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酒令

朱增泉

导语：《红楼梦》里的酒令，共抄得“女儿令”“牙牌令”“射覆令”“花签令”“骰子令”“流觞令”六种三十六首（其中唱曲六首），约占红楼梦诗词总数的14%，比重不算小。这些酒令，称得上真正的“酒文化”。当今酒桌上的所谓“酒文化”，除了偶然见到小酒肆角落内有底层打工者在伸着手指吆喝“划拳”，其余酒场内大都只有醉生梦死之“敬酒”“劝酒”，没有半点“文化”可言。每每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是“常态”，由此发生“酒驾”“酒架”是常事，喝死人的事也常有所闻，岂不是“醉生梦死”吗？《红楼梦》里的酒令，其玩法无疑是高雅的，其酒令内容则也有高雅低俗之别。这些酒令内容的高雅或低俗，则完全依据小说人物的身份而定。贾母、林黛玉、薛宝钗、李纨、探春、湘云、鸳鸯等人所行酒令的内容自然属于高雅层面，而薛蟠、云儿等人所行酒令的内容则低俗不堪。這些，都是为塑造小说人物服务的，是与小说人物的性格和品味相符的。对此，读者自然不难鉴别。

第二十八回（十则）

小曲

云儿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藤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按：云儿是锦香院的一位妓女，是薛蟠的玩物。一日，贾宝玉带了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前往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府上饮酒作乐，薛蟠、蒋玉菡等同席。贾宝玉和薛蟠是姨表兄弟，关系不可谓不密。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歌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抱起琵琶，唱了这首淫荡曲子。冤家：民间对情人的爱称。三曹：指古代司法机关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对案：指审理案件时原告、被告、证人三方出庭对质。

宝玉此次结交的这些狐朋狗友，都是滥淫之徒。宝玉和这类人交往，也是他纨绔子弟的“命中应有之义”。他与大观园中诸女子相处的“净”，同他出来与这类人鬼混的“浊”，是他人生真面目的正反两面，并不奇怪。后来他“大承笞挞”，被贾政打得半死，原因之一，就是他与戏子蒋玉菡勾搭，北静王派长史到贾府来要人，使贾政感到大丢面子。第二个原因，贾环恰在这时当面向父亲告发宝玉企图强奸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导致金钏儿自杀。其实这是歪曲事实，当时金钏儿正在给午睡的王夫人捶腿，她自己也打起瞌睡来，宝玉上去摘她的耳坠，又从自己荷包里取了一块香雪润津丹塞到她嘴里，并与金钏儿调笑了几句，说是要回了太太讨她。王夫人并未睡着，一转身猛抽了金钏儿一记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并把她母亲叫来，硬把金钏儿撵走了。金钏儿想不开，投井自杀了。

曹雪芹塑造贾宝玉这位人物，充分关照到他的家庭背景可能影响到他人生行为的多重可能性，而不是平面地、单一地去刻画这位人物的某一个侧面。这样多角度、多侧面地刻画贾宝玉，反而使这位人物更丰富、更真实、更可信。

女儿令

贾宝玉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按：云儿唱罢，贾宝玉笑道：“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他提议先行酒令.各人都行“女儿令”.各人都须说出女儿家“悲、愁、喜、乐”四字，说完先饮门杯。酒面各人都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以席上一物说一个句子，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或成语均可。这类酒令，有不少是淫言秽语。薛蟠未等宝玉说完，急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云儿笑推他坐下道：“难道你连我都不如！”薛蟠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宝玉先说了上面这道“女儿令”，众人都说好。薛蟠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为何要罚？”薛蟠道：“他说的我全没听懂。”云儿拧了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来，倒真该罚你了！”宝玉接着唱了下面一首曲子。

酒令曲

贾宝玉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按：这种行酒令的形式，有点像当代流行的“卡拉OK”，但玩法比“卡拉OK”复杂得多。宝玉说了四句“女儿令”，又唱完这首曲子，众人齐声喝彩，独有薛蟠说“无板”。宝玉没有理他的碴，先饮了门杯，又从桌上拈起一大片梨来，亮出酒底道：“雨打梨花深闭门。”这时他的酒令才算行完。下面由宝玉当“令官”，主持按此规矩行酒令。后面轮到冯紫英。

女儿令

冯紫英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按：冯紫英说完此令，席上无人说好，也无人说不好。众人大概觉得他有的句子挺精彩，有的句子却不贴切，一时难以表态。可见冯紫英的诗词功底还不如贾宝玉。

酒令曲

冯紫英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精灵，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按：冯紫英唱完这首《鬼精灵》，饮了门杯，见桌上有鸡肉，说：“鸡声茅店月。”令完。他这首曲子明显是唱给云儿听的。云儿是个妓女，是纨绔子弟的公共玩物，故当着薛蟠的面对她唱曲吃豆腐也并不得罪薛蟠。

