,还需要绕道乐山。
1922年夏天,吴虞回过一趟老家,6月8日从北京出发,到7月3日才抵达成都,全程居然花了25天,总共用去两百块大洋!(详见《吴虞日记》下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两百块大洋是多少钱?郁达夫的小说名篇《春风沉醉的晚上》提到过,一个在上海卷烟厂上班的女工,全年不休息,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刨除伙食费,一个月只能挣到五块大洋,如果她想攒够从北京去成都的单程路费,得努力三年半。
那时候的故乡,在他们眼中,似乎不仅是魂牵梦萦的归宿,更是人在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