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周详
(上海外国语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浙江 宁波 201600)
30年代现代主义诗歌的都市意象分析
金周详
(上海外国语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浙江 宁波 201600)
30年代现代主义都市诗歌逐渐走向成熟,其中标志之一,就是诗歌的意象都市化。主要讨论汽车、咖啡座(咖啡)、舞厅系列三组意象。汽车具有财富和速度两个维度特征,分别体现了作家忧患意识和内心孤寂,茫然失措。舞厅系列意象的审丑化倾向改变传统诗学审美观也让都市成为与乡土中国并立审美对象。咖啡座意象频繁使用既有文人和其剪不断情缘因素,又与它和小资产阶级推崇小资情调不谋而合。
现代主义;都市意象;汽车;舞厅;咖啡厅
20世纪30年代,以上海为代表的都市文明迅速发展,给现代人的心理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大洋彼岸现代性体验也在一部分现代知识分子中找到了回响。中国现代诗人敏锐地意识到,“新的机械文明,新的都市,新的享乐,新的受苦,都明摆在我们的面前,而这些新东西的共同特点便在强烈的刺激我们的感觉”,“这种情形在常人只能没入其中,在诗人便可以自己吟味而把它表现出来。”[1]只有在这十年,都市诗歌才摆脱了早期的稚嫩,在徐迟、路易士等一批现代主义诗人中迈向了成熟。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现代都市诗歌的意象都市化。意象审美渐渐从自然物象中离析出来,走向了都市化的审美追求。汽车、咖啡座(咖啡)、舞厅系列意象大量进入了都市诗歌中。本文主要分析这些意象进入诗歌后的共性深层内涵,作者诗歌观念变化以及作者在都市诸多事物中偏爱使用此类意象的原因。
汽车,自1901年进入中国,到30年代的上海,带着部分普通民众羡慕的目光,奔驰在上海大道上,已经日益成为这个充满现代化的“东方巴黎”不可分割一部分。它不仅仅是一个“物品”,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汽车成为了一个时代现代化的标志,更成为了西方形象的代言人。国门的洞开,汽车伴随列强炮火登上这片古老的土地,加之拥有它们的大多是洋人、资本家、官僚等上层人士。因此虽然拥有汽车代表着拥有财富和身份,但少数人纸醉金迷的背后是民众的食不果腹,是日渐加深的社会危机,汽车对于忧国忧民亦或者处于城市边缘敏感的知识分子来说,披上了灰色外衣。
路易士的《古城七月》:“七月的古城里,扬起一天的风沙/(末日写在人脸上)如飞的汽车里,载去了贵男贵女们的笑,那管他火热的太阳,炙在黑的皮肤上。”[2]古城,路易士写的既是北平,也指代着古老的中国。七月的炎热,满城不息的风沙,就如这个背负沉重传统历史因袭的国度,在现代化的十字路口,饱受侵略风雨飘摇。但在如此时刻,这个国度的上层人士,代表未来希望的少男少女却还在“如飞的汽车里”尽情享乐,汽车隔绝了周遭的炎热,也麻木了他们本应具有的忧患意识。他们不知自身对于国的意义,也“那管他火热的太阳,炙在黑的皮肤上”。可以联想,黑皮肤既指代汽车外壳也可以联系到农夫黝黑的肤色,他们在炎热夏日挥汗如雨艰辛无人关注同情。但联系后文民众对于自身处境的浑然不知,“终日价胡琴大鼓”,我们感到了诗人对这个国度自上而下的集体无意识而深深的无奈痛心。汽车也代表着西方享乐文化,它正侵蚀着一部分从“五四”新文化中成长起来的青年群体,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是被寄寓厚望的“五四”新文化孕育下的重要成果,这一部分青年群体价值迷失表现了作者思索的深度。