后面轮到云儿。

女儿令

云儿

女儿悲，将来终身依靠谁？

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

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按：云儿说了第一句“女儿悲，将来终身依靠谁”，道出了她的身份和心态。薛蟠马上接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她第二句说“妈妈打骂何时休”，她说的“妈妈”是指妓院老鸨。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不叫她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酒令曲

云儿

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按：云儿唱罢这首淫荡曲，从桌上拿起一个桃子说：“桃之夭夭。”酒令毕。后面轮到薛蟠。

女儿令

薛蟠

女儿悲，嫁了个大乌龟。

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

按：薛蟠是个恶少淫棍。整日价花天酒地，奸淫妇女，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胸无半点文黑，满嘴脏话粗话。他第一句说“女儿悲，嫁了个大乌龟”，众人已笑弯了腰。第二句又说“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定要罚他。宝玉替他解圍道：“押韵就行。”第三句说“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第四句却下流得不堪入耳，众人骂他：“该死！该死！快唱罢！”他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这是什么曲儿？”他道：“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接着又唱了一句：“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免了免了，别耽误了别人。”

女儿令

蒋玉菡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按：蒋玉菡小名琪官，他是忠顺亲王府戏班的旦角，现如今已是闻名京城的名伶。他为人低调，温文尔雅，向往“夫唱妇随”的平静恬淡生活。他后来娶了贾宝玉的贴身丫鬟花袭人为妻。“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优伶”指蒋玉菡，“公子”指宝玉。

酒令曲

蒋玉菡

可喜你天生百媚娇，恰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听樵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按：蒋玉菡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从桌拿起一支木樨来，木樨即桂花。他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令毕。薛蟠跳起来道：“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一怔：“我何曾念宝贝？”薛蟠要他再念一遍，蒋玉菡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这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弄得宝玉挺尴尬。蒋玉菡与冯紫英不知原委，云儿便把袭人是宝玉贴身丫鬟的实情讲了出来。蒋玉菡忙起身赔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宝玉离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向宝玉赔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交谈中，宝玉问他可否认得琪官？蒋玉菡说：“那是我小名。”宝玉方知他就是“名驰天下”的角儿琪官，连说：“有幸！有幸！”宝玉赠了他一个玉块扇坠，蒋玉菡撩起衣服，解下一条北静王赠予他的大红汗巾，回赠宝玉。并说，这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蒋玉菡无甚不端行为，但他是一名优伶，贾政一类正统封建知识分子仍视他为“下三流”。贾宝玉不仅同他亲近，还收受他赠送的大红汗巾，被贾政视为无可饶恕的“孽障”行为。

贾宝玉“大承笞挞”的起因就直接同蒋玉菡有关。蒋玉菡是忠顺王的家养戏子，自从他与宝玉喝酒之后，自己买了田舍独自生活去了，一直没有回忠顺王府去。忠顺王派长史官来贾府要人，贾政感到得罪了忠顺王。这是牵涉到宫廷政治博弈的大事，贾政顿时怒气塞喉，下死手狠打宝玉。

第四十回（七则）

牙牌令

贾母

鸳鸯：“左边是张‘天。”

贾母：“头上有青天。”

鸳鸯：“当中是个‘五与‘六。”

贾母：“六桥梅花香彻骨。”

鸳鸯：“剩得一张‘六与‘幺[‘幺，读腰（yao），指数目中的‘1；也指排行最小者。]。”

贾母：“一轮红日出云霄。”

鸳鸯：“凑成便是个‘蓬头鬼。”

贾母：“这鬼抱住钟馗腿。”

按：第四十回行酒令，刻画贾母这位见多识广的老长辈十分精彩。通过行酒令，贾母的出身背景、学识涵养、人情练达、老于世故、机灵应对等等一般人无法企及的综合素养，全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当日，逛至迎春住的缀锦阁楼下调开桌子吃午饭。贾母提议行酒令，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凤姐知道，贾母行酒令必得鸳鸯提着，便将鸳鸯拉了过来。鸳鸯是贾母房内的丫鬟，平时主人吃饭丫鬟们都是站着侍候。王夫人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命小丫头搬来椅子，鸳鸯半推半就在凤姐边上坐了。鸳鸯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刘姥姥一见这阵势，说声“且饶了我吧”，起身想溜。鸳鸯喝令小丫头们：“拉上席去！”她们行的是“牙牌令”，是酒诗令的一种，属雅令范畴。鸳鸯先说了令规：由她说骨牌副儿，将三张牌拆开，她一张一张往下说，她说一张，接令者接一句，接不上罚酒。先从贾母开始。鸳鸯说一句，贾母接一句，自然贴切，有诗意，而且风趣。贾母接完最后一句，众人都笑道：“老祖宗接的妙！”贾母自饮一杯，今天她高兴。

贾母的酒令中，话带机锋。“头上有青天”，意思是说，婚姻是缘分，归根结底要看“天命”：贾府只要有我这个老祖宗在，凭是什么事，我有最后决定权。“当中是个‘五与‘六”，意思是说，追求宝玉的两个人，黛玉和宝钗，不相上下。“六桥梅花香彻骨”，六桥在杭州西湖苏堤上，那里是西施的故乡。意思是说，若论相貌韵致，还是“病西施”林黛玉略胜一筹。“剩得一张‘六与‘幺”，“幺”（读“腰”），用于数词是“一”，用于兄妹排行是最小的一个，林黛玉恰是贾母嫡孙辈中最小的一个。“一轮红日出云霄”，意指宝黛“木石前盟”大有胜出的希望。“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这鬼抱住钟馗腿”，这两句是说，有人怕希望落空，所以千方百计来抱我这位老祖宗的粗腿。

牙牌令

薛姨妈

鸳鸯：“左边是个‘大长五。”

薛姨妈：“梅花朵朵风前舞。”

鸳鸯：“右边还是个‘大长五。”

薛姨妈：“十月梅花岭上香。”

鸳鸯：“当中‘二五是‘杂七。”

薛姨妈：“织女牛郎会七夕。”

鸳鸯：“凑成‘二郎游五岳。”

薛姨妈：“世人不及神仙乐。”

按：薛姨妈的酒令中，似乎也是“话中有话”。姨姨妈说“织女牛郎会七夕”，显然希望宝玉与宝钗“金石良缘”能够得以实现。“十月梅花岭上香”，当指蜡梅，含有“后来居上”之意。然而，贾母说的酒令在气势上占了上风，薛妈落了下风。书中对薛姨妈酒令的评语也很简单，只写了“大家称赞，饮了酒”七个字，显然遭冷遇了。王夫人可能是听出了贾母的话锋，情绪不高，竟把酒令推托了，由鸳鸯代说了一个。

牙牌令

史湘云

鸳鸯：“左边‘长幺两点明。”

湘云：“双悬日月照乾坤。”

鸳鸯：“右边‘长幺两点明。”

湘云：“闲花落地听无声。”

鸳鸯：“中间还得‘幺四来。”

湘云：“日边红杏倚云栽。”

鸳鸯：“凑成‘樱桃九熟。”

湘云：“御园却被鸟衔出。”

按：湘云年轻单纯，她不会去咂摸酒令里面会有什么骨儿碴儿。她说完，高高兴兴饮了一杯。

牙牌令

薛宝钗

鸳鸯：“左边是‘长三。”

宝钗：“双双燕子语梁间。”

鸳鸯：“右边是‘三长。”

宝钗：“水荇牵风翠带长。”

鸳鸯：“当中‘三六九点在。”

宝钗：“三山半落青天外。”

鸳鸯：“凑成‘铁锁练孤舟。”

宝钗：“处处风波处处愁。”

按：宝钗说完，饮了一杯。她酒令中最可注意的是两句：“双双燕子语梁间”，“处处风波处处愁”。她有追求，有期望，有憧憬，但她也明显感觉到，她与宝玉的婚恋并不会像她希望的那样顺顺利利。

牙牌令

林黛玉

鸳鸯：“左边一个‘天。”

黛玉：“良辰美景奈何天。”

鸳鸯：“中间‘锦屏颜色俏。”

黛玉：“纱窗也没红娘报。”

鸳鸯：“剩了‘二六八点齐。”

黛玉：“双瞻玉座引朝仪。”

鸳鸯：“凑成‘篮子好采花。”

黛玉：“仙杖香桃芍药花。”

按：当黛玉念出第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时，宝钗听了，回头看她。黛玉怕罚，只顾答词，没理会宝钗。别人说完都喝一杯，黛玉只喝了一口。众人都知道她体弱，没同她计较。与宝钗相比，黛玉对爱情的追求更直接，更率真，更感性，更单纯，她没宝钗那么深的心機。她把与宝玉相爱的真诚、无助、憧憬，全都表达出来了。最后一句“仙杖香桃芍药花”，林黛玉把最后一线希望仍然望寄托在老祖宗身上。外祖母是林黛玉的唯一靠山，她希望外祖母手里那根“仙杖”能最终敲定“木石前盟”。

今天早晨，贾母对宝黛“木石前盟”还想力挺。从探春住处吃过早餐出来时，贾母还在笑着说：“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王夫人和薛姨妈这一方立即展开了强有力的反击。怎么反击？薛宝钗擒住林黛玉，一举将她降伏了！第四十二回是写行酒令隔一天的事。众姑娘吃过早饭都是往贾母处请安，回至园中，正要分路时，宝钗叫住黛玉：“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跟着宝钗来至蘅芜苑。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儿行酒令时失于检点，随口说了《牡丹亭》《西厢记》中的两句词，不觉红了脸，上来搂着宝钗脖子央求她千万别跟他人说。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就实话告诉黛玉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她对黛玉说，她家也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家中“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之类，无所不有。开始是男孩们偷了大人不让看的书背着女孩子们看，后来女孩子们也偷了背着男孩子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去。宝钗最后对黛玉说“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中暗服，只答应一字：“是。”薛宝钗居然用她的心计与手段，让黛玉“折服”了！