汽车不仅仅有着财富的内涵,它更直观的应是速度意识。它逐渐将中国人从马车上拉下来,进入一种快节奏的现代文明。与汽车的伴生物电车,艾青就曾在《巴黎》中描述:“看一排排的电车/往长道的顶间逝去……却又一排排地来了!听,电铃叮叮叮叮叮地飞过……群众的洪流/从大街流来分向各个小弄/又从各个小弄/折回成为洪流。”[2]电车的电铃响彻大街,就如革命号角般,群众在散开又汇聚,而最终汇成革命的洪流如列车般无法追赶亦无法阻挡。如果说乡土中国,我们感到更多的是时间的凝滞和所带来的一种宿命般的历史循环,那么现代都市的快节奏,我们从汽车这个崭新的时代实物中,它不仅仅是都市移动的景观,也将无形时间视觉化和节奏化,对初到都市的人们的时间观以及时间感受改变对心灵形成巨大冲击。艾青的《街头》:“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乃有邮筒寂寞。”及到最后发出的“汽车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2]如果汽车的财富内涵在诗人笔下蕴含着危机意识,那么对汽车的速度维度运用,我们看到诗人在最初表达对超越自然力的速度赞美后,更蕴含一种超越现实危机背后的现代生命体验。艾青诗中汽车代表的现代快节奏与邮筒与乡土中国与家相连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它的快,它带来的物质丰富是以精神遭到漠视为代价,乃至最后高呼心灵寂寞。当然,长久漂泊都市的文人自身也没有对都市产生归属感,都市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无异于“他者”。汽车意象在这里就引发古老中国既要摆脱历史因袭直面危机又要面对现代化带来弊端沉重话题,以及20世纪都市和乡土,现代文明和古老中国如何彼此参照,相互融合。对汽车意象的评价和使用则反映处于两大文明碰撞中人们矛盾而又丰富的情感体验。
“文明的花煽动人类的生活。流动于街上的无非是人类的欲望。”[3]背井离乡的青年在都市不仅感受到上文提到的孤单寂寞和人与人隔膜,还有西方都市文明带来的对欲望的鼓动。人们不会再像在农业文明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恪守礼教四平八稳地生活了。在都市里生活的人们既疯狂地追逐物质又疯狂地释放声色欲望。而舞厅则成为诗人表现都市欲望深渊的新兴意象。歌舞厅自20年代末在上海逐渐兴起,到36年据统计达300余家,为全国之冠。都市人在钢筋水泥的建筑下积蓄着内心深处的情感,然后以一种暴发式的情绪在舞场倾泻而出。“都市的舞厅,/我眩晕于惨绿的太阳/与涂血之魔柱,/音乐之无休止的嚎哭/亦使我头儿昏沉。”[4]路易士用惨绿的太阳,涂血的魔柱,音乐的嚎哭一系列矛盾意象,构成了光怪陆离宛如地狱的画面,将作者对初入舞场感受到欲望张力的心悸表现无疑。这是一个能让人变成魔鬼的地方,但是“饮酒。抽烟。喝咖啡。/瞒着太太逛舞场,泡舞女,/用火柴计数。”[4]路易士也写到很多人却对它倍感亲切,为此乐此不彼,追寻了虚妄的狂欢,亦如末日来临前的烟火。相似的还有钱君匐《夜的舞会》“散乱的天蓝,朱,黑,惨绿,媚黄的衣饰幻成的几何形体,/若万花镜的拥聚惊散在眼的网膜上。”[1]骚动不安,狂乱的病态在读者心底油然而生。诗歌色彩感觉增强成为30年代都市诗歌的一大亮点。而这些意象的审丑化倾向,与以风雅闻名中国传统诗学追求的自然和谐形成鲜明对照。没有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清新幽静景致,也没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无为淡泊心境,传统的天地人合一追求变成了波德莱尔眼中的自然不过是罪恶的牧师,一个艺术家的首要任务,是向自然抗议。西方象征主义在新旧转型期中国找到了扎根土壤。波德莱尔《恶之花》的沉沦绝望,魏尔伦、兰波诗行下的世纪末情绪与感伤、脆弱的文人产生共鸣,意象审丑化成为了他们表现现代人的现代情绪一个重要途径。
除舞厅外,还有伴随它相诞生的西方爵士乐等一系列现代意象。爵士乐是美国古典音乐,代表着美国民族音乐的精髓。但是在30年代当他和酒店,舞厅一起登录上海滩时,不可避免受后者影响被带上了放纵欲望的标签。徐迟的《春烂了时》:“街上起伏的爵士音乐,操纵着蚂蚁们,蚂蚁们。”[5]曾经充满豪情壮志的高贵人类变成了渺小的蚂蚁,他们受声色驱逐,有的只是动物的本能,而匍匐在地数量却是密密麻麻,数之不尽。但属于唱片和手摇铃的夜,/减价的不良症更流布了,今年是滞销之年哪。/市场的音调蜂巢般嗡嗡着。”(《减价的不良症》)[1]陈江帆知性化的诗歌在预示着西方文化不会永葆常青“也已失去它创世纪的吸力的”,人或许总有醒悟的一刻再重新彰显人的力量。