第四十九回，已是隔了几天，宝玉发觉黛玉和宝钗再不针尖对了麦芒，忽然觉得她俩变得亲密起来。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宝钗“审问”黛玉的事，便来找黛玉，绕着弯子问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便念了《闹简》一折中的一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又说：“‘孟光接了梁鸿案是现成的典故，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我听听。”黛玉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问的好。”宝玉说，原先你只疑我心在宝钗身上，如今你和宝钗好的也没的说了，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她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她藏奸。”黛玉把自己错说酒令，自己病中宝钗送燕窝等情，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道：“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黛玉想想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说明黛玉孤凄的心灵在宝钗那里得到了抚慰，将黛玉的心理防线一举击垮了。

这一情节，足见薛宝钗的厉害：她抓住林黛玉说酒令“有失体统”的“把柄”，先狠狠打她一下，再拉她一把，一下子从心理上把黛玉降伏了！这两位“情敌”无数次交手，孤立无援的林黛玉，最终到底没有斗过薛宝钗。从此，林黛玉当面背后，都说薛宝钗“好”。

总之，这次“牙牌令”宴会，是“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一次正面较量。贾母是明攻，薛姨妈是暗取。林黛玉耽于“痴情”，薛宝钗胜在“心计”。薛家母女得到了王夫人的力助，最终取胜的将是薛家。

牙牌令

贾迎春

鸳鸯：“左边‘四五成花九。”

迎春：“桃花带雨浓。”

按：迎春接脱了韵，众人道：“该罚！该罚！错了音韵，而且又不像。”迎春笑着饮了一口。原来凤姐和鸳鸯等人急着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让迎春说错。

下面本该轮到王夫人，她前面听了贾母一席话，说笑中有锋芒，所以今天兴致不高，让鸳鸯代替她说了一个，应付过去。

下面就轮到刘姥姥。刘姥姥这时倒放松下来了，说道：“我们庄稼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

牙牌令

刘姥姥

鸳鸯：“左边‘四四是个人。”

刘姥姥想了半天，说道：“是个庄稼人罢。”

众人哄堂大笑。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稼人，不过是现成本色，众位别笑。”

鸳鸯：“中间‘三四绿配红。”

刘姥姥：“大火烧了毛毛虫。”

众人又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

鸳鸯：“右边‘幺四真好看。”

刘姥姥：“一个萝卜一头蒜。”

刘姥姥这一句对得出人意料，且又合韵上口，众人大笑。

鸳鸯：“凑成便是‘一枝花。”

刘姥姥：“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众人大笑不止。

按：刘姥姥是个极聪明的人。第三十九回对刘姥姥有如下一段评语：“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贾母与刘姥姥这两位老太太，论地位、身份、文化知识，刘姥姥没法和贾母相比，但从“随机应变”这一点来看，刘姥姥的智商并不在贾母之下。

第六十二回（三则）

代宝玉行酒令

林黛玉

释文：

酒面：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酒底：棒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按：这天正是巧了，宝玉、宝琴、平儿、岫烟四个人竟是同一天生日。此时因宫内一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贾母、王夫人等“每日入朝随祭”，接着又去送殡入陵，“故得一月光景”，宁、荣两府长辈都不在家中。李纨、王熙凤以下众姊妹小辈，以及众丫鬟婆子们在家。探春提议，回了凤姐，备下几桌酒菜，为他们四人共祝生日。生日宴开始，宝玉便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但旧时酒令种类繁多，行哪一种酒令产生了分歧。黛玉提议，将各色酒令写在纸上，揉成纸团，都掷在一个瓶中，抓鬮决定。探春命平儿用箸（筷子）从瓶中拈出一阄，打开一看是“射覆”二字。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祖宗拈出来了，这“射覆”倒是自古就有的，如今失传了，比一切酒令都难。在座各位倒有一半是不会的，不如毁了，另拈一个雅俗共赏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来，如何又毁。如今再拈一个，若是雅俗共赏的，便叫他们行去，咱们行这个。”袭人又拈出一个“拇战”（划拳）的阄，史湘云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我只划拳去了。”于是两边“雅俗共赏”地混搭在一起玩了起来。那边尤氏、鸳鸯、平儿、袭人等“三五”“七八”地胡划乱叫，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的镯子响。

这边的姊妹们却行起“射覆”酒令来。这“射覆”令甚是繁复，先轮流掷骰子，前一人掷出点数，后面谁掷出相同点数，二人便行令，一人“覆”，另一个“射”，“射”不对罚酒。如：探春和宝钗对了点子，探春覆了一个“人”字。宝钗笑道：“这个‘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一字，两覆一射也不泛了。”于是又说了一个“窗”字。宝钗一想，因见席上有鸡，便射着她是用“鸡人”“鸡窗”二典了，因射了一个“埘”字。探春知她用了“鸡栖于埘”的典，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杯。这种酒令玩法挺烦琐。

那边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尤氏赢了鸳鸯，三个人限酒底酒面对答。湘云限宝玉道：“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这道预设多项限定条件的酒令难度极高，众人哄笑着催宝玉快说，宝玉笑道：“谁说过这个，也等想一想儿。”黛玉便道：“你多喝一盅，我替你说。”黛玉才思敏捷，她代替宝玉说的上面这道酒令，全部满足了湘云给出的酒面、酒底条件：

一句古文：“落霞与孤鹜齐飞”。出自唐代王勃《滕王阁序》。

一句旧诗：“风急江天过雁哀”。这句酒面旧诗，与酒底前句“棒子非关隔院砧”，均从陆游《寒夕》一诗中“风急江天无过雁，月明庭户有疏砧”两句模仿而来。

一句骨牌名：“折足雁”。由三张骨牌组成：第一张“长三”，第二张“一二”，第三张“长三”。

一句曲牌名：“九回肠”。

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榛子”，一种坚果，状如栗子，但壳呈黄色，且小。“万户捣衣声”，采自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黛玉保驾，宝玉过关。

酒令

史湘云

酒面：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涛兼天涌，须要铁锁练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酒底：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

按：这边湘云和宝琴在划拳，那边李纨和岫烟对上了点子。李纨“覆”了一个“瓢”字，岫烟“射”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对笑，各饮一杯，未分输赢。因“瓢”“绿”二字均出自杜甫五言诗《对雪》中的一句：“瓢弃尊无绿”。“瓢”，舀酒器：“尊”，饮酒器；“绿”指“尊”中的酒。所谓“灯红酒绿”，中国人自古认为酒应该是“绿”的。河北省中山靖王墓和湖北楚墓中密封在酒器里的几千年古酒，刚出土时都是清亮的绿色。

说话间，湘云那边却输了。湘云大大咧咧，要人出酒面、酒底，她来应诗。宝琴说：“请君入瓮。”引起一阵哄笑。“请君入瓮”是一则典故，讲的是武则天时期两位酷吏周兴和来俊臣之间的故事，大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大家哄笑湘云刚才给宝玉出那样高难度的酒令，这回你自己犯难去吧！

不过湘云并没有被难住，她说出了上面这道酒令，酒面、酒底都有了。众丫鬟们都走过来说：云姑娘拿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她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众人不明白，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红了脸。宝钗忙暗暗地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打趣宝玉的，就忘了牵连着彩云，自悔不及，忙叫喊着一顿划拳令岔开去。这段话中暗含的是各房主子丫鬟姨娘女仆之间一些曲里拐弯的矛盾纷争，欲知底细，可读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有的红学文章说彩云即彩霞，非也！第三十八回明明并列写着彩霞、彩云是两个人。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亲笔，他不可能出现这等纰漏。

醉卧花丛说酒令

史湘云

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按：史湘云性格开朗，憨态可掬。行酒令常输常喝，不躲不推，这一天高兴，竟是醉了。她离了酒席，想去园子里凉快凉快，醉倒在芍药丛中，卧在一张青石凳上睡着了。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来到酒席上报告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满脸衣襟裙子上皆是红香散乱，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叽里咕噜说出上面这几句“醉酒令”来。众人笑推她，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真的醉了。

第六十三回（九则）

花签令

薛宝钗

酒签文：酒签上画着一朵牡丹，题着“艳冠群芳”，下面镌刻一句小字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有注云：“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雅谑，道一则侑酒。”

按：这是酒令中的“花签令”，由抽签来决定由谁喝酒。因每支象牙签上画着一枝花，由此得名。白天宝玉、宝琴、平儿、岫烟四人共庆生日，生日宴已经摆过了。晚上，袭人等众丫鬟凑份子出钱，又单独为宝玉摆生日宴。宝玉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文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放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这场生日宴就摆在怡红院，等林之孝家的提了灯笼前来查过夜，喝了一杯女儿茶，唠叨半日方走。姑娘们这才关上门，开宴，逗乐子。一群姑娘们在一起为宝玉单独过生日，少不得又要行酒令。这回行的是“花签令”。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什么来。”说着将签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冠艳群芳”四字，刻着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注文日“在席共贺一杯”，大家笑着照办，都喝了。宝钗喝过，便笑道：“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她便唱了一曲《赏时花》。

小曲《赏时花》

芳官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东向老贫穷卖酒家。您可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啊，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这首《赏时花》曲子，人民版《红楼梦》只用了头两句“翠凤毛翎扎帚杈，闲踏天门扫落花”。北方版《红楼梦》用的是全曲，但曲子中将三个“你”改为“您”，同是这个印本，其他一些与现行用法不一致的字，并未根据汉字改革方案统一改用新字，如指女性的“他”并未改为“她”，等等。单单改一个“您”，突兀得很。）

按：芳官唱罢这曲《赏时花》，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筒，眼睛看着芳官，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他是犯了“花呆”了。

花签令

贾探春

酒签文：签上画着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后面镌刻一句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