声色犬马,舞女(妓女)意象使用则可以归于肉欲的范畴。“成千上万的眼睛/会如喷花筒似的向她身上射来,/那里是含有恶毒的成分在内的。/做与慰藉人的管弦乐呢——亦在做怎末非善意的揶揄哪。”[6]玲君的《舞女》将人性丑态描绘的淋漓尽致,欲望极度膨胀,纵欲成为了都市的主基调。而好的可能变化,但坏的却依然固执,仿佛历史惰性一般。从舞厅,爵士舞,乃至舞女(妓女)的这些意象审丑化,诗歌观念由传统的田园山光的乡土情结向现代观念转变。而且我们看到都市在诗人笔下已经不仅仅是批判西方列强的象征物,由于世纪末影响“现代情绪”渗入,30年代,都市逐渐摆脱“他者”地位,成为与乡土中国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一起对立并峙的审美对象。这无疑在现代诗歌发展史上有“拓荒”和“革命”的意义。
虽然咖啡也是因为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而从西方引入,但相比汽车和舞厅系列意象,在诗人笔下的咖啡座(咖啡)意象没有了殖民罪恶色彩和审丑倾向,呈现给读者是一种“和谐”韵味。究其因由,是咖啡座(咖啡)被文人从内心接受。30年代的上海无疑是中国文化中心,从鲁迅、沈雁冰、郭沫若、蒋光慈到巴金、施蛰存、穆时英、戴望舒等,各路人马汇聚,精彩纷呈。而咖啡座成为了这些作家最常光顾的去处。“左联”的筹备会议便多次在咖啡厅举行。田汉、冯雪峰等爱在咖啡座见面会友,交流文学和对时局看法,随意攀谈。更遑论现代派作家。徐迟在《赠诗人路易士》中就写到“出现在咖啡座中,/我为你述酒的颂;/酒是五光的流溪,/酒是十色的梦寐。/你却鲸吞咖啡,/摸索你黑色西服中的十个口袋,/每一口袋似是藏一首诗的,/并且你又摸索我的遍体。/我却常给你失望,/因为我时常缄默。/只在你来了握住了我的手,/我才想到我也能歌唱。”[5]在诗中久别重逢的喜悦,思想的碰撞,灵感的激发,感情的积淀,这一切都发生在咖啡座。因为咖啡的苦涩,与文人忧郁气质相符合,因为咖啡对创作来说它给人带来的灵感的作用“不亚于鸦片和酒”。同时都市的发展,也改变人的交往方式。居住空间私人化,没有了村庄式家长里短,注重个体私密性成为了都市区别于传统重要特点。在柔和灯光下,静谧氛围中咖啡座提供了相对封闭的私密空间,这正是出于精神漂泊,孤独苦闷的忧郁文人所需要的。
同时咖啡座也是部分“小资”群体恋爱约会的绝佳去处。上海近代都市和城市居民性格品位特点形成与英、法设租界传播彼国文化密不可分。其中就有上海居民特别是青年群体推崇标榜的“小资情调”。“小资情调”完全是近代随着对外开放才诞生的,它的特点与上海这座现代化都市部分特点很符合。所谓“小资情调”是指“拥有非主流的业余生活方式,坚持‘情调’”[7]为主。而非主流业余生活中基本文艺活动占了重要部分。无论中西方,文艺终究是少数人的权力。而对文艺有追求的多怀有浪漫情怀。他们推崇西方文化,爱喝红酒享受烛光晚餐,拉的是小提琴而不是二胡,有着“异国情调”。因此最大的都市,全国的文化中心,外国人口最多聚居区,上海无疑是对喜爱异国情调、文艺情节、浪漫情怀、城市情愫的“小资”们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也可以说是上海孕育了这一部分群体。而“咖啡座”显然与小资们四个特点完全符合。与文人的不解之缘,西方的传入物,异域的装饰,布尔乔亚的浪漫氛围。所以“我是在公园的灌木叶中搂着她吻了的,/然后在一家咖啡店里坐了七八个小时。/这使得五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加了花边,/而战争的炮灰居然为之沉寂。”[4]路易士《番石榴的秩序》中外部的动荡在咖啡厅柔和灯光中烟消云散,不需要太多亲朋好友也不需要太优美景致作背景,偶然间的轻声交谈,只要爱人在侧。“她在咖啡座(这是一个小型的)中,我要了杯深啤,/她要了咖啡,/杯中的。/花瓶旁,/大小的杯图案旁,/我们坐着。/”到最后的“她却静默着:眼半闭,眼半睁,/静,太静了,/好呵,这是一个静静的咖啡座!/我们喜欢它。”[5]在私密性个人交往空间,彼此不被外人打扰。加之又有醇厚的咖啡香,舒缓的音乐,优雅的女侍等营造的温馨浪漫氛围,这在旧时喧嚣茶馆完全不能实现。现代主义诗人多是小资产阶级群体,如此恋爱约会,会友交流,构思创作,乃至审视内心,冷观世间百像,咖啡座(咖啡)以其独一无二性成为文人在都市生活创作的重要部分。因此咖啡座意象一再被30年代年青的现代派诗人提起也就情有可原,它代表了一个阶级的情怀。