按：芳官唱完《赏时花》曲子，湘云把骰子盆交给宝钗，宝钗抓起骰子擲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道什么呢。”说着摇出一支签来，她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了上面的杏花、题字、诗句，都笑道，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并无杂话，这有何妨。又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皇妃，这签上说你必得贵婿，难道你也是个皇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那里肯饮，却被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死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这签，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她的手强掷出个九点来，便该轮到李纨掣签。

花签令

李纨

酒签文：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婆娑”四个红字，那一首旧诗是“竹篱茅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

按：李纨抽出一支签来一看，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真有趣，你们掷去吧。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她说完就自饮一杯，将骰子递与黛玉，说：“你们掷去吧。”她其实是在向黛玉暗递信息。看来，“木石前盟”与“金石良缘”之争，形势正在发生微妙变化，李纨这位最冷静的旁观者是觉察到了。

可是，由于黛玉在上次牙牌令宴会上听出了贾母对“两个玉儿”的力挺，并且在那次宴会之后，又彻底解除了对宝钗的戒备心理，此刻她并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威胁在向她逼近，没有品味出李纨所说“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这句话的意思。她今天难得这么尽兴地和大家一起玩乐，从李纨手中接过骰子，随手掷出十八点，挨个数去轮到湘云。

花签令

史湘云

酒签文：签上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个红字，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按：众人看签看到“只恐夜深花睡去”时，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黛玉是在打趣湘云白天醉卧花丛石凳上的事，都笑了。但当湘云看到“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时，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是黛玉上家，宝玉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宝玉先饮了半杯，趁人不见，递与芳官代饮。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湘云便绰起骰子来掷出个九点，数去轮到麝月。

花签令

麝月

酒签文：签上画着一枝荼（艹+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开到荼（艹+縻）花事了”。注云：“各饮三杯送春。”

按：麝月问怎么样讲，宝玉看到“开到荼（艹+縻）花事了”这句，心情大坏，为什么？因为荼（艹+縻）花是春季花卉中最后才开的花，旧时也称它为“末路之花”。苏轼诗《杜沂游武昌以酴醵花菩萨泉见饷》：“酴醵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比喻爱情时说“爱到荼（艹+縻）”，意味着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爱情即将终结。宝玉已隐隐感觉到，他和黛玉之间铭心刻骨的爱情，危机时刻即将到来。宝玉愁眉紧锁，忙将这支竹签藏了。为了掩饰，便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喝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麝月掷出十九点，轮到香菱。

花签令

香菱

酒签丈签上画着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晓瑞”四字，那面一句旧诗是“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按：香菱这一支是好签，签语句句大吉大利，心情自然大好。大家饮酒共贺毕，香菱又掷出六点，数去轮到黛玉。

花签令

林黛玉

酒签丈签上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一杯。”

按：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自己也笑了，宝钗刚才的签上画的是“牡丹”，自然陪黛玉饮了一杯。这套酒签中处处暗藏玄机。黛玉抽到的这一支上有“莫怨东风当自嗟”一句，典出北宋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原诗是感叹王昭君不幸遭遇的，这签语偏偏让黛玉抽得。签上又偏偏写着要让“牡丹”宝钗陪她喝一杯。黛玉原先觉得宝钗“藏奸”，这感觉多锐利、多准确啊！可是上次牙牌令宴会后，宝钗抓住黛玉说酒令时引用《牡丹亭》《西厢记》上的艳语“口无遮拦”，将她制服，然后又以“温存”“体贴”抚慰她的孤独心灵，竟让黛玉觉得宝钗“竟是好人”，对她感激不尽。曹雪芹从黛玉“喜”中写其“哀”，真正达到了“泣鬼神”的地步。

黛玉饮过酒，掷出二十点，该着袭人。

花签令

花袭人

酒签文：签上画着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面旧诗写的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

按：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袭人同庚，黛玉与她同辰，只是没有同姓的。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一盅。”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她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李纨这句“别人不得贵婿反挨打”，再次向黛玉暗递信息。袭人正要掷骰子，忽听有人叫门，“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这句话在《红楼梦》里太突兀、太莫明其妙，说明薛家母女要联手对黛玉实行面对面攻心战了！

袭人、宝玉等余兴未尽，还要留人再玩。李纨、宝钗都说：“夜太深了不象，这已是破格了。”黛玉也说：“我也该回去吃药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等姑娘们都过了沁芳桥，方回来。

第一○八回（六则）

骰子令

薛姨妈

鸳鸯：“商山四皓。”

薛姨妈：“临老入花丛。”

贾母：“将谓偷闲学少年。”

按：宝玉和宝钗成婚的同一天，林黛玉死去。贾府从此萧条冷落了。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问她女婿甚好？史湘云将那里家中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大家不免落泪。贾母又想起迎春的苦楚，越觉悲伤起来。湘云劝解了一番，又到各家请安问好，到哪一家都是说说就伤心起来。湘云仍回到贾母房中来安歇，她对贾母感叹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又感叹道：“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

接着，贾母有一大段叙述，道尽大观园众姊妹的如今的凄凉景况。她对湘云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闹出一场事来。还幸亏老佛爺有眼，叫她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夏金桂母亲）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如今守着蝌儿过日子。这孩子却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没完事，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岫烟）在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薛宝琴）为她公公死了还没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你说说，真真是六亲同运：薛家是这么着；二太太（王夫人）的娘家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湘云又问起探春情况：“三姐（探春）去了曾有书字回来么？”贾母道：“自从出了嫁，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是日夜惦记。为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r头（惜春）也没有给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候更苦了。只可怜你宝姐姐（薛宝钗），自过了门，没过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哥（贾宝玉）还是那么疯疯癫癫，这怎么好呢？”

于是，贾母决定由她“另拿出银子”，乘湘云回门的机会，热热闹闹给宝钗做个生日，“也叫她喜欢这么一天”。贾母说把各房女眷姑娘们都叫来，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内心却在嘀咕“家业凋零，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人虽来了，却是无精打采。酒席就摆在贾母处，她道：“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可是气氛总是乐不起来，宝玉凑到贾母耳边说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去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她们行个酒令罢。”

这次行酒令，是《红楼梦》中最曲里拐弯、复杂难懂、打不起精神的一次酒令。仍由鸳鸯当令官，由她提议：“拿出骰盆骰子来，大家掷出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她说的玩法是用四个骰子来掷，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的，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叫鸳鸯先喝了一杯，众人从她数起，恰好数到薛姨妈先掷。薛姨妈掷出四个“幺”（幺幺幺幺）。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贾母、李婶娘、邢王两夫人都该喝。贾母第一个举杯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来的罚一杯。”薛姨妈说了一句“临老入花丛”。贾母是下家，她接了一句“将谓偷闲学少年”。

“商山四皓”是个典故，说的是秦末四位白发老者：东园公、甪里、绮里季、夏黄公。因见秦政暴虐，不肯做官，隐居商山，故称“商山四皓”。刘邦得了天下，欲易太子，吕后按张良建议，请出商山四皓从太子侍宴。刘邦见商山四皓侍宴太子，不敢造次，打消了易太子之念（见《史记·留侯世家》）。鸳鸯原说要“大家掷个曲牌名儿”，据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所释，薛姨妈说的“临老入花丛”，实际上是对所掷四个骰子的色点所起的名儿，即四个“幺”。贾母说的“将谓偷闲学少年”是《千家诗》中诗，采自北宋程颢《春日偶成》：“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骰子令

李纹

鸳鸯：“刘阮入天台。”

李纹：“二士入桃源。”

李纨：“寻得桃源好避秦。”

按：骰盆过到李纹手下，她掷出两个“四”、两个“二”（四四二二）。鸳鸯道：“也有名儿了，这叫‘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一句“二士入桃源。”下家是李纨，她接道：“寻得桃源好避秦。”

“刘阮入天台”也是一则典故。南朝刘宋时，刘义庆《幽明录》载：汉代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迷路，遇到两位绝美仙女，与之同居。刘、阮两人在山中与仙女住了半年，回到家乡子孙已过七世。“二士入桃源”，说的是同一典故。李纨是下家，她接了一句“寻得桃源好避秦”。桃源，指桃花源仙境，典出东晋陶渊明《桃花源记》。“寻得桃源好避秦”出自南宋诗人谢枋《庆会庵桃花》，全诗四句：“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小说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有一个细节：贾政为稻香村景点征题匾额，众人先说题“武陵源”。贾政道：“又落实了，且陈旧。”众人又说，那就题“秦人旧舍”。贾宝玉竭力反对：“‘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彼一时，此一时。当时贾府上下都在为迎接贵妃元春省亲而忙碌，正是贾府风光无限时。眼下的贾府，已是“醉不成欢惨将别”的凄凉景象。贾母今天为孙媳薛宝钗做生日，一心想“也叫她喜欢这么一天”，可是众人却总是高兴不起来，宴席气氛怎么也活跃不起来。李纨随口接了这句“寻得桃源好避秦”，谁都心里一激灵，谁也没有说什么。说什么呢？不好说，不必说！

骰子令

贾母

鸳鸯：“江燕引雏。”

贾母：“公领孙。”

李绮：“闲看儿童捉柳花。”

按：贾母掷出两个“二”、两个“三”（二二三三）。贾母问：“这要喝酒了？”鸳鸯道：“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却冷不丁说了一句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瞧了她一眼，凤姐便不言语了。贾母为了打破这瞬间出现的尴尬，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她接了一句诗：“闲看儿童捉柳花。”

“江燕引雏”，出自唐代殷遥的诗《春晚山行》：“野花成子落，江燕引雏飞。”贾母说的“公领孙”是骰子点色名。李绮接的一句“闲看儿童捉柳花”，出自宋代杨万里的诗《初夏睡起》：“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这一句好，宴席尴尬气氛稍有缓解。