上海、汽车、舞厅、咖啡座等都市意象常态使用,使现代诗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意象群,解决了“现代人的许多思想情感用农业社会的传统语言来表达是不够的。”[8]问题,丰富了中国诗歌的意象领域和促进审美观念现代化。当然,在30年代,这些都市意象使用也有部分稍显稚嫩,审美特性较为淡薄,这都留待40年代九叶诗派去完成。至少在30年代,徐迟、路易士等人创作,弥补了中国“没有都会诗人”的缺憾,它与“新感觉派”小说一起,让都市文学在新文学阵地中彻底站稳了脚跟。
[1]蓝棣之编选.现代派诗选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艾青.艾青诗精编 [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
[3]鲍昌宝.中国现代诗歌都市话语研究[D].南京大学,2002.
[4]纪弦.纪弦自选集 [M].台湾: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台),1979.
[5]徐迟. 徐迟文集:第一卷[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6]玲君.玲君诗十首[J].诗探索,2010(第二辑).
[7]陈村.点击小资[N/OL]中文导报(网络版), httP://www·ehubun.eon“2003103亩hg/30一ol.htm)2003-3-27.
[8]杜运燮. 穆旦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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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蔡雪岚)
City Image Analysis for Modern Poem in 1930s
Jin Zhouxiang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Ningbo, Zhejiang 201600,China)
Modern urban poetry has gradually matured in 1930s and one of the signs is the urbanization for images of poems. This article mainly discusses three series of images such as the automobile, cafe and dance hall. Automobile has two dimensions of characteristics in wealth and speed, which respectively reflects the writers’ sense of crisis and inner loneliness, as well as the being out of the wits. The ugliness tendency of the dance hall series has changed traditional poetic aesthetics, but also makes the city to be a kind of aesthetic object consistent with the home village. While the cafe image has been frequently used, which both indicates the romance with scholar, but also coincides with the sentiment acclaimed by petty bourgeoisie.
modernism;urban image;automobile;dance hall;Café
金周详,硕士,上海外国语大学。
1672-6758(2017)04-0128-4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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