骰子令

賈宝玉

宝玉掷出点子——

鸳鸯道：这是“张敞画眉。”

□□：……

按：贾宝玉疯癫病在身，他掷出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二三三幺）。他问：“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盅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掷出两“三”、两个“四”（三三四四）。鸳鸯笑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知道鸳鸯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自知难说，道：“罚了罢，我也没下家儿。”他喝了一杯。

“张敞画眉”典出《汉书·张敞传》。张敞乃京兆尹，“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日：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后专指夫妻恩爱之情。这里借此比喻宝玉、宝钗婚后夫妻恩爱，故宝玉听了不肯接话，宝钗听后脸上飞红。

骰子令

李纨

李纨掷出点子——

鸳鸯道：这是“十二金钗。”

□□：……

按：骰盆来到李纨面前，李纨便掷了一下。书中没有写李纨掷出的骰子是什么花色点数（应该是四个骰子共十二点，怎样组合不详），只写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的很。”忽然想起梦游太虚幻境时看过的“十二金钗”判词册子，又听过“红楼十二曲”的唱词，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的是金陵的，怎么我家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是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他恐人看见，便说身上燥的很，脱脱衣服去，自个儿离席出去了。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来，心里不喜欢，才去的；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李纨自嘲自解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自己饮了一杯。

骰子令

鸳鸯

鸳鸯：“浪扫浮萍。”

贾母：“秋鱼入菱窠。”

湘云：“白萍吟尽楚江秋。”

按：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蠲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小丫头便将骰盆放到鸳鸯面前，鸳鸯随手一掷，停住的三个骰子是两个“二”、一个“五”，另一个骰子在骰盆中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个骰子停下来偏偏是个“五”（二二五五）。鸳鸯道：“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鸳鸯道：“这是‘浪打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手就是湘云，湘云接道：“白萍吟尽楚江秋。”

鸳鸯说的“浪扫浮萍”和贾母说的“秋鱼入菱窠”，应是同指骰子花色点数名。湘云接的诗句“白萍吟尽楚江秋”，乃《千家诗》中录自北宋程颢《题淮南寺》：“南来北去休便休，白萍吹遍楚江秋。”原诗与湘云接的诗，有“吹”与“吟”一字之别。

贾母在萧疏惨淡中为宝钗“做生日”，这场强作欢笑的行酒令，就这样在不无尴尬中结束了。

第一一七回（一则）

聚众酗酒流觞令

释文：

贾蔷：“飞羽觞而醉月。”

贾环：“冷露无声湿桂花。”

“天香云外飘。”

按：第一一○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贾母撒手人寰，仙逝而去。第一一六回：贾政“送慈柩故乡全孝道”，护送老母灵柩“回南安葬”。第一一七回：获罪充军边地的贾赦病重，差人回京给儿子贾琏报信，贾琏离家赶去看望。这样，贾府的男主人全都外出。贾芸、贾蔷送走了贾琏，在家逞能拿大、胡作非为起来。一伙人内外勾结，吃喝嫖赌，偷典偷卖、不一而足。

一日晚间，邢大舅（邢夫人兄）、王仁（王熙凤哥）都在贾府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着喝着劝酒。贾蔷便说：“你们闹的太俗。我要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贾蔷道：“咱们‘月字流觞罢。我先说起‘月字，数到哪个便是哪个喝，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众人都依了。

贾蔷喝了一杯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贾环。贾蔷说：“酒面要个‘桂字。”贾环便说：“冷露无声湿桂花。”又问：“酒底呢？”贾蔷道：“说个‘香字。”贾环道：“天香云外飘。”贾蔷说的第一句“飞羽觞而醉月”，出自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开琼宴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羽觞，鸟型青铜酒器，有头尾羽翼。贾环说的酒面“冷露无声湿桂花”，出自唐代王健《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詩：“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天香云外飘”，出自唐代宋之问诗《灵隐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邢大舅道：“没趣，没趣。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咱们都蠲了，倒是掊拳，输家喝输家唱，叫做‘苦中苦。不会唱的，说个笑话也使得，只要有趣。”于是乱掊起来。

渐渐的众人都开始醉了。邢大舅说他姐姐（邢夫人）不好，王仁说他妹妹（王熙凤）不好，“都说的狠狠毒毒的”。贾环听了，趁着酒兴也说凤姐不好，怎样苛刻欺压他们。贾芸也想着凤姐待他不好，也信着嘴儿混说。都道：“看凤姑娘仗着老太太这样的厉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于是议论起巧姐来，一个陪酒的道：“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有情的，要选一个妃子。若合了适，你母兄弟都跟了去，可不是好事吗？”王仁一听，心里略动了一动，仍旧喝酒。

于是，王仁便和这伙人共同策划了一个骗局，打着“为外藩王选妃”的旗号，准备把巧姐拐卖到妓院里去，捞一笔钱花。危急关头，亏得刘姥姥赶来，把巧姐和平儿接往乡下，躲过了一劫。

责任编辑/兰宁